俞佑亮置若未聞,只是繼續往前疾行,突見人影一晃,那人竟平平抽身倒退,“虎”地攔在他的面前,沉聲道:“叫你站住,你沒有聽見嗎?”
俞佑亮站定身子,定睛打亮對方,但見火舌吞吐,周遭一片通紅,雖運足目力,亦僅能瞧見那人模糊的身影而已。
他略一沉吟,道:“足下有何吩咐?”
那人冷冷道:“我問你,你是打從火室那邊走過來的嗎?”
俞佑亮沒好氣地道:“足下此言不嫌太過含地糊其詞了?你所指的那邊是哪一邊?”
那人道:“據我事先探得,這間火室一共僅有兩扇門戶,此外絕無出路,而你我又來自不同的方向,顯而易見你從地下寶殿走進火室裡來——”
俞佑亮微怔道,“你——你說什麼?”
那人冷笑道:“老夫說得還中夠明白?你也甭裝傻了,想來你已從寶殿中滿載而歸,我遲了一步,竟讓你捷足先登……”
俞佑亮先時已由南荒五邪叟口中聞到有關落英塔地下寶殿的傳聞,此刻逐漸聽出了一些端倪,逐故意道:“便是入寶山空手而回,又如何?”
他語含雙關,那人不覺呆了一呆,俯首尋思俞佑亮話中含意。
半晌,那人發出嘿嘿一陣冷笑,道:“寶物當前,能不動心者幾希?你休想拿此言來混淆老夫的耳目。”
俞佑亮道:“然則足下認定我身上必是懷有重寶的?”
那人道:“不錯。”
俞佑亮道:“不瞞足下,區區其實才由死亡之口脫身,那裡前有流沙,後有火室……”
那人打斷道:“鬼話!你以為老夫相信麼?”
俞佑亮聳聳肩道:“你若不信,盡可以自己親往走上一遭,恕我不奉陪了。”
言罷舉步而去。
那人大喝一聲,道:“老夫不叫你走,你走得了麼?”
俞佑亮雖然穿著懈豸皮可以防火護身,但室裡火勢委實太過猛烈,那陣陣炙氣更令人感到燠熱難耐,使得他一心欲早早離開此處,聞言遂不再加以理睬,逕自大踏步而行。
那人冷哼道:“躺下!”
抬手駢指居空點出,俞佑亮正行間,陡覺一縷勁風疾襲自己身後大穴,他反應何等迅快,忙縱身一閃,堪堪避過對方的指風。
他勃然大怒道:“足下好沒有由,動不動就下毒手,豈是……”
那人截口道:“你甫從寶山回來,囊中朗朗當當的寶物定必不少,懷璧其罪,老夫怎會聽任你安然離此?”
俞佑亮苦笑道:“然則你意待如何?”
“你還想走嗎?”
俞佑亮愣道:“我?……我自然是要走的……”
那人冷笑道:“走不走對你倒沒有多大分別,反正都是死路一條!”
俞佑亮一聽對方敢情有殺死自己之意,沉聲道:“足下走的才是死路,只是你自己不自知罷了。”
那人跨前一步,道:“你不要節外生枝,顧左右而言他,還是乖乖上來領死吧。”
俞佑亮歎道:“看來足下真是執迷不悟了,在這塞外大漠之中,到底有無地下寶殿,還是個疑問,極可人是有人故意擺下這個騙局,以引誘武林豪傑自相殘殺,你只要用心一想,便知此言不謬……”
那人冷笑道:“縱任你巧知如簧,亦難以博得老夫之信任,分明你貪得寶藏,偏偏還要嘴上賣乖,我車明龍是何許人,豈是被你幾句花言巧語就打發得了的?”
俞佑亮矍然道:“足下便是當今綠林總瓢把子車明龍?”
那道:“你若也認得老夫,還不速速引頸就戮!”
他嘿然一陣冷笑,雙掌蓄勁先後劈出,掌力如濁浪激湧,呼嘯震耳,聲勢之威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他雙掌發出之際,四周的火焰被飆風一掃,直往俞佑亮身上卷來,拂拂有聲。
俞佑亮但覺熱氣襲體,胸前有如壓了一方千釣巨石,忙運起禪門心法抗拒,以真氣布下一道無形牆壁,饒是如此,一待對方兩記掌力擊上之後,他依舊無法穩住身形,朝後退了兩步,方始站定。
他駭然忖道:“這車明龍成名數十年,新近始躍為江湖綠林總瓢把子,果然懷有驚世藝業在身,今日我要安然退走,似乎不太可能了。”
那車明龍的驚駭卻不下於俞佑亮,暗忖:“方才我以全力發出紫煞手,天下武林可接得下這一掌的人寥寥可數,這廝居然能硬接紫煞手而安然無事,他到底是什麼來歷?”
心思轉動間,身手毫不停滯,大步近近俞佑亮,揮掌襲至。
只見他掌勁如潮,而且不時移動身形從四面八方湧卷拍擊,招數之奇奧狠毒,實足令人瞠目。
俞佑亮運掌封架,隨手反擊,但與敵手相形之下,總稍形遜色,掌招守多攻少,陷於捱打的局面。
烈火包圍中,雙方展開一場別開生面的激斗,兩人招數愈出愈疾,須臾已對拆了十余招之多了。
突聞俞佑亮大喝一聲,道:“小心!”
左掌猛然一翻,右掌斜圈而出,這一式乃是“禪門七曲”的精華,勢才出,霎時“嗚”“嗚”二聲銳響揚起,那車明龍正打得性起,欲待使出殺手,此刻陡覺內力一窒,五步之外竟然遞不出掌。
俞佑亮乘機收掌,縱身躍開。
他沉下嗓子道:“車瓢把子且聽區區一語,然後再打不遲。”
車明龍陡見對方處於極端劣勢下,竟能以輕松寫意的一招反客為主,心中不禁惴然,不再貿然發動攻擊。
他口中道:“你說吧。”
俞佑亮道:“咱們置身於火室,四面都是烈火,若長此僵持下去,勢將熬受不住炙氣烘烤而落個同歸於盡,車瓢把子難道沒有此等先見嗎?”
車明龍道:“這話也有道理。”
俞佑亮道:“所以說你若要將我就地解決,還是早早死了這條心,否則連你自家一命,恐怕亦得葬送在此!”
車明龍尋思一下,道:“暫時我可以不殺死你,但你得回轉頭,再跟我到地下寶殿走上一遭……”
話猶未完,俞佑亮驀地破口大喝道:“車瓢把子,留神,背後——”
車明龍反應何等靈敏,俞佑亮喝聲才出,他一掌猛可反拍出去,轟然一聲大響,他身後人影一晃,掌勁與火焰飄飛之中,已然掠到三步之外。
火光朦朧裡瞧不出那偷襲之人是誰,只有俞佑亮心中有數,那人乃是自通往死亡之口的石門閃進來,分明是南荒五邪叟無疑。
俞佑亮心念一轉,故意叫道:“五邪叟你寶物到手了嗎?快走!”
他這一著將計就計,有心將車明龍的注意力轉到五邪叟身上,那車明龍本來就一味認定俞佑亮到過地下寶殿,聽得此語,霍然轉身面向五邪叟,雙手翻飛間,已自攻了七掌。
俞佑亮不再遲疑,身形一提而起,好比脫弦之矢,直往裡邊的一扇石門沖去,待得激戰中的二人發現,他已掠到石門前面。
五邪叟被對方死死纏住,暴跳如雷道:“小子,你耍的什麼花樣?”
俞佑亮不答,他提住一口真氣,身形保持不墜,正待沖離火室,突聽得“呼”一聲,一人沒頭沒腦撞將進來,單掌斜沖而起,挾著一股強勁火風罩向俞佑亮。
俞佑亮見對方一照面,下手便如此惡毒,一時措手不及,被對方掌力逼得一連退後了五六步。
他冷然一哼道:“朋友不分皂白,便驟下毒手,未免太絕了一點——”
話聲方落,慘號聲已起,那打了俞佑亮一掌的人全身著火,踉蹌著自石門倒退而出去。
俞佑亮錯愕萬狀,足步一錯,繼後閃出火室,觸目所及只見眼前一排站立開三人,六道目光冷冷地盯視著他——
在他們的腳下,卻橫躺著一人痛苦地在地上蠕動著,那人渾身上下已被烈火燒成一片焦黑,面貌無法分辨。
那人身軀忽然劇烈幌動起來,似乎耐不住火焚過後的痛苦,喘氣之聲也逐漸加劇,一陣陣煙臭氣味撲鼻而至。
俞佑亮睹狀惻然,俯身下去探察那人傷勢這才發現他身上並未穿著懈豸皮防火,是以才會被焚燒成這等慘像,簡直與一塊剛從火爐中取出的黑炭無異,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那黑影口中氣呼咻咻,斷斷續續的道:“火……你們快走……走吧,再遲就……”
他費盡很大的氣力,仍未說完他所要說的,便自斷氣。
那陌生的三人一起睜大眼睛望著地上的黑影,個個神色俱都沉凝異常,好一會那居中一名大漢始喘了口氣,道:“好猛烈的火勢,竟然點蒼高手焚成這等模樣!”
俞佑亮瞥了他一眼,道:“尊駕與死者是舊識嗎?”
那大漢道:“雖非舊識知交,但俺卻認得他便是當今點蒼數一數二的高手傅珀,傅某人在來落英塔的道中,與咱哥兒三人碰上,聯袂到此……”
俞佑亮視線移到三人身上所披的灰色大麾,心念微動,道:“瞧三位這身行頭,莫非是獨霸齊魯,威名赫赫的風林三灰鶴?”
那大漢面寒如冰,道:“你呢?你一身裝束非人非鬼,難道也是中州武林中人?”
俞佑亮微微一笑,動手卻下護身的懈豸皮衣,霎時由一個長滿黃毛的怪物,變成了翩翩少年。
風林三灰鶴齊地一怔,那為首勝翔說道:“小哥年少英俊,眼光如斯銳利,想必亦屬名門子弟。”
俞佑亮道:“區區俞佑亮,一介小卒罷了。”
勝翔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西域禪宗的傳人,據說你出道以來,事事與百毒教作對,強如紅袍老祖亦對你無可如何,短短一載間便闖出了萬兒,無愧是英雄出少年,勝某頗為佩服……”
俞佑亮淡淡道:“不敢,勝大俠好說了。”
勝翔道:“點蒼高手慘遭火夢,而你卻能在火室中來去自如,其關鍵莫不成出在你所穿的獸衣上面?”
俞佑亮頷首道:“這皮衣乃以懈豸獸皮制成,可以防火護身,區區被困死亡之口,其所以能安然闖過火室,全賴此物之賜。”
勝翔眼中露出惑色,道:“死亡之口?火室的另一邊不是地下寶殿嗎?”
俞佑亮雙眉一皺,暗道:又來了!這風林三灰鶴老大勝翔的口氣與先時在火室所遇的車明龍如出一轍,只怕也是聽信了別的人謠言,方始趕到此地,但不知這消息,究竟是何人所傳播出去?他的用意何在?
他緩緩道:“什麼人告訴勝大俠,落英塔地底有一座寶殿?”
勝翔呆了一呆,道:“這個勝某也是道聽途說,但中原武林流言紛紛,還有誰不知道此事呢?”
俞佑亮聽得一愕,好一會,突然仰首大笑起來。
站在勝翔身旁的老二勝翎怒道:“你笑什麼?”
俞佑亮道:“我笑風林三灰鶴名滿武林,已經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竟也會中了江湖上流言之毒。”
勝翔面顏霍變,道:“你話中最好少帶骨頭,否則莫怪勝某不再與你客氣了!”
俞佑亮淡淡道:“勝大俠不必動怒,依區區所見,落英塔高手雲集,受惑中計者顯然並僅只賢昆仲三人,那幕後編造此一傳說……”
話猶未完,陡聞“嗤”的一響,一道寒星破空閃過,勝翔手中的火折子忽然熄滅了,四下登時變成了一片黝黑。
勝翔大聲道:“是誰打滅了火折子?”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緊張,俞佑亮亦感到事有蹊蹺,他全身有若一只張滿了弓的弦,凝勁蓄熱以待。
黑暗中,突聽得勝翔發出一聲悶哼,便如心窩被人擊了一拳,諸人都不禁駭了一跳。
勝翎、勝翱齊地脫口道:“大哥,你……你怎麼了?”
勝翔嘶聲喝道:“姓俞的小子!你竟敢暗箭傷人?”
俞佑亮愣道:“區區連手都沒有伸出,勝大俠可不要血口噴人。”
勝翔道:“分明有人在我左肋下面打了一拳,除你之外難道還有……”
說到此地,恍然若有所悟,沉聲道:“二弟,方才是你站在我左邊,這一拳莫非是你打的?”
勝翎道:“大哥如何疑心到自己人身上了?”
口上說著,心中卻冷笑忖道:“這事透著蹊蹺,我壓根沒有打他,他卻硬咬我一口,敢情大哥故意如此裝模作樣,好教別人疑神疑鬼,他便可乘機溜到寶殿,好獨吞寶藏。”
勝翔冷冷道:“重寶當前,親如兄弟也會見利忘義,這倒難說得很。”
一直不曾開口的勝翱突然說道:“言之有理,咱們正是誰也不該相信誰!”
勝翔喃喃道:“那一掌是誰使的手腳?……誰使的手腳?……”
勝翔冷哼一聲,道:“大哥莫再裝腔作勢了,我若打了你一掌,你此刻還有命在嗎?”
勝翔道:“果然不錯,你偷襲了我一掌,本意是要取我性命的,可惜黑暗中出掌,部位不免有所偏失……”
老三勝翱亦自冷笑道:“財寶猶未尋到,二哥便下此毒手,也未免操之過急了。”
勝翎怒道:“老三!你也來挑撥是非嗎?”
勝翱道:“非是我故意挑拔,實是老二你不該對自己人下手!”
勝翎大怒道:“放屁!”
他滿腔怒火,一發便不可收拾,振身一撲上前,揮掌便劈,掌勁一出,狂風動卷,聲勢十分驚人。
勝翱早有防備,不待他掌勢劈到,縱身向左“刷”地躍出甚遠,動作如電,疾逾鬼魅。
他銳聲道:“老二你偷襲大哥未曾得手,又要拿我開刀子嗎?”
勝翎道:“你一味賴定我偷襲大哥,天曉得那一掌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勝翱道:“我?……我站在大哥的右側,難道我還能偷繞過去,一掌打在大哥的左肋不成嗎?”
勝翎沉聲道:“以你的輕功而言,也未必沒有可能。”
勝翱正待回答,黑暗中突聽得勝翎大吼一聲,道:“大哥,事情未弄清楚之前,你怎可不分青紅皂白,便自出手傷人?”
勝翔道:“我幾時出掌傷你了?”
勝翎道:“不是你……是……是誰?”
勝翔哼了一下,道:“你自己在暗地裡搗鬼,卻來反咬我一口,你既然忘義在先,我這做大哥的亦不再對你講什麼兄弟之誼了!”
語聲未了,人已撲了上去。
兩人俱是劍拔弩張,勝翔率先發難,單掌暴伸,擊向勝翎胸前要害,後者速即揮掌封架,另一手駢指如戟,動足勁力,破空點去。
指力破空激射,挾首“嘶嘶”風聲,令人油然感到這一指勁道之強,勝翔果然不敢硬捋其鋒,邁步盤旋,錯身避過。
他一退旋進,掌勢忽慢,但見他拳打腳踢,忽掌忽指,變幻無方,勝翎雖則出掌慢了一忽,處於被動地位,但雙掌封迎間,仍自有攻有守,轉眼間雙方已激斗,了十余招,竟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這兄弟二人正殺得難分難解,陡聞俞佑亮沉聲道:“此時此地,賢昆仲不能同心協力倒也罷了,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豈不要教敵人在暗中竊笑嗎?”
此言一出,勝翔、勝翎不約而同停下手來,四道目光齊齊盯住俞佑亮。
勝翱道:“此地除咱們四人外,還會有誰?……”
話聲戛然而止,黑暗中,只聽一陣沉重的足步聲響揚起,那“蹬”“蹬”足音一步接著一步,每一記都似敲在諸人心上!
諸人心都不覺一緊,“拍”地響,勝翔再度打亮了火折。
勝翔出聲喝道:“什麼人?”
只聽外面一道沙啞的嗓子道:“你又是什麼人?”
足步聲漸近,停留在門外。
勝翔手持火折,他的手竟已在微微顫抖著,昏黃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見一條灰色人影當門而立!
勝翔等三人,面面相覷,相互打了眼色,俞佑亮一瞥見他們以眼傳神,便知這風林三灰鶴驟遇外敵,又已聯結在一處,勢必要有所動作了。
他腦際方自閃過這道念頭,立聞勝翔大喝一聲道:“二弟、三弟,灰鶴展翅——”
幾乎在同一時刻,勝翔等三人忽然聯袂躍起,在半空中,首尾相銜一大回旋,交相掠過,化成美妙的三大弧形,朝當門站立的那一人夾攻而下——
俞佑亮睹狀暗歎一聲,他知這一式“灰鶴展翅”乃是聯手掌式中最絕頂的功夫,那風林三灰鶴從縱身交掠,到出掌夾擊,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直令人歎為觀止,看來對方要想全身而退,簡直難乎其難了。
說時遲,那時快,三鶴六掌即將攻至,那人足步點地一沾,身軀閃震騰挪,在三道變弧范疇間盤旋不停,身形宛如行雲流水。
這一剎時,勝家三兄弟迅速換了一個方位,已各自擊出十余掌之多,掌力虎虎,發出震人銳響。
只聞“轟”地一聲巨響,周遭罡風激射,那人身形浮浮實實,竟然接二連三避過那如織拳網,大踏步走了出來。
俞佑亮直瞧得心驚不已,暗道來人身手更遠在風林三灰鶴之上,否則又怎會在無懈可襲的交擊下從容退出?
火舌舌吐不止,一個一身布衣,滿頭銀發的老者佇立室中,他年事雖高,但身軀卻挺得槍一般的筆直,加立雙目精光閃爍,銳利如刀,更顯得威勢迫人,不可逼視。
俞佑亮乍睹老人面容,吸了口氣,默默地呼道:“原來是他——他也來了……”
布衣老者環目一轉,道:“朋友不問情由,便驟下毒手,不嫌太過莽撞了嗎?”
勝翔囁嚅道:“你……你究竟是誰?”
布衣老者道:“老夫錢大鼐。”
勝翔驚道:“足下便是百年前名震一時的武林魔頭,錢百鋒的後人?”
說話間,神色已然連變數變,諸人聽到他口中吐出“錢百鋒”三個字,心頭俱都不覺噗噗狂跳。
要知有明英宗時,曾發生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明代引為奇恥大辱的“土木之變”,那時代流傳下來許多草莽英豪的故事,至今尚為武林人士所津津樂道,那錢百鋒乃是土木之變的關鍵人物,也是當時眾人心目中魔頭,他一生率性而為,曾將武林鬧得天翻地覆,是以勝翔一提及他的名字,在場諸人都禁不住瞿然色變。
勝翎咽了口氣,道:“原來是錢老先生踵臨,莫怪咱兄弟‘灰鶴展翅’會師出無名,只不知錢老先生何故竟與咱們作對為敵?”
布衣老者錢大鼐道:“這是什麼話?老夫甫走到此處,汝等便暴施毒手,錯非老夫身手夠快,此刻豈非已成了你們掌下游魂了嗎?而你……”
言至中途,那勝翱干咳一聲,接口道:“適才咱兄弟亦曾遭到不明不白的偷襲,錢老先生恰於這時撞了進來,敵友未分之前,咱們還是難免要得罪的?”
錢大鼐怒極反笑:“老夫難道會偷襲你們不成?”
勝翱道:“那也難說得很。”
錢大鼐怒道:“沖著你這一句話,今日老夫若不教訓教訓於你,也枉為姓錢了!”
俞佑亮聽得眉頭一皺,暗忖:“這錢姓老者,剛直不阿,可惜涵養不足,脾氣之暴烈與初度見面無異,終有一日要吃虧在這上面。”
勝翱目光閃動,高聲道:“兄弟,咱們上——”
勝翔、勝翎遲疑一忽,齊地舉掌逼前。
俞佑亮大喝道:“且慢!”
勝翔冷冷道:“姓俞的,莫非你也想插上一手?”
俞佑亮搖搖頭,緩步上前,走經勝翱身側時,斗然手掌疾揚,當胸豎立如刀,直向勝翱身上襲至。
只聽得“嗚”一聲怪響亮起,他竟然一出手便施出了禪門絕學“伽藍七曲”,那勝翱呆了一呆,似乎料不到對方會向自己突施暗襲,他乍一錯愕之下,猛可一挫身形,單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
俞佑亮上半身一弓,恰正避過對方反擊之臂,左臂屈時一撞,一股力道應肘而出——
勝翱但覺左乳下一麻,已吃對方點中了鳩尾穴道,同時裡,俞佑亮出手如風,拇、食二指緊緊扣住了勝翱腕臂經脈。
勝翱在全然未有防備之下,竟教俞佑亮在三兩招內突襲得手,霎時之間,勝翔、勝翎全都圍了上來。
勝翔大聲道:“你何故對我三弟動手?”
俞佑亮淡淡一笑,指著錢大鼐道:“你當方才偷襲你及令二弟一掌的人,是這位錢老先生嗎?”
勝翔厲聲道:“不是他,又是誰?”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那打了你們一掌的人,便是你們的老三!”
勝翱穴道被制,口中仍能說話,他霍地抬起頭來,臉上掠過一抹古怪的表情,喊叫道:“這小子滿口夢囈,只怕與這姓錢的是一路之人,大哥你別聽他胡說——”
勝翔點一點頭,朝俞佑亮道:“適才火折熄滅,室內一片漆黑,誰也無法瞧眼前五尺外的物事,何況你站立的地方離我最遠,又如何能……”
俞佑亮打斷道:“區區去歲在長白山顛,曾誤服百年靈鰻鮮血,雖於黑暗之中,視物仍如同白晝——”
說著,腦際不覺聯想長白山顛,與玄湖郡主初次邂逅的情景,郡主那又是喜悅又是幽怨的明眸彷佛又在他的眼前跳躍,想到了她,俞佑亮心中突然興起幾許莫名的悵惘。
勝翔的語聲打破了他的沉思:“咱們憑什麼相信於你?”
俞佑亮道:“你信不過我,總該相信你自己親眼所見吧——”
邊說邊伸手入勝翱懷中,徐徐掏出一只黑皮手套,輕輕的撫摩著,那手套色澤呈黑,但是一經俞佑亮的手指摩擦之後,他的手上竟然沾滿了一層薄薄的銀色粉末。
勝翔愕道:“到底你搞弄的什麼玄虛?”
俞佑亮道:“剛剛你與勝老二各自中了一掌,你們不妨細瞧對方的肋下,是否印著一只銀色的掌印——”
勝翔、勝翎聞言不約而同凝目互望,果見對方左肋的衣衫上面浮著一只手印,在黑暗中閃蕩著微弱的銀色光芒。
勝翎錯愕更甚,道:“這銀色的手印,莫非是手套所印上?”
俞佑亮道:“不錯。”
勝翎道:“你的意思是:老三他戴上那只手套,打了我們兩人一掌,為的只是要在衣衫印上這銀色的手印而已,他如此做……”
言猶未盡,俞佑亮突地大喝一聲,雙掌猛抬而起,直取勝翎胸前,另一掌同時擊向五步外立著的勝翔。
勝翎脫口道:“姓俞的!你——又來這一套——”
俞佑亮大吼道:“快!快躺下地面!”
他掌力一觸就收,然而勝氏昆仲為躲開他的招式,卻被迫不得不仰面翻倒,身子一下子摔到地面,貼地仰臥。
“颼”“颼”二響,兩道灰慘慘的光華就在這指顧之間,從他倆的肚皮上擦射而過。
細瞧之下,竟是兩只形狀奇怪、灰光閃爍的短箭!
那兩只短箭射入落空,箭頭與右側石壁擊實,發出“當”地碎響,短箭竟然齊柄沒入巖石之中。
俞佑亮見那山巖堅逾鋼鐵,箭頭竟能齊根插入石內,不禁暗暗乍舌,即連旁立的布衣老者錢大鼐亦為之聳然動容。
勝翔、勝翎驚魂甫定,長身一躍而起,定睛望了露在巖石外頭的箭羽一眼,喘了口氣道:“原來——原來如此。”
俞佑亮道:“爾等到現下才想通嗎?黑暗裡這兩根利箭乃是對准銀色手印而發的,錯非賢昆仲躲得夠快,箭頭早已穿心而過了!”
勝翔吶吶道:“那放箭之人……”
錢大鼐忽然接口道:“那放箭之人此刻業已走遠了,你們追也無用,再說利箭雖是從隔室洞口發出,然而此地消息機關密布,他縱不走,你等也無法尋獲得他的蹤影……”
勝翔、勝翎一時只奇、怒交集心胸。
勝翔頓足道:“咱們兄弟手足之情,三弟,你為何要對我和老二如此?你瘋了嗎?”
勝翱雙目圓睜,目光中滿帶著懷恨怨毒的光芒,勝翔與他的視線接觸,心頭不由得一寒。
勝翔道:“誰與你同謀,設下這等毒計相害於咱,你說……你說……”
勝翱厲聲道:“縱令你知道是誰,也毫無用處的,你們既然進了塔底秘道,還想活著走出去嗎?”
勝翔道:“住口!三弟你——”
俞佑亮道:“勝大俠甭再逼他了,你當這人真是你的三弟不成?”
一探手,往勝翱臉上一抹,竟讓他扯下了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個面白無須,容貌頗為俊秀的少年。
俞佑亮笑道:“陸思,你的易容術得自名師傳授,與俞肇山一脈相傳,果然令人難以瞧破,可惜你的容貌雖變,卻忽略了改變你的嗓音,咱們自從在銀川承天居見過面後,你的聲音我已耳熟能詳,這亦是你時運不濟,合該叫我識破你的喬裝。”
那少年便是俞肇山的小徒陸思,他眼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並沒有因真面目為人揭破而慌張,只是嘿然不語。
勝翔、勝翎相顧駭然。
勝翔道:“老三呢?……你如何能喬扮成老三?你把他怎樣了?”
陸思唇角掛著一絲殘忍的微笑,道:“你那寶貝三弟麼?他早被我宰了!”
勝翔神色一變,道:“咱們兄常數年未曾聚首,那日黑夜老三突然返家,透露落英塔地底寶殿的秘密,要我和老二立刻束裝就道,首途漠北。原來當時三弟便是你所喬扮的,風林三灰鶴與你何怨何仇,你竟使出這種手段對付我們?”
俞佑亮道:“俞肇山師徒要對付的又豈止你們三人,他要對付的是天下英雄!”
陸思陰笑道:“姓俞的先別得意,你揭破了小爺的面目,但是你能夠識穿這座神秘古塔所埋藏秘密嗎,便是家師在落英塔中也算不得是個主要人物,他幕後……”
愈說聲音愈是低沉,驀然他厲吼一聲,身軀一弓,像彈簧一般躍起,左掌斜伸如刀,朝俞佑亮倒削而至。
這下變生肘腋,俞佑亮正待抽身閃避,倏地身後衣袂飄風,錢大鼐一步飛掠上前,右足飛起,猛向陸思下盤橫掃而過,攻勢未盡,突然身形凌空,左足斜踢,亦是一掃而至——
霎時只見腿影重重疊疊,右腿將落,左腿已起,破空分不出先後,陸思一掌猶未得手,已吃錢大鼐足尖踢中背宮“志堂”大穴。
陸思脈門被制,“砰”地一響,應足栽倒地上。
俞佑亮道:“陸姓朋友武功不弱,竟能自解穴道……”
說話間,突聽得風聲一響,一個滿身鮮血淋漓之人,跌跌撞撞,自門口奔了過來。
諸人轉目望去,只見那人長發披散,衣衫破裂,全身沾滿了斑斑殷紅的鮮血,悚目心驚。
他整個面龐都被一頭蓬散的長發所遮蓋,瞧不出本來的面目,愈發顯得情狀狼狽,諸人神經俱不知不覺抽緊起來。
那全身浴血之人躓踣著走到錢大鼐面前,有氣無力的道:“錢大鼐……”
聲音甚是微弱,似乎受傷甚重。
錢大鼐呆了一呆,道:“足下何人?怎知老夫草字?”
那血人道:“錢兄當真如是健忘,連小弟都認不得了嗎?”
他只說了幾個字,便自喘氣不止,聲音也逐漸微弱。
錢大鼐仔細分辨對方的口音,生似曾經相識,卻又一時想不出他的身份,加之那人蓬頭垢面,壓根兒無法瞧清他的面容,無奈道:“足下怎會傷成這等模樣?”
那人支吾道:“我身受一十二處劍傷,命在旦夕,那傷我之人,卻未曾瞧得分明……”
俞佑亮聽他說得嚴重,下意識對他多看了兩眼,但見他雖然全身衣袂都沾滿了血漬,但卻沒有血水繼續流出,而且露在衣衫外面的肌膚,了無傷痕,心念不覺微微一動。
錢大鼐道:“十二處劍傷非同小可,足下居然猶能支撐得住,顯見功力之深厚,目下你不宜勞神講話,且讓老夫略盡棉薄之力,助你療傷如何?”
那人搖搖頭,道:“兄弟劍傷甚重,縱是大羅神仙再世,只怕也無法救治得了。”
錢大鼐正色道:“天雷氣也不行嗎?”
那人像是吃了一驚,吶道:“錢……錢兄會那天……天雷氣?”
錢大鼐露出惑色,道:“足下一開口便直呼我的姓名,顯然與老夫是舊識,奇怪你竟然不知我早年就已練成了天雷氣……”
那人支吾道:“錢兄原諒我身受重傷,人也糊塗了,便煩請為我療……治……傷……”
他身軀搖搖欲墜,下面的話,再接不下去,“蓬”的一聲,傾身在少年陸思的身側——
這當口,陸思面上忽然抹過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神色,嘶聲道:“不要——不要對我……”
俞佑亮時領悟了陸思此言的含意,大叫道:“錢老先生,快阻止他對陸思下手——”
錢大鼐一怔之下,方欲有所動作,那陸思已發出一聲悶哼,仰口吐出了一口鮮血,頹然而倒!
那血人口裡迸出一聲獰笑,身子一縱,如飛遠揚。
錢大鼐喝道:“朋友你好陰險的殺人滅口手段!”
身形斜斜掠起,緊綴往那人不捨,俞佑亮稍一躊躇,亦隨錢大鼐之後振身追上……
縱出室外,只見眼前蜿蜒現出四條甬道,錢大鼐正愣愣立在甬道當口,望道黑壓壓的前方發呆,那血人早巳不知去向。
俞佑亮道:“那人消失在甬道裡了嗎?”
錢大鼐苦笑道:“這廝好快的輕功身法,老夫只是起步緩了一緩,便讓他走脫了,我無法斷定他會走那一條甬道——”
俞佑亮目光轉動,道:“這四條甬道可能按著四象陣擺列,依次是士坎艮震,右邊的一條乃是生路,那人走的只怕就是這條甬道。”
錢大鼐道:“你也懂得奇門陣式之學?”
俞佑亮訕訕道:“小可幼承禪宗教誨,傳以奇門陣法,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錢大鼐“哦”了一聲,心中考慮是否要追上前去,忽然一道尖聲劃破了肅殺的空氣:“俞大哥!……俞……大……哥……”
聲音甚是尖脆,頗像是一個遇到什麼恐怖的事物發出,俞、錢二人心頭不沉震了一震。
錢大鼐道:“這是女子的口音,她在喚你嗎?”
俞佑亮聽那嗓音頗為熟悉,暗暗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那尖銳的聲音斷斷續續道:“俞大哥,你過……過來,快到這邊來——”
俞佑亮默默忖道:“聽這口氣好像是顏百波姑娘所發,然則她被安頓在石塔上房裡,又怎會走進地底秘道裡呢?”
遂運足中氣,高聲道:“是顏姑娘嗎?在下這就過去了。”
大踏步朝左面甬道行去。
錢大鼐道:“老夫陪你一道走。”
舉步相隨而上,沒入黑暗之中。
他們兩人一走,石門後人影連閃,勝氏昆仲聯袂走了出來,相顧對望一眼。
勝翎道:“看來這地底秘道險惡重重,咱等誤闖至此,顯然凶多吉少,不如就此退出,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勝翔冷冷道:“你怕事了嗎?”
勝翎面上一紅。
勝翔道:“這塔底秘道,果然險惡非常,但藏寶之豐,只怕也甲於天下,咱們入了寶山,豈能空手而回,二弟你說是嗎?”
勝翎被他說得有些動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哥說得有理,咱們往裡闖。”
這會兒,石道中穴地閃出一條黑影,行動間了無聲息發出,勝氏昆仲只顧說話,竟然未曾察覺。
勝翔、勝翎二人大步上前,走入一條甬道,行不數步,背後響起一道陰惻惻的語聲,笑聲:“一直走,莫回頭,前頭死路正是你等葬身之地,嘿!嘿!”
勝氏昆仲齊地駭然回顧,萬般漆黑中,那黑影漸漸向前移動,竟捨己為人懸空飄立在半空,兩道眼神往若兩把利刃,陰森森地望著這邊。
勝翎一聽那鬼魅的語聲,再瞧見那鬼魅般的身影,不知如何,竟已嚇得雙膝發軟,囁嚅不能成聲。
勝翔吃吃道:“你是何許人?”
那鬼魅般的語聲道:“我是何許人?要不要走近一些,讓你們瞧個清楚?”
勝翔沖口道:“閣下可是百毒教主俞肇山?”
那黑影磔磔笑道:“俞肇山……俞……肇……山……朋友你認錯人了!”
他語氣怪異,聲音中又透著幾分神筆恐怖的氣息,勝翔、勝翎心底寒意更重,彼此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兩個字:“鬼魂。”
那黑影又自嘿然陰笑了一陣子,身形就在笑聲之中,忽然隱示,杳然不知所終……
勝翎寒聲道:“事有蹊蹺,你我還是快退出這是非之地吧。”
勝翔道:“退……”
才說出一個“退”字,驀然發覺甬道入口邊的一扇石門,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的關了起來。
勝翎失聲呼道:“這扇門……”
勝翔一言不發,功聚雙掌,猛地拍去石門上面,“砰”地一聲大震,石門夷然不損。
勝翔栗然道:“這扇門既已封閉,咱們退亦不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放大嗓音說著,聊壯聲色,大步當先,朝甬道裡側而行,兩人的身影漸漸被無邊的黑暗所吞沒。
最左面的甬道裡,俞佑亮偕同錢大鼐走了一程,那嬌脆的呼聲依舊斷斷續的傳入他的耳際。
繞過一條橫道,觸目所及,只見一條纖小的人影綣伏在一處陰暗的角落裡,看那身影果然極似顏百波。
俞佑亮輕喚道:“顏姑娘……顏姑娘……”
連呼數聲,始終不聞回應。
俞佑亮情急道:“顏姑娘,你沒有事嗎?”
那女人霍地抬起頭來,而對著俞佑亮,他迅速亮起火折,於是他瞧見了一張猶帶稚氣的瓜子形面龐。
那少女氣呼呼道:“誰是顏姑娘?你快走,別來理我。”
俞佑亮大感意外,脫口道:“邵……邵……娟姑娘,是你?”
那少女正是華山邵娟,她哼一下,道:“哼!到現在才認出我來,我可不是什麼顏姑娘,你要找她,還是到別處去吧。”
俞佑亮暗暗苦笑,道:“你我多日不見,想不到你那喜歡使小性子的脾氣仍然絲毫不改。”
邵娟掉頭相應不理,半晌終於忍不住道:“顏姑娘是誰?聽你叫得那麼親熱,莫非……”
俞佑亮見她愈說愈離譜,忙打斷道:“那顏姑娘你也識得,便得武當顏百波。”
邵娟罵道:“鬼扯!顏百波分明是個大男人,我們還見過數面,當時你都在場,顯然你是存心欺騙於我——”
俞佑亮道:“這是哪裡話來,顏姑娘其實是易釵而弁,扮成文士模樣,連我都一直被瞞在鼓時,直到近日方始知曉。”
邵娟怔道:“怎麼?你說顏百波易釵而弁?此言當真嗎?”
她雖則滿心驚訝,但轉眼瞧見了俞保存亮鄭重的神情,心中倒是半信半疑。
霎時邵娟雙頰迅即升起了兩朵紅雲,想起以前她在對俞右亮發生好感時,亦曾暗暗癡戀了顏百波一陣子,如今一聽她居然與自己同樣是女兒身,芳心不覺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滋味。
俞佑亮觀察邵娟的神色,何嘗猜不到她的心事,卻也不好加以說破,遂岔開話題,道:“姑娘是如何來到落英塔的?杜大俠沒有與你同行嗎?”
邵娟道:“我一個人偷偷從華山跑出來,瞧見中州英雄豪傑都爭著蜂湧出關,我一時好奇心動,跟著大伙兒一道走,想不到師哥他們隨後便趕到了……”
俞佑亮道:“你師哥沒有怪你?”
邵娟道:“杜師哥哪裡敢怪我?我不和他嘔氣,已經算他走運了。”
邵娟復道:“剛剛我在秘道裡,碰上一個穿著一身大紅長袍的老人,那紅袍人滿臉煞氣,模樣好不駭人,杜師哥首先和他動起手來,後來白師哥也加入,他們邊戰邊走,轉入另一條秘道去了——”
俞佑亮心中沉吟,默默道:“紅袍老人?……紅袍老人?……不知邵娟碰上的是紅袍老祖俞一棋,抑或是他的胞兄俞肇山?”
邵娟垂首道:“不知怎地,我害……害怕得很,正在此刻,你的聲音從夾道裡傳過來,我喜出望外,便出聲招喚……”
錢大鼐咳一聲,道:“這位小姑娘來自華山,桑掌門是你何人?”
邵娟道:“是我師父,老先生認識她老人家嗎?”
錢大鼐不答,半晌道:“如今令師可仍健在?”
邵娟道:“我師父年逾花甲,早於五年前過世,目前由二師哥接掌門戶。”
錢大鼐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喃喃道:“死了?……死了?老夫遁世十數年,昔日紅顏知已,便已如春夢秋雲般逝去,這真是教難以置信的事。”
仰首唏噓,漫口吟道:“……忽寢寐而夢想,魄若卿之在旁。惕寐覺見無見,魂逛逛若有亡。從雞鳴而我秋,起視月之精光……”
俞佑亮聽他吟得淒情孤惻,不知不覺竟也受了他的感染,心底興起幾許莫名的悵惘。
邵娟睛瞳一亮,道:“家師生前經常獨個兒關在室內自言自語,反反覆覆吟的亦是這幾句,老先生你——”
錢大鼐恍若未聞,微喟道:“五年,五年裡小女駒的墓本已拱,生前和她緣慳一面,死後我難道不應該去看看她墳墓嗎?”
俞佑亮心中已有便略,暗忖:“錢老先生既能直呼桑前輩小名,可知他倆的交情是非比尋常了,敢情桑前輩與他之間,早年曾經有過一段互慕愛悅的日子,後來卻因故不能結合,唉,好事多磨,難怪錢老先生悲戚如此之深,古人所說‘有情人必成眷屬’,只不過騙騙世人虛言罷了。”
只聽邵娟低聲道:“我師父就葬在華山之顛,丹池之畔……”
錢大鼐道了聲“多謝”,轉身大步而去。
俞佑亮沖口道:“錢老先生慢走一步——”
錢大鼐頭都不回,逕自邁步前行,突見秘道當口人一閃,一個身著大紅長袍的老者端端阻立道中!
那紅袍老者的身後則跟道四個體型彪大,面貌凶悍的中年漢子,他們四人亦步亦趨,不離紅袍老者左右。
俞佑亮見來人正是紅袍老者俞一棋,以及他新近收服的心腹死眾金牛四凶,心口登時震一大震。
俞一棋沖著錢大鼐冷冷道:“姓錢的,你既已踏入塔底秘道,還敢奢望活著走出去嗎?”
錢大鼐沉聲道:“你意待如何?”
俞一棋道:“老夫並不想攔阻於你,便你一個人行路,只怕休想活著回去了!”
錢大鼐道:“此言從何道起?”
俞一棋道:“這落英塔地底秘道,早已被人布下天羅地網,當真是步步凶險,處處陷阱,縱令你姓錢的功力再高,亦難逃殺身之厄運。”
錢大鼐道:“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嗎?”
俞一棋搖首道:“老夫若有這份能耐,天下半壁江山早成我囊中之物了。”
俞佑亮插口道:“說得極是,紅袍老祖若有這個能耐,他那百毒教主之位,就不會被人橫刀所奪了,可知主其事者必然是另有其人——”
俞一棋望了俞佑亮一眼,臉上殺機彌漫,道:“小子,咱們打過了幾次照面,幾次都饒你不死,你可知曉是為了什麼緣故?”
俞佑亮聳聳肩,道:“在下也正想知道原因呢。”
俞一棋道:“先時你在老夫心目中,生固不足為患,死亦不足為幸,是以老夫壓根兒不欲花費心機將你除去,但目下情勢又不同了——”
俞佑亮道:“在下愚鈍,倒猜不出有何不同之處?”
俞一棋一字一字道:“目下除家兄俞肇山外,你算是老夫第二號大仇大敵,你一日在世,老夫勢將一日食不甘味,寢不安枕……”
俞佑亮截口道:“是以你今日非將我殺之而後已?”
俞一棋道:“你既然明白老夫的心意,想必有速死之道,你自己發落吧,省得老夫動手,嘿!嘿!”
連說邊笑不止,笑聲中透著沉沉殺機,令人聞而生畏。
俞佑亮道:“多謝,多謝,紅袍老祖竟如此瞧得起我,著實使我有些受寵若驚,只可惜令兄俞肇山不在此地。”
俞一棋怔道:“這有什麼可惜的?”
俞佑亮道:“如果俞肇山在此,我活命的機會可說微乎其微,但憑你紅袍老祖,只怕我未必見得會死在你的手上。”
俞一棋怒極反笑道:“走著瞧吧。”
轉首朝金牛四凶道:“你等四人先陪這位小朋友玩玩兵刃吧,也好讓他見識見識你們新近練成的‘金牛四轉’——”
金牛四凶齊地諾應一聲,自後一縱而前,“刷”地撤下背上兵刃,卻是四只黑烏烏的巨大鋼錘。
俞佑亮沖著俞一棋道:“你不自己動手嗎?”
俞一棋道:“老夫一動手,你就求饒都來不及了,但我自然不會輕易出手,還是讓手下先壓壓陣角。”
俞佑亮哈哈笑道:“說這種大話可沒有意義,你若認為親自出手無甚把握,叫你的手下先上來試試探深淺倒還可以……”
他一言兩語之間,便將雙方激行怒火熊熊,俞一棋被了說得面子果然有些掛將不住。
他哼一下,道:“小子,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了!”
說著一招掌,一股奇巨無匹的飆風暴迸而出。
俞佑亮面對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大魔頭,心中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他左掌一橫,正待發招封迎,忽然斜地裡錢大鼐大吼一聲,一步跨到兩人的中間,單臂一晃,剎時一聲銳響亮起。
他竟代俞佑亮將這一掌硬接了下來。
錢大鼐之突然出手,的確大出俞一棋意中所料,但他反應仍極端迅速,左臂方撤,右手接著掄著了出去。
錢大鼐反掌一揮,以硬碰硬又接下了第二掌。
俞一棋沉聲道:“姓錢的,你憑什麼代這小子出頭?”
錢大鼐道:“這位俞姓小朋友能不能和你相抗,可謂與我毫不相干,但他的生死,我卻是關懷得很,萬一不幸他被你給毀了,昔年那一出戲便無法再唱下去了。”
俞一棋道:“那一出戲?”
錢大鼐一字一字道:“你裝的什麼佯?五裡亭的變故雖然過了這許多年,難道我就將他淡忘了嗎?……”
此方一出,俞一棋猶未見有何反應,俞佑亮卻已露出激動的神情,凝目盯注俞一棋。
俞一棋眼色連變數變,旋即冷笑道:“那麼你知曉這小子是俞玄青的後人了。”
錢大鼐道:“不錯。”
俞一棋冷笑道:“俞玄青屍骨未寒,六年前是你姓錢的將他給謀害了,現在你猶能面對他的後人而毫無愧色,老夫不得不佩服你的鎮靜……”
錢大鼐厲聲道:“住口——”
俞一棋冷冷道:“人是你殺死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錢大鼐沉著臉容,默然不語,空氣逐漸變得凝重非常。
良久,錢大鼐緩緩道:“近些日子來,我反覆尋思五裡亭那件案子,不知過多少遍了,此事牽連太廣,俞玄青夫婦的死固亦未如此簡單……”
語聲微頓,續道:“你俞家兄弟和那姓端木的,都一口咬定我是那樁血案的元凶,連我也幾乎要懷疑起自己來的,說實話,個把月前,我依舊死心眼認定俞玄青夫婦乃是死在我的手上……”
俞一棋冷哼一聲,道:“這是不辯自明的事實,你……”
錢大鼐不疾不徐道:“現在我的看法又不同了,那樁血案絕不是我干的!”
俞一棋道:“笑話,你知道自己的嫌疑,縱然傾三江之水,亦是難以洗清嗎?你想置於是非圈外,可沒有那麼簡單。”
錢大鼐厲聲道:“你呢?你自己就沒有嫌疑吧?別忘了當時你也是在場者之一。”
俞一棋面色如故,道:“老夫在場,但發現俞玄青夫婦屍首時,卻是你正從死者身上拔出兵刃……”
俞佑亮只聽得如雷轟頂,這是他首次聽到有關雙親之死的軼故,他努力克制自家胸臆膨湃的情緒,等待俞一棋說出下文。
錢大鼐道:“關於這點,我並沒有分辯,當晚五裡亭莊院住有俞氏夫婦,你們俞家兄弟、端木愈及老夫正在那裡作客,一總是六人……啊,不對,是七人……”
俞一棋道:“七人?還有一個……”
錢大鼐道:“還有一個老僕俞福。他雖然無關緊要,我們也不該把他忘了。”
俞一棋道:“據老夫所知,那老僕俞福自五裡亭事變後,多年來一直在落英塔陪待在姓左老人左右。”
錢大鼐喃喃道:“連老僕在內,一總是七人內沒錯了,那日傍晚咱們閉坐廳中,久久不見俞氏夫婦露面,又過了幾個時辰,內室突然傳出一聲異響,老夫性子最燥,按捺不住推門欲瞧個究竟,那室中燈火未亮,黑暗中陡見人影一晃,我想都不想,疾起一掌便拍了出去,兩人對了一掌後,而始發現對方竟是俞玄青本人——”
俞一棋道:“這話你並沒有對我們說過。”
錢大鼐示予答理,逕道:“那時俞玄青一身勁裝疾服,完全是夜行人的行頭,而且揣摩情形,似乎剛從外頭穿窗進來,他瞧見我滿面疑惑,卻不曾解釋什麼。”
俞一棋運哼不已,道:“嘿,我早就知曉了。”
錢大鼐瞥了他一眼,又轉目望著頭上石壁,顯然並未用心揣測俞一棋說這話的含意——
旁立的俞佑亮卻注意到此際錢大鼐眼神空洞,漫無表情,似乎有什麼疑惑不得其解。
錢大鼐低道:“我滿腹疑雲,卻不好多問,俟到半夜後,忽然又有一個不速之客來訪……”
正說間,驀然“嘩啦啦”一聲大震,甬道左邊石壁,突地有如崩山石似地倒塌下來,崩開了一個三尺見方的裂口!
一片銀蟾似漆蒙蒙的青光,自石壁裂口處透射出來。
錢大鼐不由自主地中止了話聲,沉喝道:“什麼人推倒了這堵石壁?”
一道清越的語聲道:“老子在此。”
錢大鼐皺一皺眉頭,身子一側,穿過壁洞,眾人隨後舉步跨入,入目處,見自已正置身在一座寬廣的方室,室內充滿腐濕之氣,頭上壁洞裡卻嵌著一顆核桃般大小的瑪瑙明珠,那銀色光線便是從明珠透射出來。
方室正中,端端立著一個奇裝異服,滿臉於思的漢子,他雙目有如鷹隼,牢牢盯視著室內諸人。
俞佑亮打量了那於思漢子一眼,只覺對方目中精光暴長,一望而知是功力已具相當火候的內家高豐,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凜惕。
那於思漢子冷冷道:“汝等來此作甚?”
俞佑亮只覺此人所說的口音十分古怪,頗似外地夷人學說中原的官話的樣子,加之他一身奇異打扮,更為惹為注意。
當下不假思索,道:“尊駕不是中原人?”
那於思漢子冷峻地道:“答非所問,該打!”
他非但口音古怪,連語句用詞都異常可知,倒像是幼童玩笑的說詞,俞佑亮幾乎為之忍俊不住。
錢大鼐道:“你先回答這位小哥的問話吧。”
那於思漢子雙目一凌,似乎就要發作,半晌如慢條斯理道:“老夫是不是中州人,以你們的眼力不會瞧不出來麼?”
錢大鼐道:“然則尊駕大名見否見示?”
於思漢子道:“老夫無請教一事,你到過關外沒有?”
錢大鼐呆了一呆,道:“去過關外便又如何?”
於思漢子冷冷道:“那麼總該聽過桑干獅主四個字!”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桑干獅王”四字一出,諸人心中仿佛被一把巨錘擊中,頓時震驚得呆住了,連俞一棋與金牛四凶都不例外。
錢大鼐清了清喉嚨;道:“原來是桑干獅王來到,難怪一掌便能將緊逾金石的牆壁打裂了一個洞口,老夫總算開了一次眼界。”
於思漢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口長劍,抖腕一抽,一道藍光泛射而出,與頭上那顆夜明珠清輝蟾水的光芒相互輝映。
諸人但覺森森寒氣自劍身逼出,泛膚刺骨,齊然暗贊道:“好劍!”
於思漢子道:“少往我臉上貼金,這石壁如此沉厚,要憑肉掌之力硬開一個洞口,只怕連陸地神仙亦無能為力。”
錢大鼐道:“莫非這口寶劍……”
於思漢子接口道:“這口寶劍削金如泥,用它先在石壁鑿個裂痕,然後再輔以外家至剛掌力,石壁再堅再厚,還怕它不應掌而裂嗎?”
錢大鼐道:“掌劍並用,足見高明,只不知你何故將石壁打穿飛一個大洞?”
於思漢子道:“老夫耳聞夾道裡有人聲傳入,一時又苦尋不著出路,干脆便在石壁上穿洞,瞧一瞧有無老夫要找的人。”
錢大鼐道:“你要找誰?”
於思漢子一字一字道:“大禪宗。”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
俞佑亮可按捺不住了,一步跨前,道:“姑不論尊駕要尋找何人,我只知你絕不是桑干獅王,你為何要頂冒他的名字?”
於思漢子冰冷的視線落到俞佑亮身上,冰冷的聲音道:“我幾時頂冒他人之名,我幾時承認老夫是桑干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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