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一朵又濃又厚的烏雲密密地遮住了月光,大地上一片漆黑。
山腳下寂靜無聲,只有偶而陣陣夜風拂過,微微激起樹葉簌動之聲,在寂靜之中有節奏的輕響著。
這時,兩個人影緩緩轉過山道邊的岩石,在黑暗中幾乎辨不出他們立在路旁,遠遠看去,只是黑壓壓的一片,前面的人呆了一會兒,伸手入懷。「呼」地迎風一晃,一縷火光應手而起,發出昏昏一團光線。
那人捏著火折子,四下一打量,只見左面依山建築著一個小小土地城隍廟,他吹口氣弄熄火,緩緩走向那城隍廟。
城孤廟門關著,這兩人走到木門前,伸手輕輕一彈,「卜」的一聲,在靜夜之中傳出好遠。
廟內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問道:
「誰?梅兄麼?」
門外噢了一聲道:
「簡兄你先到了,小弟方柏昆……還有韓老弟……」
他話未說完,身形陡然閃電一個轉身,只見黑暗中一個人影有十多丈外緩緩行來。
他咬了一聲道:「原來是梅兄,咱們到齊了。」
隨著他的話聲,廟門呀的一聲,一個老人閃身而出,正是當年四大天王中湘西屍俠簡文享之後簡老爺子。
梅古軒慢慢走上前來,望望方柏昆、韓國駒與簡老爺子,微微搖首道:
「小弟毫無結果。」
方柏昆歎口氣道:
「這一個月來,小弟盡全力卻也始終打聽不出,唉,簡兄,你可有什麼線索?」
簡老爹摸摸頷下白髯,搖首道:
「非但毫無所得,而且連一點有關的消息都沒聽說過,難,真是難事!」
梅古軒嗯了一聲道:
「中原武林幾個姓高的人物,小弟-一打探過,唉,難道……難道他已不在人世?」
方、簡兩人心中也早作如此猜測,只是沒說出口來,梅古軒一說,兩人不由默然無語。
方柏昆沉思了一會兒,歎口氣道:
「不管如何,咱們還是照以前的計劃,到關外去碰一碰看。」
簡、梅兩人一起點首道:「既如此,咱們就動身去吧。」
四個人魚貫走過山道,方柏昆道:「簡兄請帶路吧。」
簡老爺子走在前頭,梅古軒道:
「這一去,起碼也得兩個月才能回來。」
簡老爺子道:
「兩個月事小,只希望能馬到成功。」
□□□
漸漸他們走入了山中,那古怪的地形使得大家都感到驚訝。
只見整個山光禿禿的,既無什麼樹木,又無一些石塊縫隙,似乎整座山就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光溜溜的石頭,山路只有狹窄的一條,在山石上盤繞著。
「這座山的地形奇異無比,從這裡到前面有一座關帝廟,那廟的所在真如一個咽喉地帶。」
「方柏昆道:「怎麼?」
簡老爺子道:
「以府為中心看來,向咱們這邊還有四五條小路如幅射一般向南伸出,但是只有咱們現在走的客要路是可通山下,其餘的全是死路,至於向北的呢?僅僅只有一條小路,便是翻過這山到長城外的捷徑。」
韓國駒道:「那麼說來,真正南北的通路只有一條?」
簡老爺子道:「一點也不錯!」
他們越爬越高,黑夜也愈來愈深沉,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這時,轉過一個彎,前面隱隱出現一座破廟,簡老爺子道;
「前面便是關帝廟了。」
四人一齊掠過死谷的入口通道,來到關帝廟前,突然嘩啦一陣暴響,四人不由大吃一驚。
只見有人緩緩推動一塊極大的石頭,端端封在關帝廟後面的那條小路上。
四個人心中同時掠過一個念頭,通路已斷,十面埋伏!
關帝廟左右都是千丈高嶺同,陡直有如刀削,就是陸地神仙,也無法上攀,現在,他們四人等於被封在一個袋口之中,唯一的路,就是通入谷中的那一條羊腸小道。
四個人尚未料到局勢的嚴重,對望一眼,方柏昆仰天大笑道:
「什麼人?」
他話聲未完,只聽得十丈之外一個冷冷的聲音接口說道:
「你們死定了!」
方柏昆看也不要看,就知道是不共戴天之仇的雲煥和,霎時他只覺一股熱血直湧而上,刷地反過身來。
□□□
十丈外路口上端端站著不可一世的飛狐,他身後還站著三個人,都是一式朝廷官服,想必是大內衛隊中的高手。
方柏昆指著雲煥和哈哈笑道:「你以為咱們衝不出去?」
飛狐冷冷冷一笑道:「方柏昆,你試試看吧。」
方柏昆緩緩跨前兩步,只覺身邊風聲微生,身後三個人也一齊上前兩步,他心中好生感激,冷笑道:
「雲煥和,你與方某仇深如海,方某不找你,你到三番四次想盡方式,趕盡殺絕——」
雲煥和冷冷接口道:
「你為欽犯死囚,韓國駒抗背皇命,還有你,姓梅的,你是自己找死,插入一腳,嘿嘿,只有姓簡的,你未免划不來吧!」
簡老爺子嘿嘿一笑不語。雲煥和不料無人回話,不由有點訕訕地,一揮手冷笑道:
「好吧,咱門走著瞧!」
方柏昆大吼一聲:「慢著——」
身形如、一掠而至,霎時呼呼之聲大作,梅、簡、韓三人也緊掠而至。
雲煥和身形一轉,嗆地一聲,反手拔劍,那三個大內高手也亮出劍。
方柏昆大吼一聲,雙掌齊出,雲煥和反劍一削而出,方柏昆身形不由一窒。
這一剎那,梅、箭、韓三人撲到,雲煥和和陡然壓劍而退,哈哈一陣狂笑。
四人齊覺一怔,霎時漫天紅雲一閃,夾著簡老爹的狂吼,梅古軒的怒罵,方柏昆的悶哼,一齊倒退三丈,落在地上。
簡老爹只覺胸腹之間一片麻木,猛吸一口真氣,逼住穴道,咬牙切齒地對雲煥和道:
「你,好卑鄙,好卑鄙!「
梅古軒氣得滿面通紅,韓國駒長歎一口氣。
「白骨煙,這是白骨煙!」
只有方柏昆,因身形為雲煥和所阻,中毒最輕,用一口氣緩緩逼住,大有一逼而散的趨勢,是以口中不敢多言,努力默默用功。
雲煥和仰天長笑道:「你們還想活麼?」
手一揮,四人一齊上前出劍攻擊。
簡、梅、方、韓深知憑一口真力逼住毒勢,一時無妨,但卻萬萬不能出手攻擊,以此時四人武藝如同虛設,只有挨打的份兒。
雪煥和雙目之中凶光大熾,緩緩上前一步,簡老爺子忖量一下形勢,冷聲道:
「咱們退——」
四人一齊退入袋口之中,雪煥和手一揮,帶著三個高手如飛般追擊而至。
八條人影在長空閃掠,一會兒便到關帝廟前,梅古軒狂吼一聲,勉力反手一揚,霎時滿天金光閃閃,一掌金錢鏢迎頭罩向雲煥和。
四人之中,數他中毒最深,打出金鏢,只覺心神一昏,身形不由一個踉蹌,心中大吃一驚,趕忙一躍入廟,呼一聲,身後簡老爺子也跳入廟門。
兩人對望一眼,明知廟外強敵如林,但一口毒氣已漸攻入心,說什麼也只得先運氣逼下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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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廟門口四個大內高手已追上方、韓兩人,他兩人中毒雖較淺,但也得提氣逼毒,想要應付敵人,卻是不能。
霎時,兩人額上全是冷汗,方柏昆心知為自己一人之事,將連害三人,心中急怒如火,雙目盡赤,這一剎那,雲煥和已攻兩劍。
方柏昆大吼一聲:「韓老弟!」
他和韓國駒對望一眼,只覺韓國駒目光之中古怪已極,心中不由一怔。
這時,兩個大內高手已出手攻擊到韓國駒身前,韓國駒倒退三步。
那兩個大內高手心中有數,韓國駒只有閃躲之力而無反擊之功,是以放手進攻,威力甚強。
驀然之間,韓國駒狂吼一聲,身形不退反進,陡然一左一右劈出兩掌。
兩個大內高手不由大吃一驚,手中招式一慢,他們一同瞥見韓國駒面上殺氣一掠而過,卻毫無力道自雙掌之中發出。
兩人一怔之下,忽然只覺千斤巨錘正擊在胸前,那力道之猛,兩人身形生生被打得橫飛而起,七竅之中鮮血迸濺,當場一起死在地上。
韓門無風劈空掌武林一絕,往往能殺敵於措手不及之間,此刻韓國駒乃是拼畢生之力發掌,上天有眼,兩人不防之下,一舉得手。
眾人都是一怔,方柏昆心中大慘,他明白朝國駒已放棄抑毒,全力一拼,這一剎那,他只覺熱淚滿眶,眼前一片模糊不清。
韓國駒只覺體內麻木之感大增,他已打定捨命的主意,此時臉上殺氣騰騰,大吼道:
「方老兄,你快衝——」
方柏昆只覺淚水哽住喉嚨,再也發不出聲。
雲煥和心神一定,長劍出招如虹,一削而出,方柏昆倒退慢了一點,嘶地衣袖被割裂開。
這一霎時,韓國駒一連三式,將僅餘的一個大內高手擊退三丈之外,大吼道:
「飛狐,你有種接我一招麼?」
方柏昆只覺壓力一輕,飛狐的攻勢,盡為韓國駒雙拳所接。
「呼」「呼」數招,方柏昆只見韓國駒出招有如神助,但臉上黑氣越來越濃,而就在這時,那名大內高手又挺劍攻向韓國駒身後。
方柏昆心中默默狂呼:
「韓老弟,你犧牲性命,為我方柏昆,我雖也有立刻散功一拼之心,但卻白白辜負你一片苦心……」
韓國駒不行了,白骨煙毒在他體內的蔓延著,他呼吸越來越急促,口中啞呼道:
「柏昆,你還不走麼?」
方柏昆在這一刻倒反而冷靜下來,他全力提一口真氣,逼住胸前要穴,只覺一陣輕鬆,毒勢大大下降。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飛狐以點蒼無雙劍法,已傷了韓國駒雙脅。
□□□
韓國駒哼了一聲,一連倒退三步,現在,他全身八脈已閉其半,功力只餘六七成!
雲煥和口角上露著獰笑,冷冷道:
「韓國駒,你還想活麼?」
韓國駒只覺眼前灰蒙一片,他強笑答道:
「飛狐,你贏不了的,方柏昆,已走了!」
方柏昆駭然望著他茫然的雙目,雲煥和冷笑道:
「方伯昆麼?他端端站在你身旁!」
韓國駒虎吼一聲:
「方老兄,方老兄!你還沒走麼!」
方柏昆默默吸了一口氣,努力抑住立將爆發的感情,淚水緩緩滴了出來。
驀然,那個大內高手一聲不響,對準韓國駒左方便是一劍,韓國駒此時感應已失,「波」的一聲長劍正中左臂,韓國駒狂呼一聲,骨骼一陣暴響,對著自己左方,一掌反震回去。
他掌力一吐,人已倒地死去,但這最後散盡功力的一掌,威勢好比石破天驚,那個大內高手正喜一劍得手,只覺巨波反震,哇的吐了一口鮮血,身形不住倒退。
霎時,漆黑長空陡然電擊,一道極強光芒一掠而過,方柏昆身量形呼地騰空而起。
電光之中,方柏昆身形好比一縷輕煙,拉至那個大內高手面前,在他來不及防禦之前,一掌端端擊在他頂門之上!
雲煥和怒吼一聲,身形一掠,長劍在暗黑長空劃了一個弧形,凌空追擊方柏昆!
眼看方柏昆去勢已盡,雲煥和已追至首尾相銜,陡然方柏昆清嘯一聲,整個身子在空中一折而轉,竟然倒掠而回!
崑崙「新飛九天」天下獨步,雲煥和不是不知,只是不料方柏昆在這種情況之下竟能施開,他不由脫口驚呼一聲,而方柏昆已和他在空中交叉而過。
雲煥和只覺左肩一震,整個左邊一麻,而方柏昆的身形已掠到身後七八丈之外,這等輕身功夫,確實令人駭然不已!
方柏昆足一落地,真氣幾乎渙散,他拼了命才提存的真氣,之時已蕩然無存。
飛狐雲煥和只覺左邊一片麻木,但他經驗豐富,一瞥方柏昆,便知他毫無餘力,心中略一忖量,口中冷冷一一笑道:
「方柏昆,你好本事!」
方柏昆默默逼住毒氣上升,但要想再出手攻擊,那是萬不可能了!
他望著黑夜中飛狐那泛青的臉,足下緩緩向後挪動,退到關帝廟門之前。
飛狐冷冷又道:
「方柏昆,你想拼麼?哼,韓國駒就是你的榜樣!」
方柏昆悶聲不響,雲煥和長笑一聲,右手緩緩舉起長劍。
這時,天上烏雲早已密佈,忽地又是一下電閃,嘩啦啦竟下起大雨來。
冰涼的雨水落下,方柏昆神志不由一清,而雲煥和不由一怔。
雨越下越大,雨點中,對面模糊不辨,雲煥和陡然大吼一聲,右手長劍一揮,忽然一道電光一閃,飛狐對準方柏昆就是一劍!
簡老爺子又歎了一口氣道:
「唉!看來是天絕我們了,我們此刻全以內力緊封了身上氣海大穴,雖然想來還可以制住那毒氣攻心,但是全身上下卻沒有絲毫功力,這便如何是好?」
梅古軒道:
「只怪咱們一時不留神,被雲煥和這奸賊以毒相害,唉!
方柏昆沒有說話,他知道飛狐雲煥和的目的只在他一人,梅、簡二人是葬的了,但是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
梅、簡二人全是肝膽相照的血性漢子,自己若是說些「不該連累他們。」的話,反而引起他們的不快。
於是方柏昆只好沉默了,他想苦思出一個解救之法,卻是一籌莫展。
四面都是黑壓壓的山,漫長的黑夜真不知何時才終,但是此刻他們卻希望黑夜不要過去,因為黎明一來到,他們在光禿禿的山中找掩蔽就困難百倍了。
驀然之是,簡老爺子壓著嗓子叫道:
「有了,有了——」
梅古軒道:「什麼?」
簡老爺子道:
「我記起好像另外還有一條小路可以繞回去的——待我想想看……」
梅、方二人都覺有了一線生機,梅古軒問道:
「向那邊走?」
簡老爺子道:「隨我來。」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梅、方二人跟在後面,他們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音來,只是默默潛行著。
方柏昆仰首望了望天,一片漆黑,他暗道:
「老天爺幫忙,月亮不要出來!」
隨著簡老爺子左轉右轉,一會兒向上爬,一會兒又走下坡路,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圈子,最後簡老爺子停了下來。
他反身對主、梅二人道:
「如果我記憶不錯,從這個滿是青苔的巨岩轉過去,便該可以看見一個山洞了,咱們從洞中走過,出了山洞,便能回去啦!」
他說完又繼續前行,大家十分小心地在青苔上走,一直走了三盞茶時間,才繞過這巨岩,簡老爺子摸索著到了那洞口,忽然長歎了一聲。
黑暗中,梅古軒問道:「怎麼啦?」
簡老爺子道:「你自己摸!」
梅古軒伸手一摸,只覺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正堵死了山洞的入口。
梅古軒頹然道:「堵死了!」
簡老爺子道:
「憑咱們三人現在的情形,一分勁道也使不出來,如何推動這大石頭,唉!咱們叔叔不都讓人先算中了。」
梅古軒想了想,忽然道:
「現在只有一條計較可行……」
方、簡二人望了他一眼,他沉聲道:
「咱們在這裡等死,就不如全力一拼!」
簡老爺子道:
「目下這般模樣,教咱們如何拼法?」
梅古軒搖了搖頭道: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道:
「我是說由我一人放棄運氣逼住的穴道,發勁把巨石移開,咱們就能逃出去了!」
方柏昆知道他是犧犧牲一人急救其餘二人的意思,他搖了搖頭道:
「即使要這麼做,也得要由我犧牲才行。」
梅古軒急道:
「方老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飛狐主要就是要跟你過不去,你犧牲了便是他贏啦,咱們兩人逃出去有什麼用?」
方柏昆道:
「梅兄說得有理之極,可是梅兄也得想想,若是今日叫梅兄你犧牲在這兒,即算我訪問某把飛狐碎屍萬段,以後叫我方柏昆怎麼做人?我方柏昆的命便那麼值錢麼?」
簡老爺子見他聲音說得漸高,連忙揮手制住,他知道這個辦法一定行不通,他對方相昆道:
「方兄不要說這種話,咱們……咱們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這絕境中又能計議出什麼東西來?
沉默籠罩著三個人,方柏昆默默望著長空,韓國駒的音容彷彿就在他眼前,那種浩然之氣在方柏昆的眼前就如旭日初升一樣,放射出萬道光芒……雖然他已經死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們三人在暗中試了無數次,但是只要把穴道略一放鬆,立刻就感到毒素上侵。眼看著黎明將要來臨,等到天色大亮的時候,他們就無以藏身了。
三個人心中都在沉思著,梅古軒暗道:
「我要拼著一試,方老哥是萬萬不會肯的了,我只有暗中猛然一試,等他阻攔,已經來不及了,這是唯一的生路啊!」
於是他在黑暗中緩緩向那封口的大石走近,簡老爺子似乎仍在沉思之中。梅老爺子伸出雙手,摸索著尋找一個好著力的地方——
黑暗中,忽然他的雙手接觸到另一雙手,那一雙手也在摸索著尋找石上好著力的地方,他忍不住叫了出來:
「方老哥——」
同時間裡那人也叫道:
「梅兄——」
他們都沒有說下去,只是黑暗中四隻手緊緊地握著了。
他們的腦中同時浮映起幾十年前,當他們的先人四大天王在黑暗中同心共渡危難的情景,方柏昆感到眼角發澀,幾乎要流下淚來。
東方天色漸漸明亮,曙光皮黑漆漆的夜,他們驚恐地互望了一眼,彷彿是要訣別的樣子。
這時,方柏昆忽然叫道:
「梅兄,你快試試拍開我的氣海穴——」
梅古軒搖頭道:「你要幹什麼?」
方柏昆道:
「快一些,我自己點住左腎穴,你同時放開我氣海——快!」
方柏昆伸手在自己左腰上一點,梅古軒只得一掌拍在他的背上,方柏昆提了一口真氣,努力運行了一周,徐答呼了出來。
簡老爺子道:「怎麼樣?」
方柏昆道:
「多虧得韓老弟捨命相救,我中毒大約比較淺一點,過了一夜,我竟能運氣把毒逼到左邊去了,如今——左邊雖不能動,但總算右臂可以使勁了……」
「一隻手怎能移得動這巨石?」
方柏昆何嘗不知希望渺茫,但到了這地步也不能不試著拚一拚,他運勁單臂,努力把巨石一推——
但是他必需分出一半的真力在左軀封閉毒氣內攻,是以雖然推得汗流夾背,卻是推不動那巨石。
方柏昆廢然長歎一聲。
就在他長歎聲發出的一剎那間,忽然山中迴響著傳來宏亮的聲音——
「八——虎——追——風——」
梅古軒側耳傾聽,簡老爺子道:
「追風鏢局走鏢的來了!」
梅古軒猛一拍腿,叫道:
「那怎麼可能?分明那邊退路被封死了,追風鏢局的人怎麼過來的?」
簡老爺子仔細聽了一聽,搖手道:
「不對,是從北面進來的,飛狐放他們進來的。」
梅古軒拍掌道:
「既是從北往南行,那麼南面的封石必要移開呀!咱們就乘這個機會衝過去!」
簡老爺子想了想道:
「看來只有這條可行了。」
方柏昆活動了一下右臂,低聲道:
「必要時,我還可以拼他一掌!」
於是三人迅速地潛行回來,黎明的曙光照得黑漆漆的山中微有一絲明亮,他們很快地又摸加以那關帝廟的上方。
只見下面人聲雜嚷,總有七八十個人聚在下面,只聽得一個大嗓叫道:
「不錯,雲大人雖有聖旨在身,可是也能讓咱們大夥兒全關在這谷裡呀!」
另一個道:
「不讓咱們過去,咱們是連夜趕的,再錯過了前面騾隊,只怕又得耽誤……」
這時另一個響亮的聲音喝道:
「你們不要七嘴八舌,雲大人吩咐下來,天一亮,就開石讓你們走!」
簡、梅、方三人在關帝廟後的山坡上,聽到這話不禁面面相對,作聲不得。
□□□
眼看天色漸漸亮了起來,三人心中之急,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從北面遠遠走來了飛狐雲煥和。
雲煥和十分機伶,他只走到關帝廟前分路口上便不再前行,因為從廟以北,只有一條路可行,別無藏身之處。他是從北走來的,既沒有碰上方柏昆等人,自然沒有問題,若是他一走過廟南,方、簡、梅三人便可衝過廟北,反向北方唯一的「袋口」衝出了。
雲煥和立在岔路口上,喝道:
「移開石頭吧!」
那邊近百個大漢齊力猛推,把封路的大石推開了一個出口來。
雲煥和卻瞪著一雙鷹目,仔細觀察著每一個方向。
大夥兒鏢師、夥計挑著鏢貨向南面出口湧去,廟上梅古軒注意著二十多丈外的雲煥和,他低聲道:
「這是唯一的機會,只要能分散飛狐的注意力於一剎那,咱們就有希望跑出那出口——」
簡老爺子道:
「一出出口,便不怕他了,出口僅能容一人通過,方兄單手用暗青子守住出口,便不怕他了!」
方柏昆道:
「問題是如何分散飛狐注意力衝到出口——天色已經不夠黑了。」
簡老爺子想了一想,忽然道:
「咱們爬下去,到廟後面!」
方、梅二人不知他此舉何意?只得跟他爬到廟後,只見那三具飛狐部下的屍身尚靠在牆上。簡老爺子面色變得十分古怪,他低聲道:
「咱們快把這三人衣服剝下換在咱們身上——」
方、梅二人照行了,簡老爺子又把換下的衣服穿在那三具屍體的身上,他低聲叫方梅二人讓開,站得稍遠一些。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來,拔開瓶塞,看不清他倒了一些什麼東西在三具屍體上,忽然又掏出幾張黃表紙來,他臨空在紙上不知畫了什麼東西,吐了一把唾沫,把三張黃表紙貼在三具屍身頸上,撕了三塊布蓋在三屍的臉上。
方、梅二人在遠處不懂他在幹什麼,只見他抓了一把泥土往臉上一抹,閉目唸唸有詞,忽然伸手一指,低吼一聲:
「起!」
那三具屍體竟如受了電吸一般立了起來,簡老爺子左手拿著一塊靈板,一敲一敲,三具屍體便按著節拍僵硬地走排成一列,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方梅二人驚駭得說不出話來,他們走過去,對簡老爺子低聲道:
「趕屍?」
簡老爺子面色凜重,只淡淡地道:
「湘西屍客簡文享的後人,怎敢忘了先人的行業?」
他對方、梅二人道:
「兩位臉上化裝一下,快排在三屍之後,依我拍節行走,咱們混他一混!」
方柏昆和梅古軒到了這個地步,也只得拼著試一試了,兩人也用泥土在臉上亂徐一陣,方柏昆排在第四名,梅古軒在第五名,隨著「啪」「啪」之聲,一歪一斜僵硬地直向南面出口走去!
□□□
他們乘著朦朦的曙光不太明亮,一口氣走出十幾步。只聽得背後雲煥和大吼道:
「什麼人?站住!」
簡老爺子背對著他,靈板一拍,理也不理。
雲煥和見一下子魚貫走出六個人,不禁糊塗了一剎那,他再次大喝道:
「什麼人?站住!」
簡老爺子靈板一拍,陰森森地答道:
「趕——屍——的!」
同時依然大步上前,眼看只差兩丈路便是出口,只聽得呼的一聲,雲煥和好快的身形,竟然飛越這「屍隊」,落到了前面。
他大喝一聲:「站住!」
簡老爺子暗叫一聲:「完了!」
他只好一停靈板,右手一圈一揮,停下身來,說也奇怪,那三具行屍也停了下來。
雲煥和打量簡老爺子的臉孔,黑暗中只見亂七八糟髒兮兮的一團,什麼也看不出來,他還沒有注意到這一列人的衣服,只冷然問道:
「四面封死了的,趕屍的你從那裡進來的?」
簡老爺子啞然無言以對,雲煥和心黑手辣,管他是人是屍,對準頭一具屍身便是一掌。
「噗」的一聲,那屍身如一段枯木一般倒下去,飛狐一怔,揮掌又拍第二具,「噗」一聲,第二具屍身又倒在地上。
他左手反掌一拍,第三具屍身也如枯木一般倒地。
簡老爺子急得全身大汗,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見雲煥和哈哈大笑,吐出真氣舉起掌來輕輕向第四具「屍身」拍去。
簡老爺子叫都叫不出聲.只是緊閉雙目。
只聽得一聲尖銳的慘叫,簡老爺子慘然睜開眼來一看,只見方柏昆搖搖晃晃地從「屍列」中走了出來,而悄狐雲煥和卻直挺挺地躺在三丈之外,顯然是死了。
簡老爺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駭然望著搖搖欲墜的方柏昆,連忙上前扶住他,問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方柏昆一張嘴,吐出一口鮮血來,他一字一字地道;
「飛狐,你……你欺我太甚了……」
簡老爺子指著飛狐的屍體道:
「你……是你打死了他?」
方柏昆沉聲道:
「他把我當做屍體,輕鬆大意地一掌拍來,我把畢生功力聚集在唯一可動的右臂上,與他硬對了一掌!」
說到這裡,方柏昆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他一跤跌坐地上,努力運行真力,一面抵製毒力內攻,一面收斂被震動破裂的血肺內臟。
梅古軒也走了過來,他與簡老爺子四面環顧,除了地上躺著的飛狐雲煥和以外,他那剩下的幾個嘍囉都已跑得一個也不剩,整個山中空蕩蕩的。
兩人死中逃生,忍不住相對搖頭,噓出一口氣來。
□□□
點蒼飛狐以先天劍氣稱霸武林,自號天下第一劍手,他那神出鬼沒的劍上造詣曾毀過無數的武林高手,想不到在這罐中提龜的絕對優勢下,突然被方柏昆一掌要了他的命,世事變幻,委實難測啊!
方柏昆坐在地上,他想努力把將要散去的真氣重新凝聚起來,但是他的心思卻是一刻也無法平靜。
他心中閃電一般一明一暗地浮起無數驚心動魄的畫面,先是家中突遭巨變,飛狐率人血屠方家,妻子慘死的情景,血淋淋的回憶歷歷如在眼前。
繼而他又想到隱居小村中,飛狐又追蹤而至,他與立青生離死別,那時,他強作豪邁之態向韓國駒托孤,但是如今呢?立青安在?自己雖還在人間,但韓國駒卻已一去不復返了。
飛狐躺在那裡,是方老爺子親手一掌斃了他的,但是斃了他,韓老弟依然無法回生啊!
方柏昆老淚縱橫,呼吸急促,一口真氣總是無法凝集,梅、簡二人也發現了異樣,他們連忙縱過來,梅古軒大喝道:
「方老兄,你不可胡思亂想!」
這一喝有如巨雷轟頂,方柏昆猛覺精神一凜,心中的千頭萬緒都暫時一拋,只覺得小腹下暖氣直升上來,那一口氣又重新凝聚了。
過了半個時辰,方柏昆站起身來,梅、簡二人首先道:
「恭喜方兄,大仇得報了。」
方柏昆強笑作揖道:
「多虧兩位老哥幫忙,小弟不知如何感謝才好……」
梅古軒道:
「我梅某這一生所歷驚險異事也不算少了,卻從未經歷過如今日這般僥倖之事!」
簡老爺子道:
「那是雲煥和惡貫滿盈了!」
梅老爺子道:
「咱們身上仍中有餘毒,還是先回去設法解了毒藥再北行吧!」
方柏昆點了點頭道:
「咱們先把韓老弟的遺體收殮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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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到關帝廟前,枯槐樹下,韓國駒依然靜靜躺在那裡。
方柏昆走上前去,輕輕地把韓國駒抱了起來,韓國駒雖已僵硬多時,但是雙目依然怒睜,方柏昆忍不住滴下淚來。
三人緩緩走到關帝廟後,每人拿一柄劍開始在地上掘坑,不一會兒便掘好一個大坑,方柏昆抱著韓國駒的屍體,緩緩地放了下去,他默默祝禱道:
「韓老弟,你為我死,這一生我也無法報答你了,兇手雲煥和我已掌斃了他,韓老凝你英靈不遠,好好安息吧!」
他伸手在韓國駒圓睜的雙目眼皮上一抹,韓國駒便閉上了眼。
一堆一堆泥土推下坑去,漸漸把韓國駒整個身軀埋了一起來,三人都滿懷悲槍,梅古軒忍不住老淚縱橫。
方柏昆找來一段木頭,削得平整方正,在上面刻著:
「一代英雄韓國駒長眠於此。」
豎好了木牌,他們便準備要走了,然而正在此時,一陣蹄聲傳了過來。
梅古軒驚覺地道:
「奇怪,這山上如此小道,怎會有馬奔馳?」
簡、方二人也覺大驚,這時,只見北方有三人三騎奔馳而來,那三匹馬在僅容一入的小道上居然揚蹄如飛,馬上人也全不當一回事兒,梅、簡、方三人不禁大驚。
只見那當頭一人身上套著一件皮背心,胸前還鑲著兩條雪白的狼毛,完全是一派蒙古人的打扮,那人生得額廣准隆,劍眉鷹圖,一股陰狠之氣表露無遺。
那人輕輕一帶馬韁,那匹駿駒呼的一聲便站住戶,這一手騎術,真叫方、簡、梅三人瞧得目瞪口呆。
那人坐在馬上真如一座鐵塔一般地穩當,他向四面看了看,回頭道:
「孩兒們,你們可看出什麼異狀來?」
那後面兩騎也趕了上來,巴兩個同樣打扮的少年,長得又結實又英俊,但是眉目之間仍然十分像那前面的大漢,一看便知是前面那人的兒子。
左面的少年在馬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道:
「爹爹,聽不出什麼來……」
前面的大漢笑道:
「你還不夠資格做一流的獵人哩,我聽出有老鷹叫。」
兩個少年傾聽了一會兒,仍然道:
「爹爹,我們還是沒有聽見。」
那大漢道:
「不,我聽得清清楚楚。」
那邊方簡梅三人的功力,側耳傾聽竟然也聽不出什麼名堂來,簡老爺子心想:
「這傢伙在弄什麼鬼?」
只聽那大漢道:
「大兒你用白角硬弓射那石凹左斜三分,二兒你也用白角射那石凹右斜三分,我數一二三你們同時射。」
說著他自己也從肩上取下一張烏光溜溜的大弓,從腰上取出一枝金絲羽的長箭,搭在弦上,猛一張開弓,對準天空;
簡、梅、方三人朝他箭尖所指的天空望去,什麼也沒有,只是光溜溜的山石,心中不禁大是疑惑。
只聽得那人喝道:
「一——二——三!」
那兩個少年一齊放箭,呼呼兩聲,兩支硬矢如閃電般飛出,一左一右路距那石四三分射在山石上,鐵鏃頭砰的一聲溜出一縷火花,足見這兩個少年臂力之強!
那兩支箭一射中石上,那石凹中唰的一聲,衝出了一隻大鷹。
那鷹衝出真比旋風還快,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吭」的一聲,那支金絲羽毛的長話如流星趕月一般直衝而上,「嗖」的一下,便穿在那大鷹的頸上。那隻大鷹一聲哀鳴,帶著頸上穿過的長箭,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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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簡、梅三人武功雖高,卻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等弓箭神技,忍不住大喝一聲:
「好箭!」
那大漢對他們笑了一笑,回頭對兩個少年道:
「如何?爹爹的耳朵比你們還是強一點吧!」
兩個少年興高采烈地上前把地上的死鷹拾了起來,齊聲叫道:
「爹爹神箭,孩兒怎能及?」
那大漢把弓捩在肩上,拍手笑道:
「其實你們的弓箭功夫一點也不比我差,差的是什麼?」
兩個孩子似乎聽他說這句話已說過千遍,不假思索地叫道:
「經驗!」
他四面觀年了一番,忽然看見地上的屍體,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方、梅、簡三人不願讓他瞧清面目,便轉過身去,向南走。
那人縱馬走到雲煥和屍身之旁,俯身仔細看了一回,驀然驚叫道:
「喂!前面三位老先生請留步。」
三人只得停下身來,那人道:
「敢問地上躺的這位可是……可是點蒼飛孤?」
三人吃了一驚,不知此人是何路數,方柏昆冷笑了一聲道:
「一點也不錯,他正是飛狐雲煥和!」
那人忽然一個跟斗從馬上翻落下來,顫聲道:
「是……是你殺的麼?」
方柏昆暗暗心驚,但是他口頭上只冷笑一聲答道:
「不錯,他正是死在老夫掌下!」
那人忽然仰天痛哭起來,口中喃喃呼道;
「雲煥和啊雲煥和,你怎麼不等我一步?……我千辛萬苦躲到塞外,潛心苦練武功,為的就是要尋你一報血海深仇,你……不等我一步?」
方柏昆這才知這人必情也是飛狐的仇人,他見那人哭得淒苦,也不禁慘然,那人的兩個兒子連忙跳下馬來,扶著他們的父親道:
「爸爸……飛狐惡貫滿盈,雖然沒有死在您老人家手上,可是他終究是讓人殺了,爸爸你何必過悲?……咱們回去吧……」
那人搭了揩眼淚,長歎一聲道:
「唉!我高亮潛身塞外苦練這許多年,只是白費心機了方、梅、簡三人聽了這話,全都是大大一驚,梅古軒輕聲道:「塞外白鷹爪高亮?」他們三人同時轉回來,梅古軒衝著那人一揖道:「閣下可就是塞外白鷹爪高亮?」那人征了一怔,抱拳道:「不敢,高亮正是在下——」梅古軒向方、簡二人望了一眼、然後道:「老朽姓梅,草字古軒……」好人吃了一驚道:「原來是泰山上掌震金髮島主的梅老先生、失禮失禮……」
梅古軒忙還禮道:「這位是簡兄,這位是方兄,咱們有件事想向高兄打聽一下那高亮似是十分陰沉多智,他眼珠轉了兩轉才道:
「不敢,只要是高某所知之事,無不奉告。」
梅古軒道:
「高兄是世居塞外麼?」
高亮道:
「六年之前,高某家在豫省,因被飛狐所寄,這才逃到塞外的
梅古軒想了想,終於單刀直入地道:
「高見你可識得一個叫高岳的人麼?」
高亮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一片茫然之色,過了一會兒才不肯地道:
「在下不認識,不過好像幾十年前武林中「四大天王」裡的高大便是叫做高岳……」
他這話一出,梅、方、簡三人都是大感失望,眼巴巴地希望到塞外找高亮,現在顯然證實這高亮與他們所要尋的高岳的後代是沒有關係的了。
梅古軒壓抑住失望之情,作揖道:
「啊,如此則咱們打擾了!」
高亮不禁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只得應付地道:
「後會有期。」
梅古軒拱拱手,便和方、簡二人向南走了那僅容一人通過的狹口。
簡老爺子道:
「這樣也好!」
梅古軒望了他一眼,只聽他喃喃道:
「反正不是咱們要找的人,也省得咱們再到塞外去白跑一趟。」
梅古軒點了點頭。
方柏昆道:
「這毒雖不算厲害,咱們也得先趕到市鎮去,抓藥把它解去才行……」
他的心中依然充塞著韓國駒的影子,他暗中自言自語道:
「立青,立青,你將永遠見不到你韓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