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躺在寬大的床上悠悠醒來,睜開眼的同時,按住眉心輕輕呻吟。她不懂,明明宿醉是這樣痛苦,為何還有那麼多人寧願夜夜醉酒到天亮。
額際的隱痛還在繼續,她環視此刻身處的臥室,漸漸皺眉——這是雲湛的房間。
白色的被單與床罩,枕邊還隱隱殘留著清爽乾淨的男性氣息。容若側過頭,下意識地將臉埋在鬆軟的枕間,閉眼呼吸。
昨晚,她與何以純從酒吧狂歡慶祝出來後,她竟鬼使神差般坐著計程車來到雲湛的別墅。然後,她在雲湛的床邊和他說了很久的話……這些,她都記得。只是,最後自己為什麼會睡在他的床上?她卻完全沒有印象。
起床的時候,容若看著自己身上的睡衣愣了愣,狠狠地搖頭甩去暈眩,披上早已擺在床邊的睡袍。
窗外一片明亮,冬日的陽光帶著一絲清冷,斜斜地射進房內。
容若看著浴室鏡中的自己,好半晌,失神地撫上柔軟的唇瓣——昨晚,她與雲湛接吻了。
也許,無法記清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半醉半醒間,他們接吻了
對著鏡子,譏誚而無奈地掀起唇角。她竟無法肯定,當時的自己,究竟是清醒多一些還是迷糊多一點。
還有最後,她似乎對雲湛說,「我們結婚吧」……
是真心,抑或是酒醉興起?她也不能分清。
容若竟說要和他結婚……
雲湛陷在輪椅裡,黑髮在陽光中被染上淡而眩目的金色,平靜的眼中,深不見底。
倘若她是清醒的,那麼,自己一定會答應她。雲湛在心裡默默地想。只是,她醉了。
說完那句話,她便趴在他的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酒醉後的話,又豈能分出真假?這樣特殊的聖誕禮物,即使他願給,她也未必真願接受。
「今天天氣很好。」雙手插在睡袍口袋裡,容若靠在門邊,望著淡藍的天空。
「你醒了。」應聲回頭,雲湛點了點頭,側臉在陽光下俊美無儔。
容若低下頭,輕聲道:「昨晚……」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兩個字出口後,她又猶豫著停下。
雲湛看向她,靜默地等著。
「……沒什麼。」忽地笑著搖頭,容若抬起臉來,「希望我喝醉酒的樣子不會太難看。」
「我有點餓了,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東西吃。」沒等雲湛接話,她又逕自說著,轉身走回客廳。
昨晚的事,她都記得,只不過一切都當作沒發生過麼?
雲湛淡淡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神色索然。
「……這麼說,你們有進展嘍?」
「這不能算吧。」坐在床上,容若握著話筒,聲音低沉。
「你昨晚睡在他房間,那……」
「喂!少亂想!」容若無奈地歎氣,「昨晚他睡客房。」這也是後來傭人告訴她的,睡衣也是雲湛吩咐傭人幫她換的。
「唉,早知道就不和你一起過節了,那樣說不定你們進展更大。」何以純在電話那邊竊笑。
「呵,「容若仰面躺倒在床上,輕聲低語:「如果沒和你喝酒慶祝,那麼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什麼意思?」
「……你知道麼,我昨晚,竟然說想和他結婚。」
「真的?那他怎麼說?」
容若淡淡搖頭,「不記得了。」關於那之後的事,她全都記不起了。
「再說,這是醉話,又有誰會當真。」她低語。這句話,不知是說給何以純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那……如果雲湛他真的答應了呢?」何以純試探地問。在她看來,這並不是不可能的。
容若怔了怔,才幽幽笑道:「你說,如果我真的嫁給了他,到最後會不會捨不得離開他?」
「能夠留在愛人的身邊是多麼好的事!尤其是,當那個人也愛著你的時候。」何以純輕歎。
「你又要開始說教了麼?你明知我已經無藥可救。」
「……那麼,如果他願意,你是否會嫁給他?」
面對窗外的殘陽,容若閉上眼,緩緩道:「我想,以這種最親密的姿態突然離開,帶來的傷害才會最大吧……那麼你說,我會不會答應呢。」
「你確定,這是你全部的理由麼?難道,在你的私心裡,就不願意麼?」
「……」面對如此直接的質問,容若選擇了沉默。
私心裡?
倘若她私心裡不願意,昨晚又怎麼會說出那種話呢?
只是,如今她卻令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她真的懷疑,最終有一天,她會深深沉溺在對雲湛的愛裡而無法離去。然而,倘若真是那樣,她這樣一個當初被他絕決地拋下的人,豈不是真的太低賤?
所以,她寧願雲湛將昨夜的一切只當作一場酒後亂語。
門外,一雙深黑黯淡的眼。
雲湛的臉陷在鵝黃的燈光下,顯出無限蒼白。略微低垂的眼睫掩蓋了所有的情緒,只有骨節均勻修長的手緊緊地按在胸口上,神色間,卻是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轉過臉的同時抬了抬手,成功地阻止了傭人的出聲。
房間內,仍有斷斷續續的語言傳出。深色的輪椅緩慢地從那道未關緊的門前滑過,留下深深的寂靜。
原來,這就是容若的真正目的——
將她當初被離棄的痛毫無保留地還給他。
陷在輪椅中,雲湛強迫自己將手從跳動得微弱且毫無規律的心臟處移開,微閉上眼,逐漸加重喘息,與此同時,淺色的唇邊卻逸出一絲極淡的笑,似有若無——他終究迎來了真相揭開的這一天。同時,卻也可笑地發現,即使早有準備,自己似乎仍舊無法承受此刻胸口的痛。而這種痛,正在愈演愈烈。
一下又一下,費盡力氣般呼吸,窒息般的疼痛仍然迅速蔓延開。雲湛努力睜開眼睛,眼前閃現的那張清靈的臉卻又迅即為心臟帶來一陣更為強烈的痙攣。一波波的眩暈侵襲而來,他視線模糊地了瞥一眼近在手邊的藥瓶,最終放棄支撐已經無法平衡的身體,無力地陷入深沉的暗黑——
空曠狹長的醫院走廊裡,容若坐在長椅上,第一次發覺,這個冬天是這樣的寒冷。
縱使緊緊環抱住雙臂,她依然在瑟瑟發抖。
她不記得此刻坐在對面的雲昕是何時來的,也忘記自己在這裡等了多久。腦中唯一清楚的,是當她在臥室裡被門外的喧鬧聲驚起時,雲湛已經陷入了昏迷。
——深度昏迷。
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她聽見一個醫生這樣說。
當看見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時,一股很深的恐慌將她牢牢包圍,以至於一時無法反應,究竟為什麼會這樣。
而此刻,雲湛正在她身後的門裡,她卻不被允許進入。
遠遠的有腳步聲傳來,一下一下,迴響在安靜得可怕的迴廊上。
容若尋聲轉頭,對面坐著的雲昕也在同一時間起身。
「怎麼樣?」雲昕迎上剛從醫生辦公室裡出來的高磊。
「別擔心。醫生不是說了麼,他已經沒有危險了。」拍了拍妻子的肩,高磊的臉上帶著一絲凝重:「目前,他需要靜養,醫院只允許留一個人下來陪護,所以,你們先回去,我留在這裡就行了。」
「不行。」雲昕搖頭,「我在這裡等。……容若,你呢?」她回頭看向一直坐在長椅上的容若。
深呼吸,容若站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被高磊搶先一步:「你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容若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晚,反正湛一時也不會醒,你們明天再來。」說完,他看向容若,「放心,有什麼事我會通知你們的。」
雲昕猶豫一下:「那……你記得,有狀況要立即打電話來。」
「嗯。乖,快回去吧。」
點了點頭,雲昕轉身:「容若,走吧。」
皺著眉向身邊緊閉的病房門再度看了一眼,容若無言地點頭。
待兩人離去後,高磊輕輕推開加護病房厚重的門,站在隔間裡,隔著玻璃看著安靜地躺在床上的雲湛。
他的心臟病已經惡化到心力衰竭——適才醫生的診斷清晰地迴盪在耳邊。
未免引來過度的擔心,這件事他暫時沒有告訴雲昕和容若。
只是,雲湛的情況為何會逐漸嚴重到這種地步?而他,時時在他身邊卻毫無所覺?
凝著眉,明顯的憂慮刻在高磊的眼底。
「雲先生,心臟病最忌過度勞累和受到刺激。特別是你現在的情況,如果條件允許,我建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最好充分靜養,這樣有助於病情的好轉。」
清早,醫生在為甦醒後的雲湛做完例行檢查後,仔細地交待了一番,方才離開。
高磊靠在窗台邊,神色嚴肅地看著仍顯虛弱的雲湛,「醫生的診斷,Ⅱ級心力衰竭。」他頓了一下,見雲湛的神情依舊淡然,沒有變化,便接下去道:「病情惡化,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自己應該早就感覺到了吧?」
收回望著窗外的視線,半躺在病床上的雲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並沒回應,只是慢慢閉上眼,眉宇間一片疲憊。
「……你再休息一下吧。」低低歎了口氣,高磊走上前為他調整床頭的高度,「我已經通知雲昕和容若,大概她們過一下就會到了。」
聽到容若的名字,放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緊,雲湛重新睜開眼睛。
「高磊。」
「……什麼?」剛要離開病房的修長身軀被突來的聲音喚住,高磊回過頭。
「診斷的結果,不用告訴容若。」陷在雪白的枕被中,雲湛的眼晴幽深而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高磊不解地挑眉,「為什麼?」
「……照我說的做吧。」雲湛的聲音中滿是倦意。
直到腳步聲隨著病房門被關起而消失後,他才將臉轉向窗外的方向。
隆冬,連陽光都顯得微弱單薄。
清冷的空氣中,枯枝在風中輕輕晃動,投在雲湛深沉的眼底,映出一片蕭索——
溫暖的病房中,容若穿著淡紫色的毛衫靜靜地坐在病床前,專心削著水果。
雖然低著頭,但她仍能清楚地感覺到雲湛此刻盯著她的視線。只是,她不語,任由靜謐在空氣中流淌。
光線照在那張被垂下的髮絲隱隱遮住的側臉上,顯得沉靜安寧。不知過了多久,雲湛似乎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深沉幽靜。
「容若。」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微微低啞。
「嗯?」低頭應了一聲,她沒有抬頭。
「聖誕禮物,你還要麼?」很輕很淡的問話,卻讓容若的手微微一頓。
她抬起眼,正對上雲湛的目光,深不見底,看不見情緒,卻恰恰是每一次都讓她深深陷落的眼神。
雲湛的聲音低而平穩,他緩緩說道:「這是我對你的允諾。所以,如果你願意,我們結婚吧。」
「啪!」
削了一半的蘋果皮掉在地板上。長長的睫毛掩蓋不住容若眼裡的震動,她動了動唇,卻最終只是怔怔地看著半躺在雪白病床上的人。她沒想到,雲湛竟真會兌現那夜的許諾。更沒想到的是,「結婚」這兩個字,當從雲湛的口裡說出來的時候,帶給她的撼動竟是這麼大。
「需要考慮麼?」雲湛深深地看著眼前一臉震驚的人,淡色的唇角輕輕抬起,「我等你的答覆。」眉間唇邊,似乎有無盡的耐心。
病房套間的浴室裡,容若扭開銀色的水龍頭,在流水的嘩嘩聲中,她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結婚……
她默念著這兩個字,有片刻的失神。
說不清此刻心裡是甜蜜還是苦澀——成為雲湛的妻子,無論是私心或是另有目的,此刻,都牢牢地攫住她的神經。只是,她在幻想,倘若這是在兩年前,在一切都未發生的情況下,她應該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這也只不過是幻想——那種單純的幸福,已經不能再存在了。
望著鏡中正在苦笑的自己,她緩緩閉上眼睛。
走出浴室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雲湛深黑的眼眸,輕聲道:「我願意。」
……不需要考慮,她願意。
即使時至今日,嫁給雲湛,仍是她心底最深切的願望。
同時,也是她最沉重的悲哀。
雲昕推開厚重的雕花大門,探頭望向輪椅上的雲湛:「賓客差不多都到齊了,準備開始了,可以嗎?」
「嗯。」對著鏡子,雲湛整理頸上的領結。桔色的燈光遮掩住他略微蒼白的臉色,只剩下完美的臉部輪廓和線條。
「磊呢?」注意到伴郎不在,雲昕問道。
「他……」
雲湛的話未說完,高磊已經快步越過雲昕,走進室內,帶著一臉嚴肅。
他沒回頭,低聲說,「小昕,你先出去看看容若準備好沒有,我有話和湛說。」
「……哦。」雲昕一愣,直覺高磊的表情不對,看向雲湛,又見後者點點頭,只好再出聲交待一句,「你們盡快,別誤了時間。」說完,才順從地離開,並關上門。
等到房間裡只剩他們兩人時,高磊立在門邊,沉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眼掃過他手中捏著的紙,雲湛轉過輪椅,淡淡地:「戒指取來了?」
「不單是戒指,我還無意中發現這個!」煩躁地鬆開領結,高磊皺眉。如果不是他幫雲湛去家裡拿婚戒,他也不可能有機會看到當初徵信社送來的有關容若的調查報告。
「容若的失憶是裝的,對不對?」他重重地歎氣,「你早知道她的假裝的。」
「是。這很重要麼?」雲湛反問。
「她有什麼目的?她這樣做,一定有目的,對吧?」也許是習慣了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自從知道容若假裝失憶後,他便立刻產生這樣的想法,並且他相信,這一次,自己的感覺不會錯。而雲湛思考的時間比他更長,他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雲湛有些自嘲地抬起嘴角,「她想報復我。」既然高磊猜到,他也不想隱瞞,「她會以最親密的姿態,從我身邊離開,用來報復當年我對她的離棄。」前一句,是容若的原話。說這句話的時候,雲湛的胸口仍舊一陣悶痛。
一陣靜默。
高磊似乎沒想到,這樣直接地面對著容若的意圖,雲湛居然能夠如此雲淡風輕。
「為什麼不告訴她,當初是因為雲昕懷孕。」
「在我看來,沒有必要。」
「為什麼?」
「高磊,」雲湛沉沉地問道,臉上的表情平靜而認真,「如果是你最心愛的東西,你是否會想憑自己的力量,親自保護它?」
「當然。」
「當初我也是這樣想。」雲湛的眼神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悲哀。
如果說,雲昕的懷孕,導致了她最終被選擇。那麼,讓他毫無猶豫地作出選擇的原因,恰恰是容若。為了換回她,他願意付出所有的東西,包括性命。也許,這也可以理解為可笑的男性尊嚴和驕傲。
「可是,我卻沒有做到。」是他太過自信和篤定,才會導致那樣的結果。
高磊垂下眼,雲湛繼續說道,「其實,不論理由多麼充分,早在我選擇雲昕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傷害了容若。」
他很清楚,理智與情感,有時候並不能達成一致。在他無意中聽到容若與何以純的通話後,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想得很仔細,也完全能夠理解容若對他的怨恨。
「我不習慣為自己辯解,況且,我確實虧欠了她。」是他讓容若生死一瞬,單單這一項,便已經是致命的錯。
雲湛望了一眼牆上的掛鐘,轉動輪椅,「時間到了,我們出去吧。」
「可是……」高磊皺起眉。明知終會到來的傷害,他實在不願見好友這樣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高磊。」停下動作,雲湛的臉上一片淡然的堅定,「這是我的婚禮。是因為那次事故而遲到了兩年的婚禮。而你,今天是我的伴郎。」
門被打開的同時,樓下大廳的樂曲隱隱傳來,帶著悠揚的喜悅。
夜,冷峭。
然而,所有的寒意都在這一晚的雲鬢香影中消失殆盡,琉璃光影中,倒映著一場盛大完美的婚禮。
拖曳著無肩及地的白色禮服,用紫色薄紗結成的花朵在容若白皙的頸邊靜靜怒放。
此刻,原本喧鬧的大廳裡一片安靜。輕揚的樂聲中,容若站在雲湛的身邊,在眾人的注視下,她有一瞬間的迷暈。微微側頭,燈光下雲湛俊挺的側面,在她的眼中突然變得有那麼一絲的不真實。
——今天,她竟真的成為他的妻子。
耳邊司儀的話喚回容若的思緒,她轉過身,同一時間,左手被雲湛握住。
握著那只修長溫涼的手,一陣淡淡的暖意從指尖漫延開來,容若對上雲湛的眼睛,然後,無言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無名指上被套上璀璨的鑽戒。
一剎那,她陷在這一種正式而傳統的儀式中,竟覺得,從此以後她與雲湛,是真真正正被牢牢套在了一起。
對著那雙深邃的眼睛,容若中了咒一般,主動傾下身去,吻在那張完美的薄唇上,任由雲湛的清雅氣息將自己完全包圍。
大廳中,一片持久的掌聲。
何以純輕輕撫過用玫瑰花裝點的牆面,望著台上擁吻的二人,對著身旁的田玉笑道:「這是女人的夢想。」
田玉但笑不答。
其實,她與何以純都知道,如今這場帶給在場所有人喜悅的美好,到頭來,很可能只是一個美麗的泡,也許最終,它將會被容若殘忍的戳破。
而到時候,帶來的傷害又將有多大?
目光落在台上那個集所有光芒於一身的男人身上,田玉不忍去猜測。
結束了婚禮,當容若跟隨雲湛回到別墅後,她才突然意識到,既然成了夫妻,自然從此得過夫妻間的生活。最基本的一件事便是,他們要睡在一間房的一張床上。
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雲湛正靠在床頭看雜誌,容若掀開被子,動作僵了一下,才放輕動作坐上床,帶著一點小心翼翼。
她在床邊躺下,輕聲問了句:「不累麼?」突然覺得,也許是太久沒有這樣和雲湛睡在一起,此刻竟讓她有些不習慣。
雲湛看了一眼背朝自己躺著的人,放下雜誌,順手熄滅手邊的燈。
「睡吧。」他說。
一陣動作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容若確定雲湛已經躺下,黑暗中,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仍然帶著一絲僵硬和不自然。
安靜的室內,只能隱約聽見兩人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濃重的疲累襲來,讓容若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此時此刻雲湛就睡在她身邊所帶來的些微困窘,漸漸陷入睡眠。
迷糊朦朧中,她感到掌中傳來微微的暖意,順著溫暖的氣息,她下意識地放棄之前自己蜷縮著的領域,向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令她安心的懷抱靠去。
雲湛感受著近在頸邊的輕微呼吸,以及攀上自己手臂的柔軟的手,唇角在黑暗中抬起輕微的弧度。
他還握著容若的左手,她的手心有微微的低涼。他知道她在緊張,從她上床的那一刻起。可是如今看來,自己還並不至於陌生到讓她排斥的地步。
關於這一認知,總算讓他的心裡有了少許安慰。
也許今後,她會越來越習慣。
容若洗完臉,有些失神地靠在洗手台前。
一早醒來,她發現自己竟在雲湛的懷裡安穩地睡了一夜。乾澀地道了聲早安後,她動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臉頰旁邊的長髮來遮掩自己的尷尬。
為什麼要尷尬?
以前,她也曾和雲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個日夜,常常手腳並用地纏在他的身上,安心地渡過每一個夜晚。可是如今,她發現自己竟有些害怕將會到來的與雲湛的親密相處,害怕會漸漸喚回過去的熟悉和習慣,讓自己錯以為,這場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與他的關係將會延續至生命的終結——就如同昨天司儀所說:他們的婚姻將會地久天長。
可是,只有她知道,不會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這一場注定虛空的夢境中。
然而,當她扭開門,看見雲湛掀開被子的時候,仍不自主地問了句:「要我幫忙麼?」
雲湛將手放在腿上,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隨即點頭,「幫我拿條長褲好麼,在櫥子裡。」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條休閒的棉布褲子,容若坐到床邊,猶豫了一下,試探地問,「我幫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麼有些事是無法隱藏的,而他也不想迴避。
雲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動手褪下睡褲,雙腿暴露在空氣中,皮膚有些不見陽光的蒼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動沒有知覺的腿套進褲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時,雲湛也不想讓自己的狼狽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並且,他也不確定自己如今的心臟是否能夠承受這一連串的動作,所以,他安靜地半躺在床上,由著容若幫他。只是,直到一切穿戴妥當之前,他都沒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尷尬的感覺,仍是不能避免。
「有沒有想去的地方?」飯桌上,雲湛喝著白米粥,突然淡淡地問。
容若還在神思恍惚地想著自己的心事,聞聲抬頭,「……嗯?」
「渡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末了,又補充一句:「……我一時想不到,以後再說也不遲。」
「嗯,隨你決定吧。」
「嗯,那就以後再去。」
容若低下頭,挾了一筷綠海苔放進嘴裡,脆生生的,帶著輕微的辣味,她卻好像沒什麼感覺,食不知味,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嚥,心思仍舊放在剛才幫雲湛穿褲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讓它們動一下,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當她扶著他的膝蓋,幫助他彎起腿的時候,她確定自己能夠深切體會他的痛苦和無奈,所以,她幾乎不用考慮地否絕了外出蜜月的計劃。
早餐後,容若單腿跪在沙發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舉步走到花園的台階邊。
沐浴在一片暖意裡,容若瞇著眼仰頭,神情愉悅而慵懶。冬日裡,這樣難得的好天氣,似乎更適合休閒而不是工作。
沒有回頭,她稍微放大聲音,問著身後客廳裡的人:「你放假幾天?」
「我是老闆,所以,無所謂幾天。」客廳裡傳來淡淡的陳述。
難得!容若低頭輕笑,轉過身,「以純說你是工作狂,難得你今天說這種話。」也許是天氣的原因,竟讓她的心情也跟著大好起來。
「我原以為,你只給自己一天的假。」
雲湛轉動輪椅,來到容若身邊,此時的陽光有些刺眼,他遙遙望著前方,「我很久沒放長假休息了。」這一次,正好是個機會,他也覺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幾天。」
接著他的話回應了一句,容若邁開輕快的腳步,往花園中走去。
容若彎著腰,認真而耐心十足地看著蹲在牆角邊的園丁修剪花枝,時不時漫無邊際地聊上兩句。
淺玉、紫紅、純白,三種顏色間隔擺放開來的月季,正在灰磚矮牆下熱鬧地開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面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餘的枝葉應聲而落,容若微笑:「種花養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總能讓人自得其樂。」
「您一直很愛花草,從前就是這樣。」老園丁抬起頭。
微微一怔,「是麼?」容若直起身,往後退了兩步,輕描淡寫地略過所謂「從前」這一話題,偏頭欣賞自己方纔的成果。
「為什麼滿園的花草,偏偏那塊地空著?」望向之前專屬於自己的小塊土地,容若猶豫了一下,最終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時值冬天,那塊地的空白與此時周圍的色彩繽紛相比起來,更顯得突兀的荒蕪。
園丁脫下手套,站起來,順著容若的目光,「那是兩年前,少爺吩咐的。」
「吩咐什麼?」
「他讓我不要在那裡種任何東西。」
「為什麼?」
「少爺沒說原因。」
容若愣了愣,再次看了一眼那一片惹眼的荒疏,心中隱隱有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願細想。
進屋的時候,傭人迎面而來。
「雲湛呢?」
「少爺在書房。」
「工作?」
「是的。」
容若忍不住輕哼一聲。今天是他給自己放假的第四天,卻已經開始耐不住空閒恢復本性。
「少奶奶有事麼?」
容若一愣,無奈地笑著擺手,「這個稱呼我不習慣。你以後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像以前一樣叫我。」
「……容小姐?」傭人臉上明顯露出「不妥」的表情。
「對。」反正總有一天,她將恢復單身的「小姐」身份。
往書房的方向移動了兩步後,容若突然改變主意,轉身拎起衣架上的風衣。
「今晚不用做我的飯,我不回來吃。」交待了一句,她踏出家門。
「新婚燕爾,怎麼有空跑出來?」
「我一直都很閒。」容若靠在竹圓椅中,有些漫不經心。
「但……」
「客人來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斷何以純的話,容若輕輕推了她一把,自顧自地喝著檸檬水。
何以純站起來,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總是忘記自己也是這裡的一份子。」
容若笑著聳肩,直到何以純離開,才低下頭盯著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誰說過,習慣是第二個上帝。可是她沒有想到,對自己來說,這個上帝居然降臨得這麼迅速——不過短短四天時間,她竟似乎已經從內到外徹頭徹尾的習慣了雲湛的親密存在和氣息。當今早她又一次挽著他的手臂醒來時,已不會像前天那樣帶著惶惑迅速離開他的身邊。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靜地在雲湛的懷裡繼續停留了近十分鐘,然後,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樣,下床,洗漱,換衣。
吃早餐的時候,她看見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裡,帶著清澈晶瑩的水滴。
——那是她喜歡的花。
側頭對上雲湛的眼,心下了然之餘,更有淡淡的喜悅在緩慢湧動。
還有這兩天總是與清淡口味背道而馳的各色餐點食物——她當然知道油鹽對心臟病人的影響。
淡黃色的檸檬片在水裡慢慢旋轉,最終沉入杯底。
也許,不只是習慣,也許,她已經開始貪戀那一份生活中的溫情,而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會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經意的關心和寵愛中……心不在焉地轉動水杯,容若在心裡這樣想,帶著一點慌亂,無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鄉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時候,何以純說。
「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一個星期後吧。」
「店怎麼辦?」
「如果你願意守著,當然就繼續開著,否則,只好暫停營業。」
容若慢慢咀嚼著牛排,嚥下後,又喝了口水,才說:「交給我吧。」
何以純接地飛快:「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不要偷懶。」
「當然。」刀叉在白瓷盤中熟練流暢地來回運動,容若露出一個理所應當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純挑高了眉,眼裡流動著懷疑。
「有麼?」
「你對『藍夜』何時有過主人的自覺?」
「從今天開始,不行麼?」
放下餐具,容若和著音樂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腳杯。
早出晚歸,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從明天起,我可能會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妝台前擦頭髮,從鏡子裡看雲湛,看到他坐上床,動作不甚流暢地躺下。
「怎麼?有事?」雲湛拉好被子,與鏡中的她對視。
「以純回老家,我負責看店。」
「晚上幾點關門?」
「十一點。」
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著雲湛。
「怎麼了?」
「你沒告訴過我。」她沒頭沒腦地說。
「告訴你什麼?」
「……這個。」伸手拿過一旁椅子上的軟墊揚了揚,她又看著他被子下的腳。
如果不是剛才雲湛洗澡的時候,傭人恰好進來,她根本不知道原來他睡覺的時候腳下是要墊著軟墊的。而這幾天晚上,他從沒這樣做過。
雲湛怔了怔。
以前這都是傭人幫他做的,自從結婚後,夜晚時間傭人不會擅自進來,並且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工作已經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說。而事實上,有和沒有,也確實沒有區別。
無言地掀開被子,容若按方才傭人教給她的方法,將軟墊抵在雲湛的腳上。
上床熄了燈後,她平躺著,安靜中,又突然問:「通常都是夜裡幾點翻身?」
「……兩三點。」黑暗中,雲湛的聲音很低,帶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出的些許無奈。
許久沒聽見身旁的回應,他又說:「你睡吧,不用特意醒來。」事實上,他也不認為平時本沒有在半夜清醒習慣的容若,能夠在那個時間醒過來,幫他翻身。
仍舊沒有回應,容若只是動作很輕很慢地側過身,背對著雲湛。被子擋住了她一半的臉,她在暗夜裡微微皺著眉,心裡有一陣很強烈的悲傷不斷地湧上來,卻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身旁的人。
「通常那樣,你會醒麼?」好半晌,當雲湛以為容若已經睡著了的時候,突然聽見她低聲地問。
「會。」他原本就淺眠,即使下半身沒有感覺,但當有人靠近碰到他身體的時候,仍舊會立刻清醒過來。
「那你是不是已經習慣每天在那段時間自主醒來?」
「嗯。」
「今晚你醒後,叫我。」
「……」
睜開原本微閉著的眼,雲湛轉過頭,容若仍然背對著他,並且不再說話。寂靜中,她的呼吸輕微而均勻,似乎說完剛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雲湛的心裡有些亂。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計劃的,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會將當年她的傷痛還給他。那麼,既然如此,為何她又這麼執意而主動地關心他的生活。
……關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這個詞。
只是,剛才容若的反應,確實讓他的心裡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雲湛輕輕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