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曾經
二十一歲的林諾,在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還是選擇放棄了考研,毅然加入找工作的大軍之中。
全家人對於她的舉動,無一不表示難以理解和不贊同,可是,沒辦法,林家唯一的女兒,雖然一向乖巧,但是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決定了的事,便無轉圜餘地。
所幸,林家的家長也一貫開明明主,勸說一番未果後,林父最終也只是說:「算了算了,自己的前途,自己把握吧。希望將來你不要後悔。」
林諾何嘗不知道學歷的重要,可還是硬著底氣,點點頭:「知道。」
暑假結束回到學校後,她去找徐止安,在樓下阿姨那裡登記了名字,便一路小跑上了五樓,敲開512的門。
有些氣喘,她扶著門框,額頭上覆著薄薄的汗水,眼睛裡也是亮閃閃的。徐止安正在桌前看書,回過頭來看她,有些吃驚,挑起好看的眉梢,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怎麼都沒通知我去接你?」
「行李又不多。」她不在乎地揮手,走過去,微笑:「我不考研了。」
徐止安習慣性地拉過她的手:「哦?你爸媽同意?」
「嗯。」雖然,說服他們頗費了一番氣力。
「還是吃不得苦吧。」他笑她。
她一撇唇,心想,我這樣子究竟是為什麼,居然你到現在還不懂?可是嘴上卻不辯駁,只是一皺眉,摸著肚子哀哀道:「好餓哦,你請我吃飯!」
「沒問題。」徐止安關了電腦屏幕,一把攬住她,走出寢室。
他的手臂隨意地挽住她的肩頭,兩人俱是身型修長挺拔,容貌出眾,相攜而行,便是校園裡的一道風景,令人賞心悅目。
徐止安去排隊買飯,林諾佔住一張桌子,就這麼遠遠望著,人群裡的他穿著最普通的白襯衣,牛仔褲也早已洗得微微泛白,可是,正是這樣的他,高瘦而英挺,抿著的嘴角隱隱帶著些許傲氣,排在隊伍之中,即使只露出一個側面,也足以顯得卓而不群。
難怪,有那麼多人羨慕她,也有更多的人,私下認為她和他當真是最登對的校園情侶。
「發什麼呆?不是餓了嗎?」徐止安端著飯菜回來,便看見林諾在愣愣地出神。
「這辣椒炒肉裡的肉,怎麼還是那麼少?」林諾拿起筷子,嘟囔:「一個暑假過去,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有這排骨,就兩塊,也太小氣了吧!」
她是典型的無肉不歡,雖然餓著,但此時也不免有些敗興。徐止安本來已經端著碗筷,眼見她神色懨懨,不由得掏出飯卡,說:「要不,我再去打兩份來?」說著就要起身。
林諾連忙攔住:「算了,別浪費。」又搖了搖頭,笑道:「在家吃得太好,一時沒適應過來。」
她低下頭,開始吃飯,徐止安捏著半舊的飯卡,半晌,終於將它揣回口袋。
晚上,寢室裡的人問:「林諾,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
「是呀。」
「可是,你成績那麼好,不繼續讀不覺得可惜?」
她梳著頭髮,笑:「無所謂,反正我胸無大志,又不打算當女博士什麼的。」
另一個女生插嘴道:「是啊是啊,你的終極理想是相夫教子嘛。」
這麼一說,眾人再度露出怒其不爭的表情,林諾見慣不怪,也不理她們。
誰能貶低這種理想和願望?縱使是在新新時代,女人都爭強好勝的時期,她也有權選擇做一個最安份傳統的人。與相愛的人守在一起,至少在現在的她看來,是件十分令人滿足的事。
一個假期不見,六個女生聚在起顯然有很多話題可聊,林諾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風扇裡吹出微熱的風,呼呼地掀動髮絲。
這個城市近年有演變成火爐的趨勢,九月的夜晚,仍舊悶熱得很。
最後不知怎麼的,話題轉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下鋪的李夢突然問:「徐止安的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林諾隨口道:「還沒那麼快吧,才幾月呢。招聘會不是要到十一過後才開始嗎?」
對面床的許思思卻也說:「不對吧,我怎麼聽說他暑假去應聘了一家大公司,還在裡面實習了一陣呢。」
林諾一聽,愣了愣:「……他沒告訴過我。」語氣平淡,小小的疑惑卻在心底發芽。
許思思又說:「你們倆畢業後,是不是打算夫唱婦隨?如果他沒找到C城的工作,你也就要和他去外面闖蕩了?」
林諾低低「嗯」了聲,卻明顯心不在焉起來。
人人都知道,土木系的徐止安,作為院學生會會長成績優秀多才多藝,深得教授們的喜愛,也因為出色的外表,而引來許多女生的打聽和傾慕。可是,他的家境並不算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貧寒,這一點,也是林諾與他深接觸之後,才知道的。
平日裡的他,雖然不穿名牌,卻時刻保持乾淨整潔。林諾甚至從沒見過哪個男生會像徐止安一樣講衛生,在他的身上,永遠只有好聞的香皂味,即使偶爾打了籃球回來,也絕對不會像其他男生,滿身臭汗,活像從水裡撈過一樣。
雖然父母都已經下了崗,徐止安在整個大學四年裡卻沒有領過一次助學金,走在同齡人中,仍舊是清俊高貴的樣子,好看的嘴角總是微微抿著,露出堅韌的弧度,還帶著那麼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傲然。
或許,林諾正是被他這樣乾淨的氣質所吸引。
即使,後來才發現徐止安的骨子裡其實是十分敏感脆弱的,可兩人也還是平平穩穩談了兩年多的戀愛。這一回,林諾甚至連考研都放棄了,只為和他能夠共進共退。在她看來,就算要從頭打拼事業,也無所謂,吃苦算不了什麼,和他在一起,黃蓮都可以是甜的。
在感情上,林諾並不是花心貪玩的人,雖然到了大四,很多情侶都因為種種原因分道揚鑣,可是她就認定了徐止安,她覺得,他應該就是那個能和自己過下去的人。
然而現在,正是這樣一個人,卻似乎將工作這種大事瞞著她。暑假裡,明明時常通電話,可他卻隻字未提,害她在同寢室好友的詢問中,像個不知情的傻瓜。
夜漸深沉。
寢室裡眾人的呼吸均勻下來,空氣裡隱約浮動著燥熱的因子。
第二天,面對林諾,徐止安面色如常地點頭承認。
「八月下旬找的,只實習了半個月不到。」
「為什麼從沒告訴我?」林諾雖然有些不滿,語氣仍是溫和的:「哪家公司?」
「融江集團。」
林諾吃驚,實在因為這個名號太響亮。
「實習之後呢?可不可以繼續留下來?」她不禁又問。能夠進入這家公司,該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啊。
徐止安的神色卻依然平淡,低眉看著書,只是說:「不清楚,過一陣才會有消息。」
他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讓原本還在驚訝興奮的林諾漸漸冷卻了情緒。其實,她不信他心裡會不著急,相處這麼久,她太瞭解他的性格。
果然,一個禮拜後,當徐止安在女生宿舍樓下告訴她,他被融江集團簽下時,一向疏淡矜持的臉上,也不免顯出些許驕傲與興奮,與那日的平靜冷淡判若兩人。
林諾只是笑了笑。
他就是這樣,在有萬全的把握之前,從來不肯急著炫耀,甚至連一絲期待都不會表露於人前。
當晚,他們出去慶祝。
一向不喜歡熱鬧的徐止安,竟然破天荒地邀約了五六個朋友,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坐在校外的店裡喝酒吃菜。
小店裡,燈光明亮,林諾偶爾轉過頭,徐止安就坐在她旁邊,側臉英挺。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此刻的他,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吧。以大四學生的身份,簽下一家知名集團,消息傳出去,該讓多少人露出羨慕的眼光?又能讓多少像他一樣境況的學生揚眉吐氣?
最後,大家都喝得有點多了,這才結賬離開。
徐止安的腳步也有些虛浮,雖然維持著一貫自持的姿態,可那張俊朗的臉上的神采,卻在月光下無所隱藏。
他拉著林諾的手,寬厚的掌心熱熱的,漫步到宿舍樓下,林諾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總算定下來了。」他說,聲音清朗:「諾諾,你也爭取進融江吧。」
林諾噗嗤一笑:「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優秀。融江是說進就能進的麼?」
徐止安卻搖頭:「一定要爭取!我們兩個一起進去工作,再努力幾年,以後買房買車,都不是夢想。」
其實,林諾的父母早說過,將來如果要買房,家裡可以給予金錢上的支持。她是家裡的獨生女兒,他們自然不會放任她吃苦受累而不管不顧。
可是,林諾知道,徐止安是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即使是一片好意。況且,離共同生活似乎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她從來沒提過這件事。
如今徐止安突然說起,明亮深黑的眼睛裡充盈著對未來的期許,一反平日內斂的常態,看得出,是真心實意在為他們的將來打算。她不由得心中一動,踮起腳,主動吻了吻他的嘴角。
「好啊。」她笑著說:「如果融江今年還有招人的話,我就去試試。」然後,她看見徐止安滿意的笑容。
道路一側高大的梧桐樹直立著,樹影幽暗,他們藏在陰影裡,柔和地擁吻。
如果日後真能共事,一起為共同的未來打拼,將是何其的幸運!
初遇
日子很快地滑過去,大四的時光似乎比以往的三年都更加容易流逝。
過了國慶,天氣乍涼,彷彿那七天就是一個分水嶺,秋意陡然降臨,習習涼風吹過,一掃之前的晦澀悶熱。
週四的下午,林諾翹了兩節課,與爸媽一起去郊外山上的公共墓地。
祖父前些年去世,就葬在那裡,位置是請風水大師看過的,據說是整片公墓中的福地。其實,林諾自己是不信這些的,人死如燈滅,倘若在生前不能好好享受,死後即便是住起了皇陵,又有什麼意義?
可是爸媽不同,甚至家裡一眾長輩一個個似乎都頗迷信,花了很高的價錢,買下了這塊墓址,將早逝的祖母骨灰一併遷入,合葬。
林諾一家抵達的時候,幾位叔伯姑姑已經擺好了香燭瓜果。
照例是輪番上香,林諾跟隨爸媽在平整的大理石台上跪下來,煙霧在鼻端繚繞,她閉上眼睛,心裡唸唸有詞,報平安,求保佑。
身後傳來小姑姑低低的啜泣聲,林諾暗暗歎了口氣,乖巧地磕頭。
即便是平時再淡漠的人,在這種嚴肅又悲傷的氣氛裡,也難免被感染上傷感的情緒,更何況,林諾與祖父母仍是很有感情的,因此,等她站起身的時候,眼眶也微微泛紅。
燒完紙,又等了一會兒,大家才把東西一一收拾起來,清理了檯面,準備下山。
林諾刻意落後了兩步,林母回頭看了看她,卻什麼都沒說,跟著丈夫一行繼續往前走。
這是林諾的習慣,每一回掃墓,她總是拖到最後才離開。
也不知為什麼,只要當著眾人的面,上香的時候她便從來都是一聲不出的,彷彿喉嚨被卡住,只能在心裡默念。可是,據說這樣,往生的人是聽不見的。
所以,等到大家都走遠了,她才重新跪下來,
「爺爺奶奶,」她臉色平靜地盯著墓碑上的兩張照片,微微笑道:「請你們保佑大家,一定要平安幸福。」頓了頓,又笑:「尤其是我喲。」
這一刻閉上眼,彷彿就能見到小時候圍繞在他們膝下的場景,作為最受寵的孫子輩,這樣小小的撒嬌,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不能多做耽擱,林諾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正要離開。可是,只是不經意地一轉頭,便不禁微微怔住。
這是一個有著淡淡陰霾的天氣,陽光早已不見了多時,一眼望去,身後的遠山泛著濃重的墨色,那樣的安靜,就如同眼前這一大片整齊的墓地,白的灰的,沒有生氣,也沒有喧鬧的氣息,就連香火味也飄散在空中,渺無蹤跡。
林諾微怔的視線所及處,是一個男人。
很年輕的一道身影,不知何時,就立在離她不遠的斜前方,面對著另一座墓碑,烏黑的短髮,修長的側影清俊消瘦。
其實,林諾自己也有些詫異,立刻回過神來,卻仍舊遲遲不能移開目光。
她不認識他,來了這麼多次,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可是,今天在她獨自與祖父母說完話之後,他便突然出現在這裡,手上沒拿什麼東西,只是一身黑色的西裝,靜靜站在涼意漸生的秋風中,額前的髮絲似乎在微微擺動。
林諾看著他的側影,空氣中彷彿都是肅殺和蕭索。
良久,她才收回視線,繞著另一條道,往上走去。
到了平坦的行道上,她其實很想再回頭看一看,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
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應該被人打擾到他們的追思與懷念。
下山的時候,坐著大伯開的商務車,林諾將臉轉向窗外。
綠樹成蔭,一節節迅速向後退去,天空中飄浮著淡淡的雲,薄陰。
突然,後面有車超上來,飛快的速度,林諾來不及反應,純黑的車體已經「刷」地一下從眼前閃過。
前方是彎道,那車也只是尾燈稍閃,便利落地消失於拐角。
回到學校的時候,天色已晚,暮靄沉沉。
林諾從大伯的車上跳下來,眼光隨意一轉,便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彼時校門口的公車站上有些擁擠,一輛稍嫌破舊的公交車剛剛駛走,濃濃的尾氣飄散在空氣中。從車上下來很多人,林諾便在人群中一眼望見了徐止安。
他似乎總是這麼惹眼,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裡,卻有著令人難以忽視的存在感。
至少,在林諾眼裡總是這樣的。
她三步兩步走過去,這時的徐止安已經背過身走向校門口,她惡作劇般悄無聲息地蹭到他身後,然後舉高手臂重重往那瘦削的肩頭一拍:「嘿!」大叫一句。
徐止安顯然嚇了一跳,回過頭時,一張臉上驚疑未定。等到看清面前那張笑意盎然的臉時,這才緩過神來,表情頗有些無奈:「你怎麼在這裡?」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林諾順手挽了他的胳膊,心裡卻覺得好笑,大概全學校裡能讓一貫以冷靜自持著稱的徐同學露出這種神情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兩人並排走在林蔭道上,林諾問:「你下午也出去了?」
「嗯。」
「為工作的事?」
「……不是。」徐止安淡淡地說:「一點私事。」
林諾一怔,繼而垂下眼睛「哦」了一聲。
按照兩年來的經驗,她知道,話題應該就此打住了——他口裡的私事,便等同於不想告訴別人的事。
而這個別人,也包括她。
多問無益,反傷感情。
可是,林諾發覺,即使在一起這麼久,即使早已經應該習慣他的態度,然而每一次聽見他這樣說話,仍舊不免有些難過。
有時候她忍不住想,兩人的相愛和各自的隱私,到底要保持在那一個底線上才會得到平衡?才能夠比較不傷人呢?
正是晚餐時間,一路上與一些相熟或不相熟的同學迎面遇上。林諾照舊挽著徐止安的手臂,兩人不時說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她偶爾側著臉抬起頭,目光落在那張俊朗年輕的臉龐上,搜尋到的是習以為常的一派雲淡風輕。
很顯然,是她隱藏得太好,徐止安根本沒有意識到適才那短短的一瞬,她在心裡是如何小小鬱悶的。
遷就吧,她想,既然都決定將來一起生活買房買車了,那麼總要有一個人為關係的繼續穩定下去做一點點犧牲的。
長輩們不都是這樣說的麼?婚姻就是在相互理解和忍讓中維持的。
當然,她林諾並非沒有主見一味妥協的人,只要一切都屬適度範圍內,那麼,她和徐止安,應該是可以安穩地走下去的吧。
第二天上午課間的時候,同樣是在找工作的許思思帶來消息,融江集團今年的宣講會定於隔天下午四點在學校大禮堂舉行。
原本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林諾倏地來了精神,揪住許思思的衣袖,笑道:「明天,咱們一起去?」
「嗯。」後者給了個理所當然的表情,隨即又說:「中英文簡歷,獎項技能證書,統統備齊!不過希望也別抱太大,適合我們專業的名額只有兩位,而且還是管理培訓生。」
「從基層做起嘛,有什麼不好?而且,公司那麼大,競爭不激烈那才怪呢。」林諾邊說邊摸出手機,給徐止安打電話。
然而,打到徐止安的宿舍,卻被告知他不在。
「……沒說去哪兒了?」林諾問。
陳聰是徐止安的室友,正坐在電腦前玩遊戲,「嗯」了一聲,隨口道:「沒說。不過,應該是去醫院了吧。」
……
林諾合上手機,發呆。
許思思伸手往她眼前一晃,「怎麼了?」
離第三四節課開始還剩六七分鐘,教室裡同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林諾抽了張紙刷刷寫了幾行字,拍在桌子上,「思思,幫忙!如果有點名,就把這個交上去。」說著收拾書本,揮了揮手,從後門離開教室。
許思思早就已經見怪不怪,慢條斯禮地將病假條夾在課本裡。
窗外梧桐樹的葉子,在金色的陽光中輕輕地擺動,偶爾有一兩片,在空中捲起溫柔的弧線,緩緩下落。
林諾坐上出租車,搖下車窗,輕風灌進來,明明不冷,心裡卻莫名升起一絲涼意。
徐止安的媽媽生病住院了,而她,作為他的正牌女友,卻是直到現在才知道。
而且,是從旁人的口中。
此時此刻,她漸漸有些瞭解昨天他口中所謂的私事是什麼了。難道,連這樣重要的事,他也不願說給她聽?
坐在車上,她不是不生氣,也不是不猶豫,最終還是一咬牙:「師傅,麻煩開去一附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