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肖穎猛地想起來了。
原來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個在某個宴會時遇見過的男人,那個曾說她像他朋友的那個男人。
她瞇著眼睛看他:「突然讓我想起一首老歌。」
「哦,什麼歌?」他似乎也很感興趣。
「人生何處不相逢。」
其實她是信口說的,結果他卻貌似極認真地接道:「陳慧嫻是我最喜歡的女歌手之一,當年告別歌壇的最後一場演唱會我還特意去了現場。」
她不由笑開來:「同道中人。」
「對,所以才會這麼有緣。」他接過她手上的空盤子,擱在一旁的長椅上:「你這個習慣可不好,怎麼總是從宴會上開溜呢?」
她反駁:「你不是也一樣?」
月色皎潔,銀光洩了滿地,她低著頭忽然心中一動,想了想便問:「你那位喜歡看月亮的朋友呢,今天她來了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等待答案的時候,她有一點緊張,甚至覺得呼吸都不大順暢。
其實十月底的夜裡十分涼爽,噴泉裡的水隨著風飛濺出來,細細輕輕地落在皮膚上,有一種濕潤的涼意,可是她的手心裡卻隱隱生出一層薄汗,因為她聽見對方說:「來了,只不過今晚恐怕她沒空出來透氣。」
她又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為什麼?」
「因為她是伴娘。」
喉嚨乾澀,彷彿正被什麼東西堵著,呼吸上不來,可是一顆心卻陡然往下墜了墜,五臟六腑都被撞得隱約疼痛。
肖穎半晌才訥訥地說:「……原來是這樣。」剩下半句卻不敢問:我和她真的有些像嗎?
她不敢問,沒有勇氣問,因為她從來都不是個勇敢的人。
所以只能匆匆地告了辭,也顧不得禮儀,此刻只想一個人避到角落裡靜一靜。因為好像有許許多多的東西排山倒海地湧過來,壓得她神思恍惚喘不過氣,葉昊寧常說她笨,她這時覺得自己是真的笨,那麼多的東西,一時之間理不清,也消化不了,好像頭腦都麻木掉,不會思考,只剩下身體裡的痛感,卻還是那樣清晰。
她一心往回走,腳步有些凌亂,重新回到明亮熱鬧的宴會廳外,卻沒有進去,只是從旁邊繞過,因為方才進來的時候看見一道很長的走廊,兩側似乎還有房間,應該是供客人休息用的。
她慢慢走過去,心想,那裡很安靜,應該沒有人打擾。
她現在只需要靜一靜。
雖然穿著高跟鞋,但厚實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轉過拐角,前方便沒了遮擋,長長的走廊一眼便可望到盡頭,可是肖穎卻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腳步,並下意識往回退倒,肩膀猝然撞在堅強的牆壁上,疼得她直皺眉。
可她卻暗暗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點點聲音。
鋪著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頂頭,唐昕正從葉昊寧的懷中離開,眼裡猶有淚意。
「今天可是王若琳的好日子,你身為伴娘,怎麼能這樣。」葉昊寧微歎,將紙巾遞過去。
「我知道……」唐昕接過紙巾低下頭,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淚水,頓了頓才說:「很丟人很失禮是不是?幸好只被你看見。」
葉昊寧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卻並不說話。
「其實我只是氣。難道我就這麼可怕,讓他為了躲開我,就連好朋友的婚禮都不肯回來參加。」
他淡淡地說:「或許他是真的有事走不開。」
「這個理由你相信?」唐昕復又抬起頭看向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目光微閃:「何必這樣安慰我,瞿子維那個人,我再清楚不過了。」忽又無奈地笑了笑:「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真欠他什麼了?」
她說話的樣子帶著點惱怒,又彷彿有些許幼稚,其實和某人很像,葉昊寧瞇起眼睛看她,面色從容地開口:「我記得你大學時主修天體物理,這樣科學的一門學科怎麼反倒讓你越來越迷信了?」
「因為我現在萬念俱灰。有時候甚至想,如果下輩子投胎,乾脆做個男的算了,遊戲花叢,傷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這確實是個遠大的理想。」旁邊就是落地窗,視野極好,可以望見外面大半個花園,葉昊寧將臉轉過去,彷彿漫不經心一般,目光投向遠處那塊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的草坪。
唐昕不由笑起來:「真難得你也贊同我的觀點。從小到大,好像你從來都是和我對著干的,如今總算達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揚眉,回過頭,「難道這樣不好嗎。」
「當然好。」唐昕想了想又說:「我下個月去澳洲。……如果實在不行,只當是做個了斷吧。」
「沒到最後一步,就別胡思亂想。」他終於伸出手輕攬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還在休息室裡等你一起換衣服,快進去吧,這樣中途躲起來,簡直枉顧王若琳對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卻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腫不腫?妝有沒有花掉?」其實這樣的動作和語氣,這麼多年以來兩人對此再習慣不過,習慣到幾乎已經成了自然,所以葉昊寧並不在意,只是側過頭將她審視了一番,然後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緩緩舒展開來:「不用擔心,一切都很好。」
唐昕這才放心地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走廊上的燈光太過明亮,四面八方地籠罩下來,一切都無所遁形,並將他們的每一個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只可惜離得太遠,才聽不清到底說了些什麼,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語。
可是肖穎又隱隱覺得慶幸,幸好離得遠,因為如此溫和的笑容,如此親密無間的動作和神態,就已經足以令她覺得不愉快。
她靜靜地站在原地,葉昊寧並沒有發現她,只是逕自退回到窗邊,低著頭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來,可是剛剛放到唇邊,卻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捏著打火機的那隻手微微一頓,然後便將它重新放回到口袋裡。
他姿態隨意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盡頭,拿著那支細白的香煙在手中把玩,似乎百無聊賴,因為那張臉稍稍低著,所以此刻的表情顯得深晦不明。
42.
可是肖穎卻覺得他正在想著什麼心事,因為有好長一段的時間,他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裡猶如凝成一副安靜的剪影,幾乎要與窗外深重的夜色漸漸融為一體。
這樣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見。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始終沒有挪開腳步。
想來是酒店裡的中央空調開得太強,站得久了,竟然覺得有一點冷,垂在身側的指尖忍不住輕微地在發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看著葉昊寧若有所思的側面,肖穎終於動了動,卻覺得胃裡彷彿有一些痛,其實竟上並沒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時卻有隱約灼燒的感覺,就那樣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甚至逐漸上湧,頂到心口都簌簌發疼。
她終於拿出手機,一邊往外走一邊撥通那個號碼。
不消片刻,便聽見葉昊寧的聲音從聽筒裡傳過來,可是兩個人明明只是一牆之隔,數十米的距離。
她突兀地說:「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會還沒有結束。」
她頓了一下,語氣愈發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為她還沒從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緩過來,於是反問:「你現在在哪裡?」
她卻不想再理他,其實是連話都不願再多說一句,身體裡彷彿仍舊灼燒著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個部位出了問題,只是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該回來的,今天不該回來的……
她是真的後悔了。
或許繼續留在B市的公司裡加班,也經比現在的情況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肖穎腳步飛快,不一會兒就穿過富麗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門口。
等待計程車的時候,她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回頭,那人已經從後面一把攫住
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麼了?」葉昊寧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倒是聽不出情緒。
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恰好此時並沒有進進出出的客人,於是肆無忌憚地甩開他的手:「我說了,我身體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門外的亮白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那一絲僵硬的怒意顯而易見,葉昊寧似乎很仔細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皺起眉,忍著氣道:「好吧,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哪裡不舒服了?」
又是那樣對一切都瞭然於胸的神情,彷彿篤定了她在說謊,恐怕又只將她當做是無理取鬧。
肖穎不由得轉開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這一晚上,要關心安撫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懂嗎?」這樣的語氣連自己都覺得尖酸刻薄,像極了妒婦,可她還是忍不住,「我現在真有點後悔了,剛才怎麼就沒讓你來作個介紹。那個被你擁在懷裡哭泣的女人,其實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麼名字?既然和你這麼親密,在時間一起出來吃餐飯怎麼樣?」
見到對方眉心的皺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肖穎彷彿有種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難受,卻偏偏停不下來:「她就是你曾經喜歡過的人吧?又或許,現在仍舊喜歡著?葉昊寧,你現在後悔嗎?你還記不記得上回在車裡說的話?」她禁不住冷笑,笑到連肩頭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當成傻瓜了吧!」
不遠處黃白色的車燈輕輕一閃,肖穎不再說話,只是抬起手,將計程車招至面前。
手臂卻再度被人拉住,她回過頭,因為逆著光,葉昊寧的臉上有淡淡的陰影,眼底越發幽暗深邃。
她假裝看不見他緊繃的嘴角,也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用力狠狠地揮開他的手,鑽進車內。
她卻趕在她的前面扳住了車門,聲音冷淡而強硬:「下來。」
她不理,自顧自對司機說:「請開車。」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讓你下來。」
她依舊不為所動。
最後他真的惱火了,也顧不上她的尖叫,修長的身體迅速彎下去,將她連拖帶抱地拉出車子,然後「彭」的一聲關了車門,示意司機先行離開。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體,沉聲說:「你確定要在這裡大吵大鬧?我可不想丟臉。」
她不禁微微一怔,結果他便趁著這個她拽著一路走進大堂入口處的電梯裡。
一直到了地下停車場,他才終於鬆開她。
「這裡沒人,隨便你怎麼發瘋都行。」
肖穎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瘋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說給我聽,我怎麼逼你了?」與她恰恰相反的是,葉昊寧的語調輕淡緩和,彷彿正在認真地討論一件正事,其實就連表情都和平常並無兩樣,就只有一雙眼睛裡正隱約跳動著微波的火焰,洩露了胸中的怒意。
見她一時無言以對,只是神色冷淡地盯著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關於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經說過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說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單純的對我缺乏信任呢,還是根本只想找個發作的借口罷了?你並不是今天才發現她的存在,可是為什麼過去有那麼多的時間,你卻從來都絕口不提?」他停了停,看著她,嘴角邊滿是譏誚,「肖穎,我真懷疑你的動機,難道你直到現在才終於下定決定,呆借這個機會來和我翻臉嗎?然後呢,然後你又打算怎麼辦?去找那個始終令你念念不忘的陳耀?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不得不說,你也太優柔寡斷了,過去的兩年裡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我過,難道不覺得難受嗎?一心二用,真是難為你了。其實如果你要走,只要說一聲,我葉某人也絕不至於攔著你!」
是這樣嗎?原來他竟這樣想她?!
肖穎的腦子不由「嗡」地一下,彷彿一片空白。
其實印象中他很少這樣說話,過去即使有了爭執,他也只是冷嘲熱諷一個人鬱悶或生氣。
可是召集肖穎才發現,原來過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麼。原來是不願意說,可是一旦說出來,便字字句句都猶如利刀,會傷人,會交人傷得體無完膚。
他竟然以為她只是在尋一個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為她想要和陳耀重歸於好。
他甚至從來都不認為,在這兩年多的婚姻裡,她曾用過一點半點的真心。
可是如果沒有心,又怎麼可能像此刻這樣痛?
一時間彷彿痛急攻心,過了許久才終於找回聲音,肖穎聽見自己的冷笑聲,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咬著牙發了狠地說:「沒錯,你真聰明!我就是為了他,怎麼樣!反正我們都從沒忘記過去,不如趁早斷了,省得彼此礙眼!葉昊寧我告訴你吧,和你在一起,我從來就不開心不幸福!」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對面的那張臉在地下室昏暗的燈光下終於露出一絲蒼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鎮定譏誚嘲諷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層,在那張臉上逐一碎裂化開,剩下的只有迅速緊繃起的線條和眼底一望無際的深黑。
葉昊寧抿著唇角,狠狠地盯著她半晌,最終卻怒極反笑,聲音冷得像冰:「很好,終於肯承認了嗎,這麼久了,你終於說了次真話。」然後竟也不等她說話,轉過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車旁,開鎖上車,車門被關起的巨大聲響還在安靜的地下室內迴盪,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轉動方向盤,車胎在地面上劃出尖銳的痕跡和噪聲,而後從她身前呼嘯而過,帶起一陣幽冷的風,捲動著她的髮絲和裙角,輕輕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