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詎可待 正文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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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平素多麼冷靜理智的女人,在聽到自己所愛之人如此堅定的保證時,恐怕也仍舊不禁眩暈迷亂。

    良辰想起大學時候朱寶琳常說:「凌亦風雖然很帥,但給人的安全感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事實的確如此。甚至,良辰早已發現,他從骨子裡便是個強勢的人,總能恰到好處地讓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賴,卻又不會大男子主義。

    也正因為這樣,當凌亦風說「我會爭取」時,她靠在他的懷裡,閉上眼睛,有一剎那的安心——彷彿真的只要他這樣說了,就必然會做得到。

    或許仍有問題存在,可是很顯然,他不想讓她知曉。心裡不是沒有掙扎和懷疑,可是最終良辰還是選擇了不再追問。

    只因為知曉彼此的性格,也因為凌亦風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相信我。」

    她選擇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凌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頓,於是機靈的小鬼主動提出大放血,在員工餐廳裡接連負責良辰一周的伙食以作賠罪。唐蜜也順道敲詐他,平時關係良好的眾人在工作之餘嬉笑打鬧,日子如往常一般豐富多彩。

    兩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階段,良辰一行連著兩天開會,卻都不見凌亦風的身影。對此,她倒沒太放在心上,畢竟過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面的情況也曾經出現過。在這裡,沒人知道她與凌亦風的關係,大家相處得也友善,散了會下了班,有在座的LC員工提議一起出去吃飯。

    良辰應承,收拾東西後想了想,還是給凌亦風掛了個電話。

    他說:「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面談事情,忙完回家。」

    凌亦風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過去他從沒這樣說過,從來都只是說「我今晚去你那裡」,可是也就這一兩天,好像突然順口起來,良辰聽在心裡,在自己察覺之前,暖意便在瞬間充滿了四肢百骸——看來,家庭,確實是歸屬感的一種象徵。

    而且,這兩天凌亦風一反常態,無論多晚總是會去過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並沒打招呼,進了房,他摟著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無,睜開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著捶他:「快睡!你都不困麼?」

    凌亦風目光灼然湛亮,盯著她彷彿絲毫不願放鬆,淡淡地勾著好看的唇角:「不睏。」手掌在她腰上撫了撫,又說:「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有些無奈——在別人的注視下睡覺,實在不是她的習慣,更何況,他的手半點也不肯安份下來。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緒,反手攀上他,剛想靠近,卻見他停下來,傾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說:「早點睡吧,晚安。」之後便收了手,平躺下來,開始睡覺。

    良辰當時愣了一下,著實有些哭笑不得,藉著微光看見那張放鬆下來的臉孔,稍稍透著不常見的孩子氣,心頭卻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幾乎不見半點微風,安穩滿足的感覺從心裡騰升。

    又聊了兩句,良辰收了線,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時間,凌亦風收起手機,倚在窗框邊,望著不遠處平靜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邊長椅上坐著的幾人,身上淡藍色條紋狀的病號服依稀可辨。

    辦公桌後的人拿著報告仔細翻看了一遍,這才抬起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往椅後一靠,修長的手指扣擊桌面。

    「你終於決定了?」他問。

    凌亦風回過神,看了看他,「是。」

    淺褐色的眼珠閃過懷疑的神色:「這一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臨到關頭才突然說要取消不做了吧?」

    凌亦風不答他,只是坐下來,問:「機率還有多少?」

    「……你很好運。」James又確認了一次分析報告,也像是鬆了口氣:「還沒有明顯惡化,仍和原來一樣,40%,基本不變。」

    聽到「好運」這兩個字,凌亦風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諷。然後才又問:「你有把握嗎?」

    James卻突然愣了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自從檢查結果出來之後,這是凌亦風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他的擔心害怕!即使上次在美國,臨近手術之前,他也從沒問過他,究竟有沒有把握。

    凌亦風垂了垂眸,修長的雙腿交疊,靜靜地坐在椅子裡,平靜無波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情緒。James想了想,鄭重地點頭:「我自然會盡最大努力。那麼,你呢?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凌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了起來,修長的身形映在即將落沒的夕陽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陰影。他沉默地舉步離開,彷彿來此只是為了得到James的一個承諾和保證。

    「Eric!」身後傳來聲音。

    他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還沒回答我,你有信心沒有?……要知道,這種手術,病人的意志力是非常關鍵的。」

    凌亦風的眼神閃了閃,聲音在這不大的房間內緩緩暈散開去,微沉地劃過靜謐溫暖的空氣,「有。」語調很淡,卻似乎足夠堅實可靠,「這是我給別人的許諾。」

    良辰到家的時候有些意外,沒想到凌亦風竟會比她更早回來,而且,此刻不過八點多,他卻躺在床上,似乎睡著了。

    開衣櫥的時候發出了輕微的響動,床上人的微皺了皺眉,睜開眼看她。

    「今天很累麼?」良辰拿著睡衣問。也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只覺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時臉頰上也氣色欠佳。

    凌亦風按著額角,撐著坐起來,像是有點剛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點了個頭,不說話。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來,他仍舊維持著靠坐的姿勢,只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說:「過來。」

    「……幹嘛?」

    兩隻手一觸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帶上前去,跌進凌亦風的懷裡。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來。

    當自己被那股溫熱的氣息包圍覆蓋住的時候,良辰有一瞬間連思考能力都想要放棄。

    愛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東西,有人說它是有保質期的,久了便會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這種理論放在他們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前前後後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傷害都存在過,然而在此刻看來,初戀時的美妙滋味卻不曾稍減,反而有愈久彌濃的趨勢。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過,或許凌亦風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遠互相牽絆的。

    可是,雖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調情技巧上幾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這一回,當他戀戀不捨地放開她時,她喘了口氣,反手捉住那只游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張開漆黑明亮的眼睛,說:「你今天有點反常……」

    其實,何止是今天?女人在這方面的直覺通常都是最靈敏的。接連幾日,凌亦風對她表現出來的纏綿和留戀,與以往大不相同。

    或許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地,這種感覺愈發清晰確定。

    聽到良辰這樣說,凌亦風稍稍一怔,慢慢從她身邊退開一些,一隻手支在枕際,側著身看她,以一慣沉默的姿態。

    良辰也半坐起來,剛剛扣好方才在混亂中被解開的衣扣,便突然聽見他說:「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側過頭。

    下一刻,臉頰便被輕輕拍了拍,凌亦風同時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啊什麼?你犯迷糊的樣子真傻。」

    良辰翻了個白眼,不理他,只是問:「你說要出差?去哪?什麼時候走?」

    「不一定。」凌亦風平靜地看著她,慢慢地說:「可能要去很多個地方,還要飛一趟國外,所以時間會久一點。基本定在五天後動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唄。」

    凌亦風也緩緩地笑,仍舊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捨不得你。」

    甜言蜜語在良辰看來,一向貴在精而不在多。恰恰凌亦風就是這種人,平時幾乎不說,偶爾卻又冒出那麼一兩句,多半是也用這種不太認真的語氣,卻格外誘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動,可畢竟不習慣回應什麼,於是仍是微笑:「但你要辦公事,也沒辦法。」

    凌亦風微微垂眸,面上淡淡的笑容未減,勾起唇角,只是聲音略低了些:「是啊……」在這稍長的尾音中,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在關了燈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緊緊攥在掌中。

    38

    剩下的幾日,生活照舊,以平靜如水的姿態迅速地滑了過去。

    凌亦風臨出發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趕上春雨綿綿的時節,天氣不是太好,卻十足是個睡懶覺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簾將屋外的灰暗陰澀隔絕起來,早晨八點多的光景,室內光線異常昏暗,看起來仍像天剛濛濛亮一般。然而,饒是如此,良辰還是習慣性地醒了過來,並且在睜開眼睛半分鐘之後,人便半點睏意都沒了。轉過頭,發現身側的人似乎還是熟睡,她輕手輕腳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凌亦風再一次晚歸,卻不是因為公事。晚餐時候,良辰給他打電話,無意中聽見凌母的聲音,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實自從復合以來,雖然她與他的感情愈加濃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間的矛盾卻未曾稍減。他們中間,橫著一個程今,橫著兩位長輩莫名堅持的抗拒態度,使得想要融洽相處都十分困難,就更別提妄圖幻想自己一夕之間便被他們接受了。

    上次在餐廳,凌亦風接完電話後的臉色,良辰至今仍能記起,她是打從心底裡不希望他與他們有矛盾,或者起爭執。吵架是件多麼無趣而又傷人的事,更何況,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爭吵?於是,後來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麼,主要是不想讓凌亦風為難,總覺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為如此,當聽說凌亦風獨自回去時,她只是說:「替我向他們問好。」心態倒是平靜得很,也做足了禮貌,至於對方接受與否,也不是她所能強求的。

    等到深夜凌亦風回來時,她因為太困,已經睡著了,只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身邊躺下,她翻了個身,習慣性朝著他的方向,搜尋到舒適的位置,繼續入夢。

    八點半,良辰已經洗漱完畢,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床上的人動了動,肌理均稱的修長手臂伸出來露在被外,是醒來之前的徵兆。

    她走過去,突然好興致地蹲下來,仔細看他的睡顏。

    這種半清醒狀態下的凌亦風,減弱了平日裡犀利淡漠的感覺,神情柔軟得令人心動。

    她趴在床邊好一會兒,終於等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緩緩睜開,她一笑:「早安。」

    其實,這個時候的她,剛剛洗了臉,脂粉未施,經過一夜,燙成大卷的頭髮微微蓬鬆凌亂,發稍也有些濡濕,單手撐著下巴抵在床沿,面帶微笑……如此姿態,自有一股清新純淨的氣質流露出來,彷彿單純的小女生,專心等待戀人醒來,然後互獻一個早安吻,開始全新燦爛的一天。

    凌亦風一睜眼便看見這樣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來,隨即伸手握住她另一隻置於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軟,溫暖,十指纖長。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卻在下一秒,唇角邊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只不過是片刻的時間,只在眨眼之間,這一下的停頓似乎並沒有影響什麼。緩了緩之後,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問:「幹嘛起得這麼早?上來陪我再睡一會兒。」說完,真像還沒睡夠一般,重新閉上眼睛,呼吸穩定均勻。

    良辰搖了搖頭,不肯。

    其實,她的習慣他怎麼會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從來不會賴床,只要一旦起來穿衣洗漱過後,便絕對不會再爬回被窩裡,意志力異常堅定。

    他握著她的手,一動不動,彷彿只一會兒的功夫,就真的漸漸睡著了。

    良辰沒辦法,只好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聲音從枕畔傳來,「我想吃餛飩。」

    她一怔,家裡可沒現成的速凍餛飩。

    他鬆開她的手,翻了個身,背對著她,異於往常的執著,帶著小小的孩子氣,「突然很想吃。良辰,幫我去樓下買吧?」

    她看著他,修長的身體掩於被下,姿態慵懶,只好認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說:「好吧,等著。」

    一陣窸窣的聲響過後,臥室門卡地一聲打開,然後又被關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門去了。

    直到室內恢復安寧靜切,只聽見自己一人的呼吸聲時,凌亦風才動了動,找到枕邊的手機,按了快捷鍵撥出去。

    兩聲過後,那邊接起,聲音帶著初醒的沙啞。

    置於身側的手指指節分明,緩緩收緊,聲線清冽:「James,你來一趟。」睜開眼,墨色的瞳內,淡淡的光華凝固,他皺眉:「……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報了地址,合上手機,凌亦風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仍舊漆黑一片。

    這一次的發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久,五六分鐘過去,竟然不見恢復。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擔憂。當著良辰的面,遮掩也不過是一時的,等她回來,該怎麼辦?

    所以,他幾乎是有欠思考地撥通James的電話,其實再冷靜下來想想,找他又有什麼用?良辰不過下樓買個早點,再怎樣也不會比從家裡開車過來的James要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內動靜全無。

    或許,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是無法隱瞞得住的。可是,在殘酷的真相面前,再堅強的人,也會下意識地選擇迴避和退縮,並非為著自己,並非對對方不信任,只是不想多一個人過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卻不是那個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應該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終,似乎仍舊無可避免,要去揭開那一層隱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於床頭的凌亦風,在等待良辰歸來的這一刻,也不得不承認,他突然開始害怕。

    守了這麼久,堅持到現在,彷彿到頭來,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無謂的掙扎。

    ——她,還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濕的空氣,清新誘人,偶爾吹過乍暖還寒的微風,夾雜著細如牛毛的雨絲,沾濕了發稍。

    良辰穿著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裡,熱氣蒸騰,食香暗浮。

    其實從前他們也都只是路過,從未光顧這裡,連小小的駐足都沒有過。良辰有些納悶,怎麼凌亦風突然就堅持想要吃餛飩了呢?等到下了樓一看,才發現這家店的生意極好,八九點鐘,仍舊座位滿滿,與周圍另兩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服務員招呼過來的時候,她想了想,舉了個手勢,「兩份,打包帶走。」

    因為生意太好,忙不過來,良辰等了很久,才終於排隊拿到兩盒熱氣騰騰的餛飩,用結實的塑料袋兜好,拎著離開。

    回到家,暖意撲面而來,她放下早點,卻沒在臥室裡看到凌亦風的身影。

    浴室的門關著,有水聲傳出來,她便轉去廚房拿碗筷,過了一會兒,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客廳裡,發上還帶著水珠。

    「吃東西。」她看他一眼,逕自走到桌邊,將餛飩倒在碗裡。

    凌亦風應了聲,邁開步子走過去,幾步之後,卻又突然停下。

    「愣著幹嘛?」她回過頭,就見他呆在桌子旁邊,順手一拉他,將椅子一推,「快坐吧,剛起床的大少爺,難道還要餵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聲音裡都跳躍著愉悅。

    凌亦風笑了一下,低下頭,雙手合握住她微涼的手,問:「外面很冷麼?」

    她說:「還好,就是等得久了點。」又奇道:「你是怎麼知道樓下餛飩做得好的?簡直人滿為患。」

    他轉過臉,不去看她,只是湊到熱氣騰起的中央聞了聞,挑剔地說:「沒有辣椒油?快拿點過來,加進去。」

    她無力地歎了口氣,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平時怎麼沒發現你這麼難伺候?」

    廚房與飯廳間隔著半邊磨砂的玻璃牆,泛著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轉到牆後去找調料,凌亦風這才扶著碗邊,修長的手指慢慢滑過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內壁邊的調羹,輕輕捏住。

    碗內白色的霧氣升騰,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許,真該感謝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離開得足夠久。藉著這段時間,眼睛已經恢復了少許光感,只是視物仍舊模糊不清,就連看著良辰的臉,也如同隔著這樣的水霧,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終低著頭。

    雖然吃著早餐的時候,偶爾兩人會說笑,但是他不抬頭,不看她,眼神不曾與她有半分交匯。

    視力在緩慢地復原,就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黑暗只是暫時的。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持續了太久,恢復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邊,汗濕重衫。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終究,還是讓他能夠再一次一點一點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門口按鈴時,凌亦風的視力已經完全復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訝異。隨後,便見凌亦風走過來,說:「我與James有些事要辦,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為意,「中午回不回來吃飯?」

    凌亦風說:「嗯,等我。」

    走之前,他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溫的額頭。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徵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溫馨柔軟的情侶間的動作,James倚在大門邊遠遠看著,卻是眉頭微皺。等到兩人出了門,他才僵著聲音問:「你還要回來?」頗為不贊同的樣子。

    他實在不懂,既然瞞得這樣辛苦,為什麼還要待在蘇良辰身邊,冒那份隨時可能被她察覺的險?

    凌亦風卻一路微垂著頭,有些心不在焉,並不回答。直到坐上車,他望著窗外,才突然說:「告別總是需要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確定。

    James一怔,硬著腔調:「你說過你有信心的,不是麼?」頓了頓,又看似有些惱怒地說:「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凌亦風回過頭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閃動著不知名的光華,「如果有萬一呢?」他向後靠了靠,挑著唇角,「四成對六成,勝算不小,可是畢竟還沒過半。」

    車子本來已經發動起來,凌亦風這麼一說,正準備掛檔的James將原本踩在剎車上的腳猛地收了回來,兩隻手重新並排握住方向盤,長而濃密的睫毛上下動了動,胸膛微微起伏。過了一會兒,他才看向他,收緊了手指:「你想臨陣退縮?還是有別的什麼想法?四成的機率,雖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經應該慶幸在你耽擱了這麼多時間後,它還在那裡!況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檢驗報告的時候,你的表現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到了今天這一步,這個手術幾乎是刻不容緩。否則,放棄它的代價很可能遠非失去視力那樣簡單。可是,現在凌亦風似乎突然有了疑慮。

    看到這樣的他,James也不禁開始擔心。

    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給打斷。

    黑沉沉的眼眸閃了閃,那張微薄的唇邊逸出極低的一聲歎氣,凌亦風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轉頭,認真的看著身邊的至交好友,低聲說:「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頭一回,James見到了一個與自己認識多年的凌亦風所不同的凌亦風。

    一直以來,他以為他是韌性十足而又堅不可摧的一個人,人前人後,如此的成功風光,又是向來舉重若輕的,順遂與艱難,都能夠在談笑間鎮定自若,泰然處之。

    可是,今天面對面,他居然坦言說怕?!幾乎是毫無保留的,訴說出心中的恐懼。

    這樣的凌亦風,讓James一時無法適應,更加無法反應,於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問:「……怎麼會?」

    三月的風,夾雜著細針般的雨絲,從窗外飄灑而過。小區人工湖邊的柳樹剛剛發出新芽,嫩弱的枝條在輕風中來回擺動。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發顯得蔥綠柔軟,同時也更加羸弱,彷彿不堪一擊。

    這個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與風雨摧殘並存。

    香檳色的轎車終於緩緩駛離環境幽雅的公寓區。

    James最後的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其實,也不需要回答,早在問出口之前,他心裡已經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過,生與死,健康與疾病,這些看似避無可避的矛盾對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盡力,盡力將生活的軌跡扭轉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裡收拾完屋子後,看了看雨勢,發現沒有稍停的跡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著傘和錢包出門去。

    凌亦風即將出差,歸期暫時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這個原因,使得這幾日兩人的相處比往常更加貼近親密。其實想想,也不過是短暫的分離,實在沒必要像現在這樣格外纏綿緋惻起來,可也不知為什麼,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還沒想通,就已經成了事實。

    超市離得有些遠,加上週日,購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幾倍。一樓菜市區多半是家庭主婦,良辰和她們混在一起,挑了幾樣平時凌亦風喜好的食物,又買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樣,最後拎著幾隻大袋子,打車回家。

    雨下得比出門時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傘,下了車,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樓。就在還差幾步便到遮雨的屋簷下之時,她驀地停了一下。

    因為天氣原因,四周圍都灰濛濛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車位上眾多私家車中的一輛跑車便顯得尤為惹眼。

    火紅火紅的顏色,劃開灰暗與陰沉,囂張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腳步的,卻不是這輛車。

    程今靠在車門邊,也沒撐傘,披下的長髮已然濕了,艷麗的眉目卻仍舊清晰。

    良辰看著她,心裡一動,想了想,還是問:「找我?還是找他?」

    「我們談談。」程今腳步先動,上前幾步立在良辰面前,語調平淡,卻依舊驕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應該拒絕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褲,離得近了,雙眼間的神色才顯了出來,竟然有些頹然,與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襯。

    那日在凌亦風辦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躍入腦中,良辰不及細想,已經下意識地點了頭。

    或許,一切只源於直覺。

    兩個本應該無話可說的女人,時隔多年,終於平靜地坐在了一起。

    ……

    一聲悶雷,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從天際滾過。

    醞釀了許久的暴雨,終於在一時半刻之後,傾洩而落。

    遮天蓋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發上,聽見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是關上的聲響。

    良辰有些木然,環顧四周,程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坐了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走了,帶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帶走了身上隱約的香水氣息,同時,連帶那把美妙動聽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過於柔軟的沙發裡,沒有動彈。早在程今到來的那一刻,就已經帶走了一切,聲、光、色、味、聲……所有的感官,彷彿在一瞬間就統統消失得無蹤無跡。

    她雙手撐在平滑綿厚的坐墊上,只覺得腦袋轟轟作響,吵到她無法靜下心來思考。

    可是,究竟還要思考什麼?

    程今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有那麼一段時間,突然什麼都不記得,她拚命想,可是想不起來,只有模糊的隻言片語,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話都拼湊不成。

    又或許,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為她不願去想?她以為自己拼了命去回憶了,可其實並沒有。

    程今說的那些,就像一顆威力巨大到無法想像的炸彈,只用了最短的時間便把原本平靜的一切炸得支離破碎。她說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儘管說話的時候,她自己也在流淚。

    一向明艷囂張、盛氣凌人的程今,竟然也會有顫抖哭泣的時候,抱著自己的手臂,悲傷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樣的無助。

    儘管她最終擦乾眼淚走了,步態一如往常的從容優雅,可是,她落沒懇求的語氣,卻在這不大的空間內不斷縈繞,揮之不去。

    雨點辟嚦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聲。

    鐘錶的秒針穩穩跳動,一格一格慢慢走過,時間在靜靜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頭,看了看窗外陰暗灰澀的天空。她雙手捏緊了拳,突然站起來。也許是起身的動作太猛,身體竟然微微晃了,腳下的地板看在眼裡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麼都不管不顧,伸手扶住牆,穿了鞋子,迅速地開門衝了出去。

    地上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水,雨點擊在上面,濺起細小的水花。她走出去,這才發現沒帶傘,連鑰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機也落在家裡。

    她突然有些愣,幾乎想不起這麼急沖沖下了樓來究竟要幹嘛。

    天地間一片茫然,聚集著水霧,遮蔽了視線。

    就這樣在門廊前站了許久,終於遠遠地看見一人走過來,撐著傘,身影陌生。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人或許看她奇怪,微微側頭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張臉,也有一雙燦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機,借我打,好不好?」

    或許,她的語氣是真的太倉惶,對方幾乎不及細想便掏出手機來。

    她機械地道了聲謝,按鍵的時候,手指微微發抖。

    那十一個數字,深深地印在腦中,是再如何意識茫然,都不可能忘卻的。

    她聽見對方微低的聲音,清冽得彷彿飄打在身上的春雨,絲絲沁肌入骨。

    她問:「……你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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