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詎可待 正文 第七章
    19

    那些混合著驚訝、探尋、冷漠和厭惡的目光,在良辰踏進門的那一刻,紛紛投了過來,銳利得幾乎能將人射穿。

    原來,隱在這扇門背後的,並不僅僅是程今一個人。

    饒是良辰自認為平時已足夠沉穩鎮定,但在看見長沙發上的一男一女後,眉頭仍舊不由得動了動。看著那張和凌亦風極為相似的面孔,她沒辦法做到完全不動聲色。

    程今首先從沙發邊跳了起來,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彷彿有無限指責。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義,此時與凌亦風一同出現,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說辭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話,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統統放在眼前這對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說是中年男女,或許不算太恰當。因為以凌亦風的年齡推算,他們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但也許是保養得當,外表看來十分年輕,比實際年齡小上很多。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凌亦風要帶她來這裡見他們?

    良辰側頭去看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剛進門的時候,他連一點點訝異都沒表現出來,極有可能早已知道他們會出現在這裡。那麼,帶她過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想到上計程車前,他一臉篤定和堅持的模樣,良辰面對此刻情形,竟一時理不出頭緒。

    屋子裡明明寬敞開闊,可氣壓卻似乎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程今雖然有諸多不滿,但自始至終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現在不是該她抱怨的時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嚴的聲音:「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目光掃過來,透出冷峻的光,「一個禮拜不見蹤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顧!你當自己還小嗎?二十八歲的人,去哪裡也不會事先說一聲嗎?居然要讓程今滿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簡直是不著邊際!」

    這一下,就算不看長相,良辰也能輕易斷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用這樣的語氣對兒子說話的父親,有多少?

    那邊話音剛落,身側便有了回應。不同於對方的震怒和斥責,凌亦風的語調平淡似水,「我二十八歲的人,要上哪兒去沒必要向其他人報備。」

    程今的臉孔倏地一白。

    凌亦風卻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緊了緊還握在手裡的良辰的手,道:「你們恐怕還沒見過面。先介紹一下,這是蘇良辰。」他轉過頭,看向良辰,「這兩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過來,良辰這才意識到他們還保持著不該存在的親密姿態,掙了掙,卻被他無聲地握得更緊。

    這算什麼?!當著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而且還大大方方地介紹給父母認識!況且,本來他們不是要來「了斷」的嗎?

    良辰發現,自己竟越來越難猜透他的想法。

    凌父顯然也注意到二人糾纏在一起的手,極為不贊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壓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長長地看了幾秒,眼神意味深長。

    倒是之前一直未說話的凌母,此時站了起來,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著黑色的對襟短襖和直腳褲,樣式得體,做工精細,臉上的皮膚被襯得白皙細緻,精巧的五官隱約能看見年輕時的風采。

    「原來是蘇小姐,幸會。」

    她的聲音輕柔糯軟,帶著極易辨認的江南水鄉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頭一震,伸手與她相握時,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聲音漸漸與現在的重合起來。

    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良辰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就在家中發生變故後不久,凌母曾經打來電話。良辰一點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電話號碼,令她驚訝的是,竟然有人能夠如此漂亮地單刀直入,在說明身份之後連半句寒暄問候都沒有,便直接將目的顯露出來。

    凌母說:「……蘇小姐,阿風是我兒子,他的性格我最瞭解,一向眼高於頂,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蘇小姐你也一定很優秀,只不過,還是不得不請你和阿風分手。」

    良辰將聽筒貼在耳邊,有片刻的呆滯——誰能想到,突如其來接到男友母親的電話,結果卻是要談這種事情?彼時正值下午工作時間,辦公室裡還有三位同事,良辰靜了靜,而後語調平靜地說:「現在不方便,請下班後再打來,可以嗎?」

    結果傍晚時分,電話再度打進來。

    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氣,問:「既然我足夠好,那麼又有什麼理由使您要讓我和凌亦風分開?」

    凌母顯然早料到會有此一問,答得很快:「阿風將來結婚的對象,家裡早有了人選。他的脾氣向來倔強,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這兩人鬧起來,我一個人卡在中間也很為難,所以直接來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對你們也越有好處。因為,無論你本人有多麼的好,都是不可能嫁進我們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費青春呢?而阿風,如果執意要與你一起,那麼以後也是有得苦頭可吃的,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親的願意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凌母的聲音極為溫柔甜軟,即使在說這番話時,依舊不失婉轉低回。可以隱約聽得出語氣中的憂慮和焦急,但良辰聽了卻只是失笑——難道這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還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只是覺得荒謬,但聽到最後幾句,也不禁微微惱火起來。看樣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進凌家了?

    可是天知道,對於結婚這件還很遙遠的事,她是從未認認真真考慮過的。

    心情不好,語氣自然變得差了。擔心兒子受苦嗎?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願與我一起吃苦呢?」

    凌母一愣,突然冷下聲音:「蘇小姐你還太年輕,不能理解作母親的心情。就算他願意,我也不會允許。」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又說:「況且,他也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堅定。你們隔得那麼遠,你能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舉動嗎?你能確定自己瞭解他正過著怎樣的生活?知不知道,現在他身邊的朋友、他的交際圈,統統都是你無法認識和參與到的……」

    究竟想要說明什麼呢?良辰無奈地閉了閉眼,承認自己剛才的問話可能激怒了護子心切的母親,但對於這一連串狀似暗示的問題,她的回應卻顯得有些輕描淡寫,甚至,心不在焉:「您這次打電話來,凌亦風知道嗎?」

    頓時,那頭有片刻的沉默。

    她繼續說:「我不可能僅憑一通電話便去放棄這段關係。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說,畢竟你們是母子,您勸他考慮與我分手,絕對要比勸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場電話交談不歡而散。良辰隱約記得,在她說完之後,凌母再度開口時聲音硬得像石頭,顯然是氣極了。

    其實良辰也覺得有些累。工作才剛剛起步,父母雖不讓她操心家裡的事,但每每看見父親為重振事業而忙到焦頭爛額時,憂心總是難免的。再加上這段遠距離戀愛,以及凌母的突然攪局……良辰只覺得最近狀態混亂,好幾次拿起電話撥越洋長途,凌亦風卻又像上次人間蒸發般,一直聯繫不上。

    直到有一天,電話終於通了,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一個女孩子。

    聽出程今聲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凌母之前的意思,也隱隱猜到,那個所謂早已定好的兒媳人選,究竟是誰。

    如今終於見到真人,與記憶中的印象重合起來,良辰卻覺得眼前這位嬌小婉約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完全不像那種私下拆散情侶的兇惡母親。

    至於那位準兒媳,此刻正神色複雜地盯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沉默許久的凌父終於發話:「既然來了,就先過來一起坐下再說。」

    良辰看了看他,卻一動不動。她來這裡,不是為了談心聊天,因此並不認為有正式坐下長談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對上凌亦風的眼神,上當受騙的感覺愈加強烈。或許,他早知會面臨現在的局面,只是不知,目的為何?

    對於她的不為所動,凌父似乎不大滿意,卻也不再理她,只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過來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裡像什麼樣子,讓別人看了笑話!」語氣雖仍不失嚴厲,但明顯少了與良辰說話時的那份生疏與僵硬。

    話音未落,二樓樓梯處便傳來一陣輕快的下樓聲,轉眼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良辰的視線裡。

    這就是凌父口中的「別人」?良辰望著那張五官立體深邃的陌生面孔,心想著,這又是何方神聖?

    可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只握著她的大手倏然一緊,然後迅速放開,在目光還未收回來之前,凌亦風已然從她身邊離開,越過凌母,逕直朝那個明顯帶有外國血統的年輕男子走去。

    「James!」凌亦風低低地叫了聲,背著所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緊張和警告。

    被喚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來,與他對視了兩秒,這才神情慵懶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飛機,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剛剛才醒。這麼巧,你就回來了。快上樓來,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

    凌亦風眼神微閃,點點頭,轉頭看向立在門邊那一束溫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說:「等我兩分鐘。」

    說完,邁開腳步和James一同上樓。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裡暗咒一聲。果然,跟他來這裡,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如今,她被獨自丟在客廳裡,面對三個對她並無多少好感而同時她自己也不大喜歡的人。

    恐怕,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很難再找到哪個時刻是像此刻這般讓人覺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雙眼睛的環視下,良辰進退為難。倒不覺得有多尷尬,只是不認為自己應該在原本理應美好的度假前昔遭遇到這樣的處境。

    在凌亦風離開之後,有那麼一刻,四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不說亦不動。牆上掛鐘秒針的跳格聲,清晰無比。

    然後,程今先動了,卻不是依照凌父所說的去沙發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語氣中不復平日的自信張揚和犀利,反倒帶著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問:「蘇良辰,你究竟用了什麼辦法……」

    用了什麼辦法,才能這麼長久地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即使他以為被你背叛、被你拋棄,卻還是數年如一日地,對你不曾有半點忘懷。

    程今第一次讓心底的挫敗情緒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飾地歎了口氣,閉上漂亮的眼睛。雖然知道自己在這場無硝煙的戰役中可能永遠都做不了贏家,但卻仍舊無法親口承認這一事實,因此,問題只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只覺得程今的話沒頭沒尾,並不理解她究竟想說什麼。這時,凌母踱步回到沙發前坐下,同樣一臉複雜:「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不等良辰作出反應,她又接著說:「很早之前就已經定好,在小今滿二十六歲那天,就是他們訂婚的日期。」

    良辰心頭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與凌亦風訂婚。而她,還擁有葉子星,他們將一同去度假。

    這是多麼好的安排!過了今晚,從此各有各的歸宿。只是之前,凌亦風竟然從沒提過一句半句,難道這才是他堅持帶她回家的理由?——讓她從這些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從此也就真的「一刀兩斷」。

    雖然凌母克制得極好,良辰仍在她臉上看見一絲戒備和隱憂,不由得在心裡冷笑,說話的腔調卻平靜似水:「事先沒人通知我,臨時也沒辦法準備賀禮,只好先道聲恭喜了。」她對著程今挑起唇角,而後重新轉向凌母:「請放心,不管他們訂婚與否,我與凌亦風,早就沒有任何關係。再說,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會去招惹的。」

    凌母顯然沒想到良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點破她的擔憂,不禁微微一怔。

    這時,一旁樓梯處響起一道冷淡的聲音:「我不會和程今訂婚,這也是今天我帶良辰回來的原因。」

    20

    凌亦風一步步走下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著表情倔強堅定的良辰,心頭微微一緊。剛才她的那番話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數聽見,倘若不是她在強撐著,那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就只有一個原因——她根本早就不愛他了。否則,又怎麼可能若無其事而又堅決無比地作出表態,徹底撇清了二人的關係?

    或許,一直以來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凌亦風收回目光,轉向其餘三人,淡淡地說:「明天的訂婚儀式,就此取消吧。」

    「你說什麼?」凌父終於站了起來,因為震怒,連嘴角都開始隱隱抽搐,「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這種事情,可以任由著你胡鬧的?!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你……」

    話沒說完,就被凌母打斷。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雖然頗不贊同地皺眉,但語氣明顯更為緩和,「阿風,婚姻大事,這是多嚴肅的事情,你不會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經定好了,現在怎麼可以說取消就取消?」她轉頭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長地接著道:「況且,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的任意妄為。」

    這個時候,端坐在沙發上的程今早已臉色蒼白,雙手緊握,一語不發。

    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

    凌亦風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這場所謂的早已定好的婚姻,從來都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雖然父親的話被突然打斷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說的是什麼。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親,是真的希望他這個仵逆兒子乾脆在當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後處處惹他生氣,難討半點歡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國打黑工賺錢、病倒了也無人照應的日子,凌亦風已經感覺十分遙遠,可卻從來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為了蘇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礙他們的力量。他以為她會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處,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錯得離譜。

    然而,更加離譜的是,縱然如此,他仍像著了魔一般,對這個看樣子並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女人,又愛又恨。

    「……的確沒什麼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著凌母的話說道:「我們都還年輕,沒必要這麼早就綁住對方。更何況,我認為就算要訂婚或者結婚,她,都會是更好的選擇。」

    良辰微一皺眉,那雙狹長幽黑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其間閃動著複雜的光芒;還有那只修長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勢突然有了逆轉,數道目光齊刷刷跟過來,一時間矛盾的焦點已順利地由凌亦風那邊轉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說……」凌父沉著聲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結婚?」

    凌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著,並沒立刻回答,而是盯著那個皺著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片刻之後,他露出一個蠻不在乎的笑容,雲淡風輕卻又不無嘲諷地說:「那只是一個假設。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良辰衝出凌家大門的時候,手腳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氣幾乎凍裂她的臉頰。然而,更加寒冷的,卻是她的心。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來,回過身,那人已經近在眼前。

    她忽地揚起手,清脆的響聲迴盪在清冷的空氣中。

    「凌亦風,你混蛋。」手掌熱辣辣的痛,聲音卻冷到極致。

    「……你發什麼瘋!」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只冰冷的手從臉上劃過,凌亦風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齒地問。

    「發瘋的人是你!」良辰用盡力氣掙扎。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發現男女的力量有多麼懸殊,但卻是頭一次使不出力來。明明有無數的怒意和怨恨,卻偏偏找不到出口。當穿著高跟鞋的腳直接踢在對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卻不為所動時,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渾身的力氣像在一瞬間被抽乾了似的,剩下的只有濃重的疲憊。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累,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頭,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陰影籠罩著,心底的寒意泛上來,化作一聲冷笑。

    「凌亦風,難道在你心裡,我真就這麼容易被糟踐嗎?……從前你移情別戀,那是我識人不清,自認倒霉了。可是現在,憑什麼又拿我來當擋箭牌?這就是你今晚堅持帶我來的目的?因為不想被婚姻束縛,所以拉了我來,隨便想了一番說詞?……從什麼時候起,我竟要淪為你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我是不是你所謂的『更好』的選擇,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現在,請你放開我。」

    那隻手果然慢慢鬆開了。

    昏暗夜色下,凌亦風微微動了動眉。良辰往後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絲疼痛直接鑽到心裡,卻不知是否來自於被他緊握的手腕。

    良辰轉過身,疼得幾乎要掉淚。她怕自己忍不住,只好咬住唇,匆忙離開。

    這一次,身後一片寂靜。

    計程車在路上飛馳,似乎開夜班的司機師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這個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沒什麼會比洗個熱水澡然後爬上床睡覺要來得更加溫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暈暈乎乎,以至於完全沒有察覺在出發後不久,便有黑色的轎車緊隨其後,一直跟到她家門口。

    下了車,身後隨即射來強烈的燈光,緊跟著是剎車聲、關門聲。良辰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看,胸口再次湧起無邊的疲憊。

    「把話說清楚。」凌亦風從陰影裡走出來,語氣嚴肅而生硬。

    良辰只當作沒聽見,扭頭就往樓裡走。

    「什麼叫作我移情別戀,你識人不清?」腳步跟上的同時,追問聲也逼迫上來,「你不喝酒也會說胡話嗎?或是說你失憶了,完全記不得,當初是誰說自己愛上別人,提出分手的?」

    那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質問和顯而易見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來,抿著唇。她回過身,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說:「……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凌亦風皺眉,詫異地發現良辰的臉色竟然蒼白無比,隱隱感覺她似乎已經疲倦至極,就連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只剩暗灰的無奈和索然。可是,心裡的疑問仍在不斷擴大,有些話,不得不在今夜問個清楚。

    他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一步,良辰肩頭凌亂的髮絲,飛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雙手揣在褲袋裡,眼神清亮:「還有你在酒吧裡說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搶先提了分手……蘇良辰,我只覺得奇怪,為什麼到頭來,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個?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似的。」還有那天傍晚,公司樓下,她用冷淡而堅決的口吻說:……凌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這一切,聯繫起來,全都顯得那麼怪異。所以,在她離開後,他開了車追出來。他需要一個解釋,並且隱約覺得,這個解釋十分重要。

    良辰靜靜地看著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態的人,也很詫異。她沒想到,竟有人能裝無辜裝得像真的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頭也閃過一絲懷疑,可是,究竟要懷疑什麼?這源頭又在哪裡?她抓不住。因為,這幾乎是一閃而逝的感覺。況且,更值得相信的,應該是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

    ——溫暖的豪華公寓,全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著曖昧氣息的凌亂的被單;挑釁得勝的眼神……

    當時她很沒有骨氣地,幾乎落荒而逃。明明錯的不是她,明明該有足夠的氣勢和理由,直接衝進去狠狠羞辱那個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時的她,太驕傲,生怕見到他棄若敝蓰的眼神。況且,一切昭然若揭,縱使只是一時意亂情迷,這種背叛也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國後,她打通了電話。

    她說:「我們分手吧,我不再愛你。」生怕再晚一點,就會淪為棄婦。

    而在美國所見的一切,多年來都是個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現在,良辰突然覺得這些全都沒有了意義。像這樣你追我趕的狀態,已經快讓她精疲力竭,而這個黑鍋,她也不想再背。

    「凌亦風,」她閉了閉眼,平穩的氣息中帶著只有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逼我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呢?當年程今衣不敝體地從你身邊坐起來,那副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憶第二次。你知道當時我覺得有多麼噁心麼?當然,你肯定不清楚。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在滿足的沉睡當中呢。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你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為什麼你還遲遲沒向我提分手?是在猶豫嗎?還是另有想法,以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燈光下,凌亦風震驚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顧不了這麼多,既然已經說開了,就沒有理由不給個完整的謝幕。

    「……可是,我倒真要感謝你的『體諒』。至少,在無意間保全了我的顏面。只是沒想到,當時你竟然還能一直追問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說愛上了別人。那時聽到這句話,你是什麼感受?或許你會鬆一口氣,因為那代表有錯的並非只是你一個人。但是,到如今,你怎麼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采,而把當初的分手全部歸罪於我?」

    時值深夜,一樓管理員披著棉大衣,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眨了眨眼睛,他認出門口站著的女子,低聲叫了句:「蘇小姐?」

    良辰如夢初醒,回過頭,好半天才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原本立於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蹤影。連帶那台黑色的車,一同隱於夜幕之中。

    清冷異常的空氣,在四周流動。良辰的耳畔翁翁作響,閉上眼,浮現出的是凌亦風莫名複雜的神色。

    他離開之前,盯著她,之前一直微皺著的眉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後,一字一句,淡淡地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那麼一點。」

    不夾雜任何凌厲的氣息,彷彿只有萬分灰心,說完之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番外——程今的話

    自從六歲那年,凌亦風走入我的世界的那一刻開始,也許便注定了我此後一生的悲哀。

    想愛,卻永遠得不到愛的悲哀。

    程凌兩家,世代交好。他是凌家的獨子,眾人眼中的寵兒,同時,在我心裡,他也是這個世上最為迷人的男子。

    我一直叫他「哥哥」,直到十三歲那年。

    那一年,我同時失去了最愛我的爸爸和媽媽。葬禮上,他走過來,不過比我大兩歲,但攬著我肩膀的那隻手,竟是那麼的溫暖有力。

    他說:「小今,不要哭。以後,住我家。」

    我將頭靠向他的胸膛,眼淚掉得更凶,心裡卻覺得從此又有了可依靠的人。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改喚他的名字,亦風。

    住進凌家,伯父伯母待我有如親生女兒。我的生活並沒有因為父母的猝然離去,而有太大的改變。

    我繼續著學業,從重點初中到重點高中,再升上重點大學,順風順水,衣食無憂。我知道,他們待我好,不僅僅是因為上代的交情,事實上,從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是凌家認定的兒媳。

    如今,不過是提早入了他家大門而已。

    對於這一點,我從不知道亦風是如何想的。我沒問過他,那是因為我以為兩人之間也早有默契,就好像我父母和他父母之間的默契一樣,彼此心照不宣,只等良辰吉日的到來。畢竟,他一直待我那樣的好,好到若有任何否定的假設都顯得多餘。

    可是,我沒想到,當真有「良辰」到來的時候,卻斷然不是我一直期望的那種。

    取這樣一個名字的女人,是否也注定了是上天的寵兒?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叫做蘇良辰的女生時,心中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她長得很美,身上彷彿真的有逼人的靈氣,很難不引人注意。在Z大的校園裡,她站在亦風身邊,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卻沒有看她,我更加關注的人,不是她。

    任何語言都不能形容當時的震動。我看著她身旁那個英俊挺拔的男生,心口像是裂開一般,猝然疼痛。

    他看她的眼神,是過去十幾年中,我從沒見到過的。

    竟是完全不設防的深情。

    可是,我猜蘇良辰並不清楚這樣的凌亦風是多麼的有別尋常,否則,接受著他的注視,她又怎能總是顯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也正是我討厭她的地方。她太清高。似乎什麼都不被放在眼裡,總是淡淡的樣子,淡的目光,淡的眼神,淡的語氣,甚至連微笑,都淡得似有似無。

    我故意將亦風的名字叫得親熱無比,故意肆無忌憚地表現對他的好感,我示威挑釁,憑什麼這個我早了十幾年認識的男人,卻在一夕之間被別人佔為己有?可是,那個蘇良辰,明明察覺到了,卻完全不為所動,甚至連一個嫉妒或防備的眼神都不曾表露。當時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她心機深沉偽裝得太好,那麼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亦風。

    然而,不論她屬於哪一類,都不值得被亦風愛上。

    後來,我和亦風一前一後,留學美國。伯父伯母也第一次正式提到我們的婚事,卻被亦風一口拒絕了。我很吃驚,雖說早知道還有蘇良辰的存在,但是卻沒想到自己連最微小的一絲希望都被抽離。

    「我一直都當小今是妹妹,我們不可能。」

    我看著他英俊清雅的側面,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伯父震怒,或許是真的喜歡我,或許是因為怕辜負去世好友的心願。也是直到那時,我才認識到一個完全倔強堅持的凌亦風,同時,也再次深深妒嫉那個與我們隔著千山萬水卻始終於我如夢靨般的蘇良辰。

    亦風為了她,竟然不顧伯父的威脅,寧願離開舒適豪華的公寓,脫離父母的蔭蔽,昂貴的生活費和學費,全靠自己一手打工賺回來。

    我曾偷偷跑去看過他幹活,又髒又累,之前全然無法想像從小優越無比的他會和那些工作聯繫在一起。伯母心疼,三番五次勸他回家,他不肯。我知道,支撐他的是等待蘇良辰來美國的希望。既然家裡反對,那麼他就先養活自己,然後爭取給她幸福的生活。

    這些,他從沒說過,可我完全能夠體會。

    就憑著十幾年的感情。

    但是,那個讓他這樣受苦受累的女人呢?她又能不能瞭解他的一番苦心和堅持?恐怕,在亦風揮汗如雨的同時,她正在國內過著她舒適的公主般的生活吧。

    亦風搬走後,我仍舊住在他的公寓裡,有幾次越洋長途打過來,是統一的陌生號碼。我猜想,應該是蘇良辰。鈴聲一遍遍迴盪在屋裡,我只是盯著那一連串數字,卻不去接,直到對方放棄為止。

    可是,也不過斷斷續續幾天而已,之後,便沒了動靜。我覺得可笑,為著她少得可憐的堅持和耐心。

    終於有一天,我接到醫院的電話,匆匆趕過去,找到了正昏睡著的亦風。

    他躺在病床上,臉色白得像紙一樣,瘦削而疲憊。

    感冒,高燒,急性肺炎。

    我看著緊閉雙眼的他,心疼得無以復加。

    「這樣,真的值得麼?」我輕輕地問,可惜他聽不見,不能回答我。

    從此,除了妒嫉之外,我對那個女人,更多了一分厭惡。

    甚至,開始有些恨她。

    他們在一起,或許本來就是個錯誤。

    留院觀察幾天後,伯母終於趕來,將他接回公寓,每日請醫生護士打針照料。我知道他想反抗,只是礙於身體狀況,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健康的他,這一次卻恢復得特別慢,有一陣竟然連下床的體力都沒有。也恰恰在這個關鍵時刻,蘇良辰再次打來電話。

    這次,我接了。她聽見我的聲音,稍稍地頓了頓,才問:「請問,凌亦風在家嗎?」

    我回頭,越過寬敞的廳堂,她口中的那個人正躺在大床上,仍不時發著低燒。而之所以會這樣,完全由她而起。

    我冷淡地說:「他不在。」

    蘇良辰似乎不以為意,只說:「那麼,等他回來請你轉告他,我近幾天會去美國。」

    她,終於要來了。

    我掛了電話走回臥室,不知何時亦風已經醒過來。我探手到他額頭試了試溫度,他將我的手拿開,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今天不用上課?」

    我搖頭。他不知道,我已經逃了好幾天的課。

    他又問:「剛才是誰的電話?」

    我笑說:「同學的。」

    他不再言語,不久後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指著抽屜說:「裡面有一封信,你幫我寄回國內。」

    我定定地看著他,不動。根本不需要打開抽屜,我都知道那封信是寄給誰的。他怎麼能這麼殘忍,竟然以為我會去做他們二人之間的信使?

    可是,一秒,兩秒……之後,我還是點頭,微笑著拿出那個潔白的信封,轉身走出去。那上面龍飛鳳舞的名字,刺痛我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沒有完成他拜託我做的事。

    那封信,被隨手丟棄在門口的垃圾桶中。

    三天之後,蘇良辰來了。整個紐約下著大雪,漫天覆地。我從可視門鈴裡看見了穿著米色大衣的她,而我的身後,是剛剛吃過藥睡著了的凌亦風。

    就在那一刻,一個很大膽的念頭跳了出來。我知道,如果錯過了這一次,今後,恐怕就再沒有機會。

    我將門虛掩著,走到床邊脫掉衣服。在床上輕輕躺下去的時候,生怕亦風會醒過來。可是,或許老天也在幫我,他並沒有醒,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我靜靜地等,心跳如雷,我知道,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差錯,那麼從此自己便萬劫不復,再無轉圜的可能。

    可是,我告訴自己,就賭這一次。賭自己的演技,也賭蘇良辰的驕傲和清高。

    最終,我贏了。

    蘇良辰在我面前決然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了他們即將分手的未來。我倚在門邊,看著她消失在電梯裡的身影,眼前揮之不去的,是她受傷的眼神。

    沒想到,就讀表演藝術的我,在學校之外的第一次演戲,就是如此的成功。我擊退了最大的敵人,我以為,接下來將有足夠長的時間,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進我心愛男人的世界。

    可是,五年後,當他們再次雙雙出現在凌家大門之外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是有自己永遠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任憑如何費盡心機,任憑如何努力爭取,這個我全心全意愛了二十年的男人,永遠都不會屬於我。

    當我走到那個多年不見依舊淡然的女人面前,當我問她用了什麼方法才能如此長久地留住男人的心的時候,以往的嫉恨和厭惡,其實已經突然消失地無蹤無跡。

    自欺欺人了五年的時間,其實已經足夠和長。從頭到尾,我都承認,這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只是不甘心就此退場,更沒有勇氣施施然轉身謝幕。

    因為這二十年的感情和光陰,是這樣的沉重和漫長。

    丟棄它們,我將會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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