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方晨連眼睛都沒能再闔一下。直到天邊遲遲現出一絲灰白的光,她才堪堪從警察局裡出來。
先是鑒於職業的特殊敏感性,她被阻止在停屍房外。靳偉在裡面待了許久,出來的時候臉色差得恐怕和死人沒有區別。
可是他並沒有哭。
或許男性與女性天生存在著差別,除了電話裡聲音的變調之外,從頭到尾,這個正在讀高三的男生都只是怔怔的眼眶泛紅。
又或許情緒悲痛到極點的時候,是無淚可掉的。
接下去就是一系列的相關手續,繁雜而冗長。作為死者唯一的親屬,靳偉被要求做一份詳細的筆錄,回答警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
可是這一切之於他不啻為一場徹頭徹尾的折磨。
最後走出來,他望著等候在一旁的方晨,好半天才訥訥地說:「她在夜總會裡做小姐。」眼神渾濁迷茫,顯然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方晨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其實心裡悔疚萬分。倘若那天認出靳慧的時候就及時將這事說出來呢?那麼靳偉一定會想方設法去阻止自己的姐姐再踏入那種場所吧!那麼,或許今天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她默不作聲,伸手攬住他,心中正想著安慰的措辭,誰知下一刻身邊的男生就突然甩開她,猛地轉過身,一拳重重地捶在牆壁上。
「她居然在做那種事!」靳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怒吼:「她怎麼可以做那種事!」
「哎哎,怎麼回事?這裡可是公安局!」兩個年輕的警察聽見動靜從裡屋走出來,一邊指著靳偉一邊警告,方晨回過神,只得衝他們陪笑:「不好意思啊,我朋友有些激動,還請兩位體諒一下。」
那兩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警察的面色稍微緩了一點:「有情緒也不能在這裡發洩啊,完事了就回去吧。」
方晨扯著靳偉,一直走到路邊才放開他。
彷彿只是那一瞬間的爆發,之後他便又猶如最乖巧的男孩子,任她拖來拖去,毫不反抗。
「接下來你要做什麼?」方晨微不見聞地歎了口氣,問道。
他不說話,整個人像尊雕塑立在那裡,神情中卻有種令人絕望的呆滯。
靳慧死於非正常原因,況且警方順著這條線索或許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調查,因此遺體是不可能這麼快就能領得回來的。現在方晨只擔心靳偉,他一個人該如何處理這些事情。
天色已經一點一點地亮起來,冬日的清晨蒙在一片稀薄的霧氣裡。
遠遠的有輛公車開過來,或許是今天的第一班車,時間又這樣早,似乎裡頭只有幾位乘客。
車子在對面的公車站旁邊緩慢地停下,這時候靳偉突然開口:「方晨姐你先回去吧。」
「那麼你呢?」
他不講話,轉身就跑,他腿長,速度又快,一下子就穿過馬路,然後投幣上了車。方晨追不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公車載著漸行漸遠。
今天是週三,不管是否熬了夜,九點一到還是要正常上班的。於是方晨匆匆回家裡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
之前就因為靳慧出了事,她已經打了無數個電話給蘇冬,可是蘇冬的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她出門前又試了一次,仍舊聯繫不上,最後想了想,只得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出去。
肖莫似乎還在睡覺,她也顧不得許多,直接便說:「我現在唯一能想到可以幫忙的人就是你了。你和公安局熟不熟?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一刻鐘後肖莫回了消息,她正好一腳踏進報社大門,手機捏在手裡像冰塊一般冷滑,怔了怔才問:「要關多久?我可不可見到她?」
「目前恐怕沒有這個可能性。」肖莫說:「你也該知道這種事情有多麼敏感。不過你的朋友應當慶幸,人死的時候是在一家鐘點酒店裡,所以現在她也只是被叫去協助調查,如果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與她有直接關係,估計最終問題不會太大。」
「這樣啊。謝謝,麻煩你了。」幾小時內發生這麼多事,她也彷彿六神無主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肖莫靜了靜,「不客氣。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直接來找我。」他停了一下,才又說:「另外你朋友那邊我已經托了人了,能關照的盡量關照,至少……不會讓她一個女人在裡面受不必要的罪。」
方晨再次向他表示感謝,才將手機丟在桌面上,肩膀垮下去,一瞬間只彷彿筋疲力竭。
白天的「夜都」並不對外營業,偌大的場子空空蕩蕩的,未免顯得有些冷清,與夜晚來臨之後的奢侈迷亂燈紅酒綠差去甚遠。
沉重的雕花大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韓睿一腳跨了進去。
他極少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因此裡頭負責打掃整理的人見了俱是一愣,他面無表情地開口:「張強呢。」
「強哥剛回來,現在去了廁所。」離他最近的那個人低著頭回答,又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臉色,「我這就去叫……」
英俊冷漠的男人卻已經從他身前越過,有人冷硬地接腔道:「沒你的事了,幹活去吧。」
幾乎穿過了整個大廳和狹長的走道,韓睿最終在裝修考究的盥洗室門前停下來,他淡聲說:「你們都在這等著。」
一同前來的五六個人於是全都停了腳步,自動分成兩排,恭敬地候在門邊,肅手而立。
淺金色龍頭裡的水嘩嘩地湧出來,張強剛把手伸過去,結果聽到身後有動靜,他一抬頭,與鏡子裡那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哥!」他立刻叫道,拿起手巾隨意擦了擦,不由轉過身笑問:「哥,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韓睿淡淡地「嗯」了一聲,緩步踱過去。他並不看他,只是隨意地靠在洗手台前,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了支煙放到唇邊。
張強見狀立刻找到打火機湊上前去。
淡藍色的小火苗蹭地一下躍起來,韓睿微微斜過目光瞟他一眼,點著了香煙,才漫不經心地問:「這兩天去哪兒了?」
「嘿嘿,聽個哥們兒介紹說郊區新開發的溫泉不錯,就去玩玩。」
「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張強看看新買的腕表,笑嘻嘻地說:「巧得很,才到沒兩分鐘,沒想到哥您就來了。」
「看來你還不知道出事了。」韓睿又吸了口煙,聲音愈加不緊不慢。
張強這邊不禁一愣:「出什麼事了?」
「死了個人。」
「誰?」
「蘇冬手底下做事的,叫靳慧。」似乎為了讓他聽得更明白一些,韓睿慢條斯禮地彈了彈煙灰,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鑒定結果出來了,死因是吸毒過量。」
如同被人施了法術一般,室內的空氣瞬間沉下來。
背上靜悄悄地浮起一層緊密的冷汗,張強的表情僵化,一張臉也由前一刻的紅光滿面突然變得寂靜而雪白。
短短的幾秒之間,心裡卻接連轉了好幾個念頭。
最後,他卻還是「撲咚」一下跪下來,仰頭看著高高在上的男子哀求道:「哥,我錯了!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錯了!」
話音未落,只聽「光」地一聲,洗手台上的水晶煙缸已經飛了出去,重重砸在牆壁上,反彈回來的碎屑四下紛飛,有幾粒擦過置於地上的手背,皮膚上立刻湧起數道鮮艷刺目的血痕。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卻不敢動,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韓睿的臉色猶如萬年玄冰,漆黑的眼睛裡烏雲密佈,居高臨下地俯視道:「你跟我多久了?」
「五……六年。」
「還記得我的規矩?」
「不……不准沾白。」只是四個字,卻彷彿耗盡全身氣力,停了半天,張強才語調顫抖地接著道:「我只給過她兩次!……哥,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我該死!我……」話未說完,下一刻只覺得胸腹巨痛,人便橫著飛了出去,滑著仰倒在大理石地磚上。
「我看你他媽的確實該死!」韓睿兩步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聲音如同浸在冰水裡,「我讓你管場子,你倒好,把那玩意賣給小姐?帶著個女人去泡溫泉好玩麼?可你他媽知不知道凌晨三點我在哪兒?公安還沒找上你是吧?知道死的那個是什麼人麼?」
指間的半截香煙被重重地彈在地上,濺起零星火花又倏忽隱滅。
他站起來,面覆寒霜,「人他媽的還是個學生!」
黑色的胡桃木門發出巨響,隔絕了裡面哀求討饒的聲音。
候在外頭的一干屬下還和來時一樣表情肅穆,誰都不敢多吭一聲。韓睿撣了撣衣襟,沉著面孔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