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晨光 正文 第八章
    過年的時候終於放了幾天假,方晨立刻買了票回老家去。

    老家離C市並不遠,坐汽車從高速一路往南開,差不多兩個小時就能抵達。之前她也邀請過蘇冬,問她要不要一起去過年,結果蘇冬說:「你見我一年到頭哪天可以休息的?」說話的時候,電話裡還不時傳來熱鬧的划拳聲,隱約可以聽見旁邊有男人在唱:……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並且混和了嬌滴滴的捧場叫好聲。

    蘇冬懶洋洋地說:「等你回來陪我去靜靈寺燒香吧。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愛去。」

    通常只有遇到不順心的事,她才會想到去廟裡燒香拜佛,所以方晨一邊答應下來一邊問:「最近又有什麼事情不順利了?」

    卻只聽蘇冬在電話那頭笑:「這些人,沒一個讓人省心的。我去拜佛祖,希望能多活兩年,不要早早就被她們給氣死。」

    方晨回到家的時候正好是午飯時間,家裡的小阿姨早就燒好了一桌子菜,只等她來就可以開席。

    近幾年曾秀雲也幾乎不再全國甚至世界各地的跑了,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與小阿姨一道做做家務,偶爾在畫室消磨一下時間,但也終於在向傳統的家庭主婦靠攏。

    見到女兒回來,曾秀雲脫下圍裙,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才微微皺眉道:「太瘦。」

    方晨不以為意,湊到陸國誠的旁邊,說:「爸,老媽為什麼還是這樣挑剔?」

    她的聲音柔和眉眼溫順,分明帶了點撒嬌的味道,親暱地摟住陸國誠的胳膊。因為似乎以前,陸夕就是這樣的。

    「你這丫頭,我還不是心疼你?」曾秀雲搖搖頭,又去拉她,「快去洗個手可以吃飯了。」

    方晨在浴室裡拿洗手液洗乾淨了手,又仔細擦乾了這才走出來。

    或許搞藝術的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怪癖,曾秀雲的潔癖就十分嚴重,也連帶遺傳影響了陸夕。

    方晨記得,小時候陸夕穿的幾乎都是白裙子,而且似乎總是不會弄髒。

    可是她就不一樣,成天與一幫男生爬上爬下打打鬧鬧,從小到大也不知勾壞了多少件衣服。

    她想,大概這也是自己從小就不得母親喜歡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她總是髒兮兮的,並且根本不聽話。有時候好像曾秀雲根本都不愛多看她一眼,都是保姆幫她洗澡換衣服。

    幫傭的小阿姨是四川人,已經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今年也不例外。方晨大年初一給了她一個紅包,又帶她上街買了件新大衣,其實那小姑娘比方晨還要小兩歲,收到紅包後再三道謝,第二天等郵局一開門便去把整年的薪水都匯回老家去了。

    方晨在家老老實實地待了幾天,平時沒什麼事可以做,便陪著父親陸國誠下棋喝茶,又或者同母親一起看電視聊天。

    這天下午,她正在客廳裡看央視的春晚重播,結果手機突然響起來。

    肖莫的名字在屏幕上閃動,她心情頗佳地給他拜年:「新年好。」

    「在做什麼?」肖莫問。

    「看電視。」她吃了顆草莓,隨口問:「你呢?」

    「你猜。」

    「我哪知道啊。」電視上趙本山的小品正好出來了,底下響起一片叫好聲,她有點心不在焉地想了一下,胡亂猜測:「在應酬?」

    大概只過了一秒鐘,微微有些低沉的輕笑聲就傳過來,肖莫半真半假地表揚她:「你真聰明。」

    「多謝。肖總您真辛苦,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

    「是呀,而且我發現我喝醉了,沒辦法開車回去,怎麼辦?」

    「讓司機去接你,要不就叫計程車吧。」

    這一回,電話裡靜默了一下,然後才聽見他狀似無奈地說:「我讓司機放假了。而且,從這裡打車回C市,估計很貴。」

    日進斗金的奸商也會考慮到車資的問題?

    她簡直覺得詫異,下意識便說:「難道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新洲西路上的翠微軒。」

    在翠微軒最大的VIP包間裡找到肖莫的時候,方晨猶自覺得驚訝。

    「你怎麼來了?」

    「應酬啊。」懶洋洋地倚在沙發裡,年輕英俊的男人用手支著額頭,西裝外套脫在一邊,只穿了件淺灰色的襯衫,將面色襯得有點虛白,看來是真的喝多了。

    可是令方晨深感佩服的是,他講話的條理倒還是很清楚。一同坐進出租車裡之後,肖莫微微有些抱怨地看著她,問:「這裡的人都這樣能喝酒麼?早知道就應該先向你咨詢一下,好歹也多帶個司機來。」

    「還好吧。」方晨說,「至少我認識的人酒量都不錯。」又見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連眉心都不自覺地微微皺起來,便問:「是要休息一下,還是吃點東西墊墊胃?」

    「都行。」肖莫很大牌地閉起眼睛,含糊地應了句。

    最後她想了想,只得給前面的司機報了個地名,又拿出手機打電話。

    十來分鐘後,她領著肖莫進門,小阿姨立刻從廚房裡探出頭來說:「米剛下鍋,還要再等一會兒啊。」

    「沒事。」她又給簡單介紹了一下,「爸媽,這是我朋友,肖莫,臨時過來辦事的。」

    「伯父伯母,新年好。」身側的男人露出一個微笑,謙和有禮地說:「時間有點匆忙,都沒來得及買東西帶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方晨不由側過頭看他一眼。

    這男人,在車裡的時候明明連聲音都懶得發出一點,這回倒似乎酒醒了,還能顧及到這些禮貌周全,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她跟客廳裡坐著的二老簡略說明了一下,便領著他進了客房。

    「躺著休息一下吧,等粥煮好了我叫你。」

    讓修長的身體隨意地靠在床頭,肖莫忽然笑了一下,問:「這時候帶個男人回家,你就不怕他們誤會?」

    「不會,誰讓你條件太好了。」

    床上的男人微微愣了愣,笑容愈深,「可我怎麼覺得你是在諷刺我?」

    「當然沒有。很顯然,是你醉了。」方晨走到門邊,順手將門輕輕帶上,「所以你現在需要休息。」

    結果等粥熬好了,他反倒真的睡著了。

    她便讓小阿姨拿低火溫著,自己則跑到樓上去,在一堆舊物中翻翻撿撿。

    其實自從陸夕不在了以後,她過去住的臥室便一直被閒置著,曾秀雲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去親自打掃一次,除此之外,其餘時間門都是鎖上的。

    不過方晨偷偷藏了把鑰匙,偶爾回家來,都會進到裡面去看一看。

    隨著時間的流逝,彷彿她與陸夕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雖然時常會夢見她,雖然在每個突然驚醒過來的晚上都要給她寫郵件,可到底時間長了還是覺得模糊,有時候甚至都會想不起陸夕的臉來,只記得她笑起來很溫柔,聲音也很溫柔,摟著爸媽說話的時候永遠都像在撒嬌,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憐。

    窗簾四合,屋子裡顯得有些暗。

    方晨順手開了頂燈,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靜靜地流淌在天藍色的床罩上。

    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和她上次回來時也一模一樣。

    陸夕最後一次離開家飛回美國讀書的前一晚,她留在床頭的那本《梵高傳》還擺在枕頭邊上,上面連一星塵芥都沒有。

    她沒有去翻動它,只是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房間另一側的書架旁邊。

    那上面同樣一塵不染,她隨手抽了幾本畫冊出來,全是陸夕自己的作品,被精心地分類收藏著,有些還是當年出事後他們從美國帶回來的。

    從素描到水彩,從風景到人物肖像,不得不說,陸夕遺傳了母親所有的藝術天份,甚至在某些方面表現得更加出色。

    而陸夕最擅長最喜愛的還是肖像畫,或許是那段求學的日子給她增添了許多經歷,那滿滿幾本畫冊裡頭全是各式各樣的人物。

    有街頭賣藝的黑人,有風情萬種的吉普賽女郎,還有校園裡看似很普通的學生……方晨一頁頁翻過去,偶爾會特別停下來多看兩眼,幾乎可以想像陸夕當年畫畫時候的樣子。

    「在看什麼?」身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啪」地一下合上畫冊,方晨迅速轉過頭,臉色有點白,或許是光線原因,又彷彿是真被驚嚇到。

    肖莫正悠哉站在門口,嘴角邊帶著一抹輕淡的笑意。

    「這是你的房間?」他並沒跨進去,只是稍微打量了一下。

    她不回答,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將東西一一擺回原位之後才走到他面前問:「吃了東西沒有?」

    「你不在,我怎麼好意思一個人坐到餐桌邊上去?」

    「我爸媽很隨和的。」雖是這樣說,她到底還是和他一起下了樓,又陪著他喝掉一碗紫米粥。

    傍晚時分,方晨臨時決定返回C市。

    陸國誠倒是沒什麼異議,這麼多年,對女兒的事情他向來管得很少。只是曾秀雲說:「咦,不是還有兩天假期嗎?這麼急著回去做什麼?」

    「先回那邊休整一下,等過完年開工了肯定又是天天忙。」她連輕便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同肖莫說:「搭個順風車,不介意吧?」

    肖莫在一旁笑了笑:「當然不介意。」

    他的酒醒得非常快,彷彿只休息了那麼一下子,整個人便又重新恢復了精力。一路高速,將車開得極穩。

    走到中途的時候,他問她:「不睡一會兒?」

    方晨搖搖頭,繼續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兀自盯著窗外枯燥乏味的風景出神。其實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回到市區竟也不覺得餓,但還是被肖莫載到餐廳解決了一頓晚飯才回家。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臨分手時又開玩笑說:「下午的時候你有沒有看見你媽的眼神?估計以為你會提早回來是被我慫恿的。」

    「亂講。我媽才沒這麼無聊。」她覺得有點懨,但還是強撐了精神和他說話。

    「這沒什麼,搞藝術的人想法浪漫一點也很正常。」他停了停,故意說:「況且我條件這麼好,你被引誘了也是常理。」

    方晨卻不由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奇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做這行的?」

    「怎麼?突然發現滿身銅臭味的商人其實也會關心藝術,這很令你吃驚?」

    外面花壇四周的矮燈在深冷的夜裡蒙著霧氣,透過車前玻璃照進來,那一片虛白朦朧的光線恰好映在肖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上,目光卻顯得格外清亮灼然。

    她與他對視了兩秒,泰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她這幾年的曝光率已經很低了。你千萬別說家中還有她的作品,那樣我才會吃驚。」

    「那倒沒有。」肖莫說:「我有個朋友也是藝術家,他本人很喜歡你母親的畫。」

    她也分不清他講的是真是假,於是同樣半真半假地揶揄道:「哦?我還以為你的朋友都是些背景複雜的人士。」

    肖莫是何等精明的人,只是這樣一說便立刻聽出端倪,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沒有改變,「你指的是韓睿?」他彷彿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更深地看進她的眼裡去,笑容和語氣卻儘是一派雲淡風輕:「這世上也就只有這麼一個韓睿,想要再多遇見幾個恐怕也不容易。」

    聽他這樣說,她好像才真的來了興致,「真的麼?真有這樣誇張?」

    可是肖莫卻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親自動手替她開安全帶,說:「很晚了,上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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