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繪溪又一次在這片海灘上漫步的時候,金色和藍色,十分的煦和。她微微仰著頭,望向碧空和雲絲,記得有一位畫家說過,天空的色澤,是永遠無法用顏料調出來的。此刻,或許該換一種說法,即便窮盡了人類的語言,都無法描述出那種湛藍色的心曠神怡。
因為熱,身上略有些汗濕的潮意,她坐在沙灘上那塊石頭上,有些茫然的想:這算不算自己這小半輩子以來,做的最不靠譜的一件事呢?
迎著海邊初生的朝陽,她給彭老師打電話請假,又向教學秘書請假,最後合上電話,側頭問裴越澤:「你在想什麼?」
他並沒有看著她,最後回她:「沒什麼……在想你為什麼願意和我一道出來?」
她笑,卻沒有把心底的想法告訴他。其實昨晚的時候,哪怕是一個陌生人邀請她結伴出去散心,自己衝動之下,大約也會答應的吧。
海鷗的叫聲由遠及近,淺淺的掠過白色海浪,又盤旋著離去。
阿姨在遠處向他們招手,招呼他們去吃早飯。
起居室的電視開著,晨間新聞的女主持精神氣爽:「下面是一組財經新聞……」
「最近深受製藥門困擾的CRIX集團於昨天發佈了一則簡短的公告,承認集團名下的製藥子公司將被安美集團收購……」
夏繪溪的手輕微的一顫,看了對坐的裴越澤一眼。他持著那杯牛奶,彷彿沒有聽見那則新聞,表情亦是一動不動。
躊躇了片刻,夏繪溪放下手中的碗筷,對阿姨說:「我吃飽了,謝謝你。」
她不再看裴越澤,轉身上樓,每往上踏一步,心境就改變一分,
裴越澤的種種,蘇如昊的種種,只在那一刻,恍然大悟了。
好比有人說的頓悟,這就是頓悟麼?
門口有輕微的響動聲,夏繪溪回頭,裴越澤閒閒的倚靠著門,眸色中有一分漫不經心,更多的卻是探究。
整個房間都有著安寧靜謐的氣息,桌邊的花瓶中散亂的插了幾支並不精緻、甚至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手邊,攤著一本書,翻開數頁,紙張在清風中輕柔的起伏,彷彿是素色的蝴蝶上下翩躚。
她在漫天陽光中,衝他輕輕一笑:「來找我聊天麼?」
他不答,只是走近她,拿起了那本書。
翻到的那一頁,他只掠到那首詩的名字:《會唱歌的鳶尾花》。
裴越澤的眸色愈加的深稠濃澤,彷彿有一股力道在上下的翻攪,而他只是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表層。
「我妹妹……她最愛的就是這首詩……」裴越澤輕輕的說,在她身邊坐下來,修長的手指合上書頁,「真巧。」
似是勾起了無限的回憶,他的手指不自禁的一遍遍摩挲著書本的頁腳,最後抬起眸子望著她,目光中滿是溫柔:「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歡這樣的詩?」
夏繪溪嘴角邊浮現淡淡的苦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閉了閉眼睛,額角的青筋若隱若現,語氣中有著輕微的敷衍:「是啊,真巧。」
他的眼神倏然恢復了清銳,含笑望著她,慢慢的說:「你來這裡,是為了躲避蘇如昊吧?還有……你不好奇,他和我之間的關係麼?」
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夏繪溪的手指微微蜷起來,掐進了自己的掌心,又慢慢的放開,平靜的說:「不是。我不想知道他的事……」
他依然用那種目光端詳她,嘴角的笑愈發僵硬:「那你……」
「我來這裡,只是因為自己想要來。」她以不容置喙的語氣打斷他,只是嘴角的笑容卻依稀有著刻意的掩飾和不自然。
如同窺見了她的心浮氣躁,裴越澤的手指輕輕的在桌面上敲擊,目光卻是柔和的:「你……又有幾分瞭解到了自己的內心呢?」
以往她對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無限的篤定和鎮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耐心而溫柔。
這一次,卻角色互換,夏繪溪垂著睫,彷彿並沒有聽見他這句話。
裴越澤看著她的神態,臉頰微紅,側臉柔美,忽然歎了口氣,起身要離開。
「裴越澤……」她忽然喊住了他,有些慌張,又有幾分突兀,「你妹妹,究竟是為了什麼自殺?」
俊美的側臉有片刻的失神和黯然,裴越澤最後開口的時候,又似有無限的悔意,又清晰如同此刻他的表情:「是我,逼她太緊了吧?」
她動了動唇,微微揚起眉梢,最後卻依然欲言又止。
「還有,蘇如昊肯定能找到這裡。你……想清楚了。」
這一句話讓她渾身一顫,不可抑止的抬頭望向窗外的海景。
空曠而飄渺壯麗的景色,天地間那麼大,可是原來,能藏起心的地方,永遠只有那麼一點而已。
裴越澤並沒有說錯,上次自己被強行帶到了這裡,於蘇如昊來說毫無線索,他依然在第二天就找了過來。更何況這一次,自己用過他的信用卡,也用自己的身份證登機,他不會不知道自己去了哪裡。
傍晚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沙灘上看退潮,聽到身後嘎吱嘎吱有人踩著沙粒而來,她以為是裴越澤,並不回頭,只是笑著說:「這個時侯的景色最漂亮。」
正是明暗交接的時候,白天,黑夜,交融在這短短的片刻時間裡,像是墨跡慢慢的沾染上雪白的素絹,順著紋理一點點的洇暈開,最後的漸變色潤澤而疏淡。
那人在她身邊坐下,依然沉默。
微捲起輕柔的一陣氣息,拂在夏繪溪的身上,她一怔之間,就反應過來。
那麼熟悉,那麼溫淡,只能是他,不會是別人。
夏繪溪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如同被海風凍住,又因為緊張,微微的蜷得緊了一些,只是眼睛始終望向前方,不敢偏側哪怕一絲一毫。
她穿了件棉白的裙子,及膝,膝蓋一下的小腿裸在空氣之中,纖細卻不失圓潤。上身簡單的披了件淺橙色的針織毛衣,因為縮起了身體,更顯得肩胛單薄。
蘇如昊卻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躲避,只是默然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替她緊了緊領口。
夏繪溪沒有閃避,白皙的手指抓緊了衣襟的地方,依然一言不發。
「你的感冒還沒好……」蘇如昊躊躇了一會兒,目光從她的側臉移開,和她一樣,望向遙遠的、正在變暗的天際,「不要著涼。」
她深呼吸了一口,終於願意回頭看他一眼。
僅僅一日不見,他卻真的瘦了許多,臉頰微微的凹陷下去,眼中也全是紅色血絲。
他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微微側過頭,笑了笑,聲音有些暗啞:「你以前告訴過我,很害怕我會突然失蹤。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比你更害怕。害怕……有一天醒過來,你突然不在我身邊了。」
「結婚的事,如果你還沒做好準備,我可以再等。」他忍不住去攏住她的肩膀,聲音越發的溫柔,「我不會逼你,好不好?」
此時的南方,晝夜的溫差還是顯著的。夏繪溪的聲音,彷彿這室外的溫度,正一點點的冷卻下去。
她不可遏止的開始發抖,很輕微,卻依然讓他感覺到了。
「你來這裡,就是為了找我說這些?別的呢?我以為你已經想好了,才來找我解釋。」她的聲音清脆,彷彿冰凌雪塊的輕輕撞擊,叫他遍體生寒。
「我在等著你解釋,為什麼在俄羅斯,你要佈置那樣一出鬧劇?」夏繪溪忽然苦笑起來,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板,「還有很多很多事,我都等著你給我解釋。」
蘇如昊的雙唇只是輕微的動了動,隨即卻瘖啞在那裡,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只問了一個問題,或許還有藏在心裡沒有提出來的。可這些於他而言,都是心底最暗處的秘密——他本以為,自己可以瞞著她一輩子。只要她知道,自己是愛她的就好。
黯淡的光線中,唯有夏繪溪的雙眸熠熠閃著光亮,彷彿是狂風怒浪中不滅的明燈,遙遙的前方閃爍,執著如一。
「俄羅斯的那一幕,是我安排的。」他轉過臉,聲音中沒有一絲波瀾,平板而枯澀,「你應該知道的,異國他鄉是建立彼此信任最好的機會。」
她的額角突的一跳,緩緩的閉上眼睛。如果說一定要追溯起自己是什麼時候才對他產生感情的,似乎就是在聖彼得堡。他從那幾個人手中把自己救出來,他掩著腳步,跟在自己的身後,又將自己抵在牆上……那樣無聲的曖昧……
就連這些,都是他預計好的。
夏繪溪微微搖了搖頭,緊緊的遏住心底泛起的、無可控制的涼意,良久,才問:「為什麼是我?」
蘇如昊將頭埋在她肩胛的地方,聲音有些低弱,又帶了隱隱的祈求:「過去的事,忘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這麼愛你……」
夏繪溪的笑近乎蒼白而透明,清粼粼的彷彿一串水滴落下,旋即失去了蹤影。
「我不想聽這些……你以為,現在我還敢像以前那樣信任你麼?」
「好,我都說給你聽。」蘇如昊直起身子,剛才一閃而逝的軟弱,在瞬間消失不見了,他抿著唇,望向無邊無際的海,「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接近你,是因為最開始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裴越澤對你有些特別的關注。雖然那時候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無疑,我想,他對你,還會有進一步的動作。後來,他果然是要你當他的心理咨詢師。我要瞭解到他的心理狀態,就必須和你熟悉。」他淡淡的說完,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是這樣。」
「呵,你是不是忘了一點?那時候,我在給心理援助找資金來源的時候,那些拒絕我的電話一個接一個,逼得我最後答應裴越澤的要求。」她的聲音也是異樣的平靜,彷彿說起的只是旁人的事,「我問過裴越澤,他說他不清楚。他那個人,雖然冷漠了些,又常常威脅我,可是倒不會騙我。而且,我查了一下,那些公司,大多是和安美有業務上往來,是不是?」
他的身影愈發的僵直:「是。是我。」
她微笑,更緊的抱住了雙膝:「你繼續。」
「那時候佈置下的種種,確實為了接近你。」蘇如昊的聲音有些輕,「我對你的心機,僅此而已。在那之後,那些預設過的一切,都沒有用上。」
他確實在最開始的時候想過要利用夏繪溪,然而卻漸漸的陷進情感的泥淖,越來越難以自拔。彷彿這是一種傲氣,又彷彿是倔強。好幾次,自己明明可以從她那裡得到裴越澤的消息,可是出口詢問的剎那,卻又生生忍住了。
彷彿將所有壓抑的情緒點燃了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目光在即刻間,灼亮了起來:「這些,都是實話,我不會再騙你,永遠都不會。」
夏繪溪咬著唇,似乎在微笑,可是神色間,卻又有著讓人不安的鎮定。
海浪靜靜的在不遠處拍上來,不深不淺的褪下去,一來一回之間,就是一個輪迴。
「蘇如昊,你知道麼?如果可以,我也願意就這麼被你蒙在鼓裡,你什麼都不要告訴我……」她安靜的轉眸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清澈,「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只能抽絲剝繭,一點一點的問清楚。」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微抿著唇,眼神中有著難以掩飾的黯然:「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記得麼?那次在俄羅斯的時候,那天Zac教授的會場,我說我的錄音筆沒電了。」
她靜靜等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他記起那一幕場景。
「其實,是因為前一天在去聖血教堂的時候,那支錄音筆一直不小心開著的緣故。它錄下了你和那幾個人的對話。回國之後,那些錄音片段都被我整理進了文檔,那天無意間讓別人聽見了。」她緩緩的解釋,「我不懂俄語,不代表別人也不懂。」
蘇如昊默然很久,微微笑了笑:「真巧。」
「你覺得巧麼?可我不覺得。就算沒有這件事,安美和CRIX的併購這麼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你覺得這麼多人都是傻子?都會看不出來?」她輕輕的開口,「更何況,還有那麼多事……我早就該看出來的。」
「你回國,加入新藥的研發組,對於那個有問題的新藥,有沒有在數據上動手腳?」她的問題問得極為刻板,彷彿摳著一個又一個的字,又彷彿如果不這麼做,她便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蘇如昊微微苦笑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撫著眉心,視線遙遙的投向遠方。
「小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那個數據的反饋,是要很多人一起做的。我再想要CRIX垮下來,也不至於拿人命來開玩笑。」他頓了頓,又補充說,「我做的……或者說安美做的,不過是讓這件事更加的引人注目一些。說實話,安美能這麼快收購,和他們精心準備了這幾年來收復失地不無關係。新藥的事,是裴越澤的失誤。可是對於全局來說,這件事不過是導火線而已。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他。」
「安美和CRIX的事,我不願意去管,也和我無關。我只是想知道,蘇如昊……你把那段錄像上傳的時候,安排那些新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彭老師?」她的手臂從他的外套間探出來,又輕輕的按在了他的的手背上,彼此一樣的冰涼,「那個來賓因為藥物反應去世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說是我逼死了她,而現在,彭老師又提早退休……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
他承認:「那件事,是我對不起你。本來是不會炒作起來的,可是沒有辦法,只能從這裡開始,才能最後引到藥物事故上去。至於彭老師……我也很抱歉。」
他們說話的時間,大概不到一個小時吧?可是於夏繪溪而言,卻不啻於過了漫長的數年。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提起了無數的勇氣,才能開口去詢問的。
每一條信息從腦海中流過,她都無比艱難的花費了大量的精力去消化、去理解。
真相和想像的一樣殘酷而詭譎,她有些悵然的看著身邊男子英俊而疏朗的側臉,明明五官熟悉得令自己刻骨銘心,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他越來越陌生?
甚至現在的一切,只是所有自己揣測的想法中的一部分而已,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最後的果斷,可以將心底的疑問全部的拋出來。
他輕輕的反手一覆,扣住她的手指,低低的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