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她全心投入在自己論文的文獻綜述上,也沒怎麼見到蘇如昊。從資料室出來,順手就撥了個電話過去,等了很久,那邊才有人接起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帶了些暗啞,「喂」了一聲,鼻音濃重。
「感冒了?」夏繪溪心裡一緊,「聲音都變了。」
電話那頭笑了笑,嗓音低沉性感:「好幾天沒見到你了……這幾天在幹嗎?」
夏繪溪微笑:「我正想問你呢?是不是很忙?」
「嗯……CRIX那邊有新藥的審批和試產。我伯父這幾天在這裡,是有點忙。」
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她的回音,蘇如昊忽然有些擔心:「喂?還在不在?」
夏繪溪收了收思緒:「在……本來想找你隨便聊幾句……你那麼忙,還是算了。」
她悵然掛了電話,忽然想起師母說「見過他的父母沒有」……即便是親密至此了,即便確定他愛著自己,可他從不在自己面前提起他的家庭。她搖了搖頭,終究還是驅不散那點小兒女的失落感。
晚飯是彭澤教授請客,在學校的招待中心,有他前幾年的一個學生學成回國,恰好便幾個同門聚一聚。
夏繪溪看著眼前的師兄,忽然覺得那個名字有點熟悉。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去和對方握手,又問:「嚴師兄,我剛剛看過你們兩年前做的那個實驗報告。」
「兩年前?」他在回憶了片刻,笑了起來,「那個實驗啊……出國前做的,呵呵,效果並不是很理想……」
他們師兄妹湊在一起講話,有人就半開玩笑:「小蘇呢?今天怎麼沒來?」
「這個要問小夏了,她最清楚……」
夏繪溪隨著眾人笑了一聲,依然問道:「師兄,我對其中的一個案例很感興趣。」
嚴師兄點點頭,說:「那個啊……唉,我也印象深刻。那個女孩子也是被試,當時抑鬱症很嚴重,她自殺之後,這個實驗就匆匆忙忙的暫停了——其實你知道的,我並不認為是這個實驗的原因,但是具體是為了什麼,恐怕誰都不知道了。」
夏繪溪又簡單的問了些情況,一頓飯吃得心事重重。最後和眾人告別,一個人往職工宿舍走回去,因為是無星之夜,樹影婆娑,暗像搖曳,灌叢中的野貓叫聲也叫人心驚膽戰。她想起明天的咨詢,原本就不算好的心情,驀然間,又低沉下來數分。
一分神的時候,鞋跟忽然卡的一聲,像是嵌入了什麼縫隙之中。夏繪溪將腳往上一提,依然沒有辦法挪動分毫,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查看究竟踩到了那裡。燈光之下,才算看清楚。竟然是天然氣管道上邊鋪設的鐵蓋,因為上邊幾個小孔,好死不死,自己鞋子的跟就被卡在了裡邊。
人在不順的時候,的確可能喝口涼水都塞牙。她歎口氣,打算再試一次。
身後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帶了笑意,緩緩的說:「小心把腳崴了。」
蘇如昊蹲下身,握住她纖細的腳踝,另一隻手托住鞋跟,力道恰到好處的一拔,瞬間就讓她恢復了自由。
可是夏繪溪依然站著沒動。月夜之下他的笑容淺淡,或許是因為忙,下巴有些青鬱鬱的,而鼻樑的側影被月光一打,顯得分外挺直俊秀。
蘇如昊的聲音依然帶著明顯的鼻音,牽了她的手說:「怎麼走路這麼不小心?」
她低頭看兩人緊扣的手指,輕輕的說:「你怎麼過來了?不是很忙麼?」
一直到進了屋,蘇如昊都沒有再說話,只是微笑,又對她小小的彆扭恍若不覺。
夏繪溪給他遞了杯水,又從小櫃子裡找了板藍根出來:「我給你泡一杯吧?感冒嚴不嚴重?」
他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直視著她:「不開心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不把家裡的人介紹給你認識的緣故?」
他這麼直接的說了,讓夏繪溪愣在那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底百味沉雜,只能順著他手腕的力道坐在他的身邊。又愣愣的抬起頭看著他疏朗英俊的眉眼,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自己心底的想法的。
他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柔聲說:「並不是我不想讓你見我家人……他們不在這裡,過一段時間,等我把手上的事忙完,你請個假,我帶你去見他們,好不好?」
「至於我大伯,他來這裡是為了公事,下次再見也沒有關係……我對你的心意,難道到了現在,你還信不過麼?以為我沒有誠意?」
他的聲音溫柔而叫人生出信任來,夏繪溪默不作聲的想了會兒,彷彿心底空落落的地方正在被填補起來,她點點頭:「對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只不過……」
他沒有再讓她說下去,只是微笑著用唇堵上了他的言語,喃喃的說:「你相信我,這就夠了……」
第二天踏進裴越澤辦公室之前,她藉著近似鏡面的牆壁,仔細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看起來儀容整潔,並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可是跨進去的剎那,她又回過頭,看了眼張助理:「請問,一會兒咨詢進行的時候,屋外會有人嗎?」
張助理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很快的說:「我可以讓秘書迴避一下。」
夏繪溪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外邊會有人的吧?如果我需要什麼東西的話,方便一些。」
「好的,我會安排人在外邊等。」
夏繪溪鬆了口氣,扣了扣門。
「又是畫畫?」裴越澤的表情似乎帶了些失望,意興闌珊的拿起桌上的筆,「還是隨便畫?」
「怎麼?不樂意?」夏繪溪將白紙遞給他,「你要做冥想,那也可以。可是那個東西,你知道,像是鴉片一樣,會上癮的。」
她有意說得變幻莫測的樣子,引得裴越澤一笑:「怎麼個上癮法?」
她亦微笑,只是帶了些探究,看著他的側影:「這個……或許就要問問你自己了。」
裴越澤從唰唰的筆畫聲響中抬起頭來,探究般看了她一眼,最後輕笑:「是麼?」
半個小時之後,他將那副白紙遞給她:「好了。」
夏繪溪接過來,一眼匆匆掃過後,眉頭卻不自覺的踅起,又抬頭看他一眼。來回數次,連裴越澤都察覺出她的異樣,站起來繞到她的背後,同她一道看著,忍不住問:「有什麼問題?」
她連忙笑笑:「沒問題,很好。」她喃喃的重複一遍,「真的很好。」
依然是一個花瓶,只是這一次,放的方方正正——就像是她第一眼的印象,他正在努力的做到對稱。耳柄,花束,瓶內那些細小的裝飾,無一不在揭示這一點。
儘管圖形還是有些詭異,比如在花瓶的腹部有著一雙灼亮的眼睛,比如眼睛之間那條依然昭顯著分裂的線條,可是無論如何,他的意識之中,似乎已經感受到了潛在的不安,正努力的想要扭轉過來這樣的傾斜。
短短的一個多星期,是什麼,讓他有了這樣大的進步?
這樣的案例,又一次驗證了心理學的神秘和不可捉摸。夏繪溪怔怔的看著裴越澤的臉,因為放鬆,他的表情異常柔和,甚至有些孩子氣的微翹起嘴角,那抹微笑分外的英俊。
隔了片刻,在她出神的時候,他凝神打量了她良久,才慢慢的說:「你今天……非常心不在焉。」
夏繪溪不答,只是微笑著說:「你之前看到什麼了?願意告訴我麼?」
他的心情似乎愈發的舒暢,挑了眼角,笑容俊逸:「你不是說對我的隱私並不好奇麼?」
「那麼,就當我好奇一回吧……」夏繪溪凝神想了片刻,纖長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節拍,「我很好奇,你眼中的她,算是你的什麼人?」
他依然在笑,可是眼中的溫度正在一點點的冷卻下來。
夏繪溪毫不放鬆的看著他:「不願意說?那麼你還是沒有把我當做朋友和可信賴的醫生。」
裴越澤緊緊抿起的唇昭示了他內心的抗拒,可是這一點卻讓夏繪溪不自覺的放鬆下來,假如他堅持不說……那麼自己,就當做什麼都沒提好了……她咬咬牙,正打算說一句「算了」,然而他的回答卻搶在了自己之前——
「我愛她……」他的聲音十分平靜,然而她聽得出來,平靜之下,卻像有著巨大的漩渦,正在悄無聲息的緩緩形成。
夏繪溪安靜看著她,眸色彷彿是波光掠影,有著難以言語的沉靜和安寧。她凝神注目了他很久很久,似是在尋找勇氣,又似在醞釀情緒,最後輕緩的站起來,在他身邊坐下,又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裴越澤瞇起眼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隱秘的喜悅似乎在漸漸的放大,此時此刻,他並不想去知道她突如其來的善意和友好,只是在心底感受著握著自己的那雙手,柔軟、纖細,彷彿是海邊輕柔的浪花捲過……
夏繪溪在心底掙扎著,她甚至不敢去想他的反應,可這句話再如何艱澀,她卻一定要說出來——她必須說,否則,他無法直視這個裂痕,也無從去打破心底的幻想——
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指甲無意識的陷入他的手背,最後聲音輕緲而恍惚,彷彿那不是自己的聲音。
「你愛她,是以戀人的身份愛她?還是以同父異母的哥哥的身份愛她?」
自己握著的那雙手,彷彿是在頃刻之間失去了溫度,非但冰冷,亦像失去了生命力,正逐漸的僵化成精緻的玉石。
夏繪溪強迫自己抬起頭,看著他的黑洞洞的雙眼,克制住心底一陣又一陣寒意,狠狠的咬了自己的舌尖,繼續說下去:「裴越澤,你自己應該知道的,那樣的愛情——就是你描述給我聽的,你們的兩情相悅,全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的想像。裴璇,你的妹妹,她從來沒有愛上你——她對你,只有恐懼,只有迴避……」
她的話被他異常精亮的目光給打斷了。裴越澤低低的笑了一聲,辦公室卻彷彿倏然降溫。此刻他英俊如神祇般的容顏分外的可怖,彷彿是暗夜中的鬼魅,蒼白的臉頰上透著異樣的潮紅,他緩緩的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順著她柔軟的身體,一點點的撫摸而上,直到修長有力的手指卡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之間。
就是那裡……就是那裡,這個可惡的女人正在說出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話……她非但知道了一切,還原原本本的重複給自己聽……她說他們從沒有相愛,可自己明明記得那些親吻和纏綿,怎麼會是假的?!
扣在她脖頸處的手忽緊忽鬆,就像他此刻紊亂不定的呼吸,灼熱的噴在她的臉上。
夏繪溪被他一把扣住了脖子,攀升到了頂峰恐懼彷彿是再也難以為繼,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靜下來。她的視線望出去,整個房間像是蒙上了淡淡的煙霧,他的臉似遠似近,目光依然灼亮,看著自己,又像是看著陌生人。
「裴越澤……想想上次是什麼讓你醒了過來……你不要在沉浸在那些幻想裡……」
他的手指又一次重重的收緊,夏繪溪只覺得被一股極大的力道一推,身體向後一靠後腦大約是碰到了檯燈的燈座,稀里嘩啦的一陣亂響,又有電線牽扯著,整個小几上的事物全都掉在了地毯上。
並沒有被磕疼,可是身體一沉,他修長的身軀已經半壓上來,那雙極美的眼睛彷彿赤紅,聲音嘶啞而低沉:「你再說!」
大約是有人聽見了屋裡的動靜,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縫。夏繪溪用眼角的餘光看見是張助理,此刻裴越澤微微分神,手上的力道便小了一些。她大口的呼吸著,想要大聲喊出來。可是瞬間之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夏繪溪將那聲呼喊轉成了囁嚅,眼光倔強的望向了裴越澤,依然一聲不吭。
這樣的姿勢太過曖昧,實在讓人容易聯想起別的,沒等裴越澤出聲,小張已經自覺的將門合上了。
寬敞如套房的辦公室,重又剩下兩個人,彼此對視著。
他的指下,感受著她的溫熱,肌膚如玉,她的頸間淡青色的血管正勃勃而動。而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清透像是溪澗的泉水,雖然有勉強掩飾起的驚懼,卻依然坦然的望著他。
心中的恨意,忽然就慢慢的變成了一種空虛,他茫然的處在這個空間裡,心裡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靜謐得幾乎讓自己難以呼吸。裴越澤呆呆的看著身下的女子,她的面容越來越清晰,慘白的臉色,烏黑的髮絲,額角那個小小的傷痕——她又有哪一點像是自己那個羞怯而美麗的妹妹呢?
彷彿失神一般,他的手指在她的頸間慢慢的放開,又撫上她的臉,用極輕的聲音說:「剛才為什麼不叫出來?」
夏繪溪側過臉拚命的咳嗽,良久,才勉強說:「我想要你學會控制自己。這次是因為我在這裡,下一次,如果你又這個樣子……說不定,你會傷害自己。」
他慢慢的支起身子,手指因為離開了她的臉頰,忽然覺得一陣蕭瑟的寒意。
他努力掩飾住自己的不經意的輕顫,往後退讓了一些,看著她坐起來,面無表情的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怎麼知道的……這個不重要……」夏繪溪緩緩的重複了一遍,像是要理清思路,語速很慢,又很安定,「裴先生,我知道毫不留情的打破你的幻想這對你來說很痛苦,可是我必須要這麼做。」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今天,也是鼓足了勇氣來到這裡。雖然預料到了你的反應會很激烈,可是也沒有想到……你會這個樣子……」
彷彿是後怕,她撫了撫自己頸圈的地方,又垂下睫毛,沉思了一會兒:「你現在……覺得還好嗎?」
裴越澤的表情麻木,像是失去了表情的能力,平板的點點頭:「你剛才,說……那些事都是我的幻想?都是假的?」
他的眸子十分清明,已經褪去了先前狂亂的色澤,夏繪溪在心中估量了一下,鄭重的點點頭:「你的印象裡,她喜歡你,依賴你,關心你……我知道我的看法對你來說,會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可是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來看,這個實事是再清楚不過的——她一直把自己定位為你的妹妹,從來沒有對你產生過愛情。」
「並且,因為感知到了你對她的情感,你的妹妹,裴璇才會覺得十分困擾和不舒服,才……」
她努力敘述的平瀾無波,可是事與願違,眼看著裴越澤眼中的戾氣又漸漸的漲了起來,夏繪溪只能停止敘述,讓他、也讓自己喘口氣。
裴越澤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自己的指節,隔了良久,才慢慢的說:「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她才得了抑鬱症?」
像是預測到了他會這樣問,夏繪溪平靜的回答他:「我並沒有這樣說。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她患上精神疾病,我並不清楚。可能和你有關,也可能和別的原因有關。可是現在我想要你弄清楚的只有一點,是什麼原因讓我坐在這裡。」
裴越澤倏然揚起了視線。她的髮鬢零亂,那件襯衣的領口因為剛才的掙扎而歪在一邊,形容狼狽。然而她的臉龐,總是溫和淡然的。就像是剛才,他略帶惘然的回憶起,將自己喚醒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是因為見到她的臉的緣故?那些不安,那些焦躁,連同秘密被勘破的難堪,通通都在瞬間消失了。
「為什麼要幫我?我脅迫你,差點掐死你,我……害死了自己的妹妹,我這樣一個人……你為什麼要幫我?」他喃喃的問,目光求助一般,投在了夏繪溪的臉上,「你可以不管我的……那些事,你不告訴我,不叫醒我,我會覺得更舒服一些……」
夏繪溪歎口氣,她想起了裴璇作為實驗志願者的自述,她的筆跡纖弱而敏感,而她用這樣的筆跡,一筆一畫的寫下自己心中的困擾。
在她的描述裡,她的哥哥隱忍而沉默,她知道他對自己的愛戀和眷惜,可他從來都不會說破,他只是在她的身邊,或許就希望那樣一輩子的愛著她,不讓她知曉。
然而到了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讓裴璇激烈的撕扯開一切,甚至不惜用生命的代價來離開他,夏繪溪不知道,也不願意去知道。
她只看到,如今裴越澤作為自己的病人,強忍著種種痛苦,活在一個並不存在的虛幻世界裡。因為這個被強烈的情感所割裂的世界,他才一度將感情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因為這個世界,他在自己的腦海中虛構了自己和璇相戀的故事——這種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分裂,既是他保護自己的一種機制,亦是一片虛幻的桃花源。
他藏身其中,自以為安全,可是只要有旁人來點破,等待他的,就可能是徹底的毀滅。
所以這一次咨詢之前,自己才會如此的焦躁不安,又躊躇難以下定決心。病人的幻想自然是需要越早打破越好,可是她卻在害怕那種反噬的力道太過劇烈,如果自己掌握不好,那麼他的毀滅,就是自己促成的。
實事上,讓他自由創作那幅畫的時候,她也還是在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說起。直到看到了他的畫,看到了他那樣巨大的進步,才終於讓自己下定了決心,冒險將這個實事說了出來。
紛亂之後,裴越澤如今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看上去,這一步棋,自己算是走對了。
夏繪溪凝神想了很久:「裴先生,我還記得,你在三亞的時候曾今對我說,你身上負著原罪,你說你不配得到美好的東西。」
裴越澤無聲的看著她,輕輕的笑了笑,說不出的自嘲。
「原罪……宗教上的術語,每個人身上背負的罪孽……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選了這個詞,可是讓我猜一猜,是因為你一直在厭棄自己?你一直對你的妹妹有負疚感?你覺得,天生是你的存在,才毀了她?」
「我剛才告訴過你,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你和你妹妹從未相戀。我還可以再告訴你,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看,無論從哪一點上,你都是一個很好的兄長。你愛她,關心她,或許是因為那時候你年輕,對她產生過幻想或者愛慕,可是你一直在克制。而你的妹妹,她景仰你,雖然察覺出兩人之間有些異常的曖昧,並且因此困擾,可她對你,從來不失尊敬。」
「在我眼裡,你背負了對你妹妹沉重的愧疚感,你替她背負了不屬於你的命運,所以你覺得自己有原罪。」她的聲音慢慢的轉為柔和,「可是你別忘了,每個人的宿命都在那裡,她選擇走了什麼樣的道路,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原因造成的。」
「所以……那個女人死的時候,你可憐她,卻不愧疚?」裴越澤的聲音冷澀,腦海中頭一個想法,便是那時自己詢問她那個節目來賓的死訊時,她異於常人的表現。
夏繪溪愣了愣,聲音漸漸的低了下來:「是啊。我的初衷是想幫助她的……可是到了後來,連我自己也糊塗了,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的,或者還是錯的……」
「那麼你現在這樣幫我,你知道是對是錯?」裴越澤的聲音清冷,思路卻異常的敏銳,「你想過沒有?」
夏繪溪坐在他的身側,忽然微笑,彷彿書桌邊那一朵水百合忽然綻開,說不出的甜美清新,她緩緩的伸出手去,按在了他的胸口:「裴先生,更多的時候,我不愛分析。只要聽聽這裡的想法。它告訴我,這個人不是壞人,我就會想要去幫助他。」
「至於結果,我從來不會想得那麼久遠……」
秘書的專線響了很久,裴越澤看著她白皙的手背,那個如白玉般的手感和印記還落在自己的心上——他怔然了很久,才轉過身,將電話接起來。
秘書的聲音有些忐忑:「裴先生,提醒您今晚宴會的時間……」
他已經恢復了沉穩,彷彿又像是之前夏繪溪所認識的那個男人,高貴而倨傲,神秘莫測。夏繪溪看著他氣度卓然的側影,一時間有些發愣,連他對自己說了什麼都沒有聽清。
「我在問你,晚上的宴會,你會不會去?」
夏繪溪「啊」了一聲,看了看時間,也記了起來。慶祝新藥試產的宴會,是由CRIX和南大的心理研究所一起舉辦的,來前她就和蘇如昊約定了時間,說好是要一起去的。
她慌忙站起來:「我先回去了,那個宴會我會去的。來不及了,我都沒準備,我先走了……」
她轉身就要走,然而手腕一緊,一回頭的時候,裴越澤靜靜的握住自己的手腕,目光平和如水:「不用著急,這裡什麼都有,我讓他們幫你準備。」
夏繪溪下意識的掙了掙:「不用了,我還是……」
他依然靜靜的看著她,語氣無比的沖淡:「你今晚,做我的女伴。」他輕輕笑了笑,「夏小姐,你答應過我,至少在咨詢的過程中,你不會拋下我。」
夏繪溪確實不放心他的精神狀態,簡單的考慮之後,飛快的點了點頭:「好。」
當即有人帶她去樓下的賓客休息室,她在電梯裡給蘇如昊打電話,始終無法接通。只能匆忙的改發短信:「我們直接在宴會見。不用來接我了。」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夏繪溪站起來,回頭看見裴越澤在沙發上坐著,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他著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坐姿慵懶,卻依舊顯出極為貴氣的格調,只是眉宇間有說不出的怔忡,倒不像平時那個深沉若海的男子了。
宴會是在南大的科學大堂舉行,車子一路開過去,兩人都是沉默。她閉了眼睛,慢慢靠在椅背上,直到車子輕輕一頓,大概是到了。夏繪溪動了動身體,正要下車,抬頭一看,裴越澤坐在那裡,卻沒有動彈的意思。
科學大堂門口放滿了花籃,一眼望去,色彩斑斕,像是將春日的各色繽紛提早團簇在了一起。
他的手指輕輕一動,側頭看著那幅絢爛的景致,嗓音低柔:「按照你的意思,是不是連這個都是不必要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夏繪溪愣了愣,反應過來,聲音彷彿喟歎:「你真的是為了她……才和我們合作,要開發治療抑鬱症的藥物?」
他笑了笑,容顏清淡:「初衷不是,可是後來就變成迫不及待了。所以,是,又不全是。」
夏繪溪很自然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要多想了。走吧。」
他先下車,伸手替她扶著車門,極為紳士的等了一會兒,一直到她下車,才淡淡的招呼:「走吧?」
夏繪溪站在原地不動,又微微的踮起腳尖張望了一會兒。她穿了銀白色的套裝,仰起脖子的時候,即便是化妝師刻意用粉遮掩了,一圈淡淡的紅紫色依然若隱若現。
裴越澤便默然停下等了她一會兒,想起下午自己失控那一刻,彷彿墜入了另一個世界,只覺得心驚魄動。
他也不催她,一直等到她有些失望的轉身面向自己,才開口詢問:「下午你說了那麼多,可是有一點,你還是沒有對我說清楚。」
夏繪溪抬步走上台階,隨口問:「什麼?」
他跨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逼著她面向自己:「你一直在強調我身處在另一個世界裡——那是不是人格分裂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然而夏繪溪的反應卻比他輕鬆得多,她另一隻手撫額,隨意的笑了笑:「我沒有說嗎?是的,裴先生——你確實有潛在的分裂特徵。但是幸運的是,你的某一部分的人格意識十分強大,強大到完全可以幫你遮掩這個分裂。所以,絕大多數時候,你的行為舉止都十分正常。」
「我沒有直接告訴你,是因為……嗯,你知道,我把情狀描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明白,其實這個東西,並不是像它的名字表示得那麼恐怖。每個人多少都有一點吧?不用太在意。」
他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抿起唇,淺淺的微笑:「還有呢?」
「還有就是……你不看《犯罪心理》的,對吧?裡邊有好多連環殺**手都是人格分裂。老美是為追求收視率,弄得玄之又玄,你可千萬別信。」夏繪溪不屑的撇撇嘴,目光中帶了笑意,「你不要太看得起它,其實,它就是那麼一丁點兒的問題,很容易克服。」
她舉起小指,比劃了一下,笑容燦爛:「就是這麼一點兒。」
裴越澤注視了她一會兒,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的背影清瘦而修長,夏繪溪跟在他的身後,悄悄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實體書名: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