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繪溪狼狽的跌回椅子裡,竭力躲避著他無所不在的氣息,尷尬的笑笑:「什麼窺測?」
那張英俊的臉再的在面前放大,卻依然叫人找不到瑕疵。他依然不肯放過他,只是側過臉,用極盡曖昧而低沉的聲音:「我有正常的推理能力。剛才的不是遊戲……是測試吧?說說看…暴露了我多少秘密?」
「這個遊戲輕鬆麼?能讓我減壓?」而她
仍然不說話,而他則步步緊逼,「要知道,為了和第一反應作鬥爭,我倒是覺得很累啊……」
夏繪溪僵在原地,只覺得呼吸都斷成一截一截,彷彿那股氣息被人掐著,不能一下子吐出來,不順暢至極。轉瞬之間,她甚至還沒弄清楚為什麼,兩人間的情形就忽然變成樣。仔細的想想,也算不上她騙他,只不過刻意混淆下測試的概念罷。而不告訴他是心理測試,也是為讓他放鬆,讓測試結果更加的貼切他真實的心理狀態。
他不動聲色,卻原來知曉一切。
說實話,夏繪溪心底不是沒有惱怒的。這種憤怒,類似於主導權被奪走、又或者被人看穿後的小小的尷尬。
她目不轉睛的和裴越澤對視,幾乎能分辨出他黑色的瞳仁裡自己的小小的影子,最後伸手在他肩頭推,平靜的說:「我不可能在完全不解個人心理狀態的情況下就完成心理咨詢。而在這點上,你非常不配合。所以,類似的測試我覺得是必要的。」
裴越澤終於起身離開,靠著身後那張紅木辦公桌,距半米的距離,將的舉動攬在眼底,嘴角微微勾:「你還真像個孩子。不就是在醫院裡隨口不夠專業麼?怎麼,現在是要證明給我看?」
夏繪溪微微偏著臉,纖細的指尖在身前不經意的交疊起來。她實在不願意再解釋個聯想測試是她早就開始著手準備的,和那一天的賭氣並沒有關係,最後身下的皮椅往後輕輕滑,她輕巧的站起來:「我沒必要向解釋些。下次咨詢的時間還是請提前幾通知。」
獨自站在電梯裡,夏繪溪有些疲倦的靠著邊牆,太陽穴的地方有些酸脹。摁摁,似乎是想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不知道為什麼,和裴越澤說話的時候,自己總是有些心浮氣躁,也許是因為對方太過喜怒無常,而自己不得不防著他些突如其來的舉止。
整個CRIX的大樓顯得很寂靜,只有數個保安在樓下靜靜的巡梭。她剛要出邊門,看見大廈前的那個廣場上略有些喧囂,不由得張望一下。
隔茶色的玻璃,看不出端倪,身邊的一個年輕保安嘟囔句:「又是那個瘋女人。」他抬頭看見夏繪溪疑惑的目光,又補上句,「天天來鬧事。剛才大概被110帶走吧。」
聽在耳裡,因為想著別的心事,夏繪溪並不在意。很快的從地鐵站脫身出來,逕直去辦公室。
週末的學院辦公室裡也空空落落。
打開空調,又脫外套,夏繪溪將錄音筆連接到電腦上,將文件夾拷到電腦硬盤中。打開一看,才覺得亂七八糟,資料也不知多久沒整理過。一時間也不想分類了,她將今天的資料打開,開始做分析。
停頓,記錄,計算……整理完三組詞彙測試,夏繪溪活動下酸痛的脖子,捧杯茶站在窗口,望著色調逐漸變暗的南大校園。
黑夜的影在校園的上方如禿鷲般盤旋,不經意間做著試探性的衝刺,將翅翼下的濃霧灑向身下的整方天地。
綠蔭道上學生的身影已經朦朦朧朧,三三倆倆的彷彿是團團黑影走過,隔那麼遠聽來,那些歡聲笑語也像是難懂的字符音節,有下沒下的撞擊耳膜。
指間的綠茶已經慢慢的轉涼,她看著聽著,其實都沒有在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倒是那些自己做出的分析依然歷歷在目。
她重又轉身,面對著桌上那張表格,幾個關鍵字,幾個異常的時間記錄。
測試詞:天使——反映詞:xuan(後經過有意識的修正,改為「宗教」,但反應時間依然是正常時間的五倍)
測試詞:發燒——反應詞:潔白(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三倍)
測試詞:抑鬱——反應詞:死亡(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三倍)
測試詞:親吻——反應詞:愛情(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二五倍)
測試詞:死亡——反應詞:絕望(反應時間是正常時間的四倍)
三百個詞,絕大多數的內容顯得十分正常。可見在有意識的條件下裴越澤的心理控制能力確實極強。
但是……至少有五個特例。
夏繪溪看著眼前五個詞,不由自主的露出微笑。人的下意識反應,到底還是天生流露的。即便他已經竭力的控制,可是依然露出小小的縫隙,可以讓自己略微的探索一下。
她支著下頜,一遍遍的反覆看著張紙。
天使……發燒……抑鬱……親吻……死亡……
這些詞,對於他,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原本說好週日早上和學生一起去做公益活動,因為臨時接到彭導的電話,讓自己去院辦取資料,於是夏繪溪就沒和大部隊道走,獨自一個人去辦公室找導師。
彭教授從文稿中抬頭看見夏繪溪,招招手:「我看過的大綱。很不錯。這個題目比較討巧,關於歷史追溯部分的材料綜述做得很好。稍微有問題的是後面部分。我覺得……現當代的應用部分,是不是還缺少實驗資料?」
是用商榷的語氣問的,一貫的溫和,從不會擺架子,也是這個老教授的可愛之處。
他提到的是夏繪溪準備投給學術論壇的那篇論文提要,內容是將現代心理學的傾述法療效和中世紀的宗教懺悔制度作對比分析。資料準備大半,回頭想想,也確實覺得在現當代的論述上薄弱了一些,夏繪溪皺皺眉,無可奈何的歎口氣:「這個我知道,可是實在沒有一手資料可以分析。」
彭教授微微低頭,習慣性的將目光透過鏡片,落在了學生的臉上,然後笑了笑:「這個資料我倒是有一些。特地叫你過來,就是讓你先看看,對你的文章應該會有用。」
夏繪溪微微的屏住呼吸,寂靜的房間聽到紙張沙沙翻動的聲音,異常的驚喜:「彭老師,你還做過個項目的實驗麼?怎麼我從來不知道?」
「一兩年前吧,這個項目一直是我指導你的一個師兄在做。後來實驗了好幾輪,出來的結果不如預期,經費上又出問題,就擱在一邊。看到你這篇論文大綱就想起來。」
老頭對於自己的學生和晚輩,從來都是不吝於幫助的。有了寶貴的一手學術資料,向來樂於分享,而不是私自藏掖。在學術和人品兩個方面,他之於整個南大的心理系,確實有著絕佳的人格示範作用。
他示意夏繪溪將那疊資料遞給自己,抽了其中幾頁遞給夏繪溪,又簡單的說明:「傾述療法的作用其實一直在減弱,這和現代人逐漸失去宗教意識有關係。怎麼打破病人的心理防範意識,怎麼讓他們願意直面自己的內心,這些都是難題。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解決的。你看看,這些都是失敗的案例。」
一張張編號的案例,講的都是當時實驗的對象。因為實驗效果不佳,大都轉回原來的治療方法。
夏繪溪一目十行的看完,點頭:「當時實驗採取的方法,是隔離開聽眾,讓患者藏在帷幕後面講述。不過被測試者似乎依然不能完全投入。和他們的顧慮自己的隱私不無關係。」
彭澤同意:「實驗進行得很困難。尤其是效果,非常的不盡人意。所以到後來,我也決定放棄這方面的嘗試。先前的資料也就一直沒有用上。」
夏繪溪將那疊文件放進自己包裡,十分誠摯的對導師:「謝謝。」
老頭又埋頭在自己的疊文件裡,隨意的揮揮手:「沒什麼。今天禮拜天,打算去哪裡約會?」
夏繪溪下子覺得臉有些發燒,站起來有些尷尬的:「沒有……今有心理援助的活動,我打算去看看。」
話是這麼說,可是最後趕到集合地——本市一座民工子弟的學校的時候,還是已經很晚。
正好是午飯時間,志願者們正在分發營養餐。魚、肉和青菜,加上份牛奶,領餐的孩子們就回到自己的教室,看上去十分的乖巧。
有學生看到夏繪溪,大聲對打招呼:「蘇師兄在隔壁的教室。」
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從身邊走過,其中的絕大多數看上去並不像如今城市裡的孩子那麼乾淨漂亮。他們並沒有昂貴而時髦的衣服,神態間也並不像驕傲而精緻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即便如此,一張張的小臉依然童真而目光清澈。他們捧著盒飯,和同伴一起快活的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彷彿是上好的瑪瑙。
她心底依稀受什麼觸動,夏繪溪站在那裡出神很久,一直到這個孩子撞了一下,聲音有些惶恐:「姐姐對不起。」
她連忙搖頭:「沒事。」往前走幾步,推開那個教室的後門。
教室裡十分安靜。
蘇如昊的背影向來十分挺拔,可是此刻,他坐在窄小的課桌之間,又刻意微微的俯下身,和對面的小孩面對面平視,低聲著話。
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得到那個小孩蘋果似的臉蛋,目光望向蘇如昊,滿滿的,全是親近和信賴。
蘇如昊低低的句什麼,小姑娘就頭,聲音清脆發亮:「我會的。大哥哥,我把昨畫的圖畫拿給你看好不好?」
就像是對待家中的幼妹,或者是小小的女兒,蘇如昊的聲音中滲了暖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溫和的說:「先吃完飯,我們再看畫。」
小姑娘很聽話的開始吃飯,一聲不吭。他依然注視著,一動不動。夏繪溪看得見他的側臉輪廓,異常的柔和俊秀。
她愈發的不願打破麼溫柔美好的幕,只想這麼靜靜的看著,蘇如昊卻十分自然的回過頭來,目光找到她,嘴角淡淡的抿起微笑:「什麼時候過來的?」
夏繪溪倒有被嚇一跳的感覺,她慢慢的走過去:「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他不答,指指玻璃窗。
夏繪溪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在的走進,恍然微笑,忍不住:「你早就知道了?」
他卻不答,給身邊的小孩做介紹:「這個姐姐姓夏,來,認識一下。」
「我叫劉媛媛。」她的目光有些怯怯,彷彿是剛剛孵出殼的小雞,帶好奇和羞澀,「姐姐你好。」
夏繪溪也坐下來,似乎知道她的緊張,盡量和顏悅色的說:「很高興認識你。」
「媛媛的成績很好,還代表學校接受獎學金,是吧?」蘇如昊雖然是對著夏繪溪在話,可是那種語氣彷彿春風拂過,將柔柔的絨毛掃進人的心底,溫意融融。小姑娘微微有些臉紅,扒幾口飯不吭聲。「獎學金?」
他斟酌一下,還沒有回答,小孩已經開口:「就是一個叔叔捐錢給們學校,那天還來好多拍照的人,老師還有電視台的人來。」
夏繪溪很快的看蘇如昊眼,似乎有些怔忡,不過片刻,轉過臉笑盈盈對著小孩:「是嗎?那一定要成績很優秀才能當代表。」
小姑娘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是老師讓去的。還背好長的段話,謝謝那些領導叔叔。」
一聲鈍響。
原來是擱在旁椅子上的包掉在地上。夏繪溪彎下身子去撿,因為課桌實在有些矮小,兩個大人坐在起,難免覺得有些擁擠,她的手指便拂過蘇如昊的手背,冰涼得就像是窗外蕭瑟的寒風。
他一怔,下意識的反手握住,手心溫熱,似乎想要努力溫暖她的,另一隻手卻若無其事的伸出去,親暱的拍拍媛媛的小腦袋:「是因為老師喜歡,很光榮。嗯?」
最後的一個音節分外的溫柔,彷彿是在空氣中拉出長而緩的氣流,又將人心底的那絲異樣撫慰平整。
夏繪溪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看著他。可他並不回過頭,淺淺微笑著注視小姑娘,語氣耐心:「媛媛有沒有去鳳凰歡樂谷玩?下次哥哥姐姐帶去那裡玩好不好?」
他並不介意讓夏繪溪看著個稚氣而認真的約定,甚至和小姑娘勾手指。
「可是……阿爸過幾們就要回老家過年……」
「沒關係,過完年們再去,好不好?」
蘇如昊的左手依然牢牢的扣著夏繪溪,又轉過頭,語氣比起往常還要溫柔得多:「你會去的吧?」
看待她的目光彷彿就是在看著小女孩,很多的寵愛和溫暖,讓夏繪溪心口一滯,有片刻的時間說不出話來,最後不由自主的答應他:「嗯,當然。」
他依然在凝視著,目光有些小心翼翼,可更多的似乎是柔和和憐惜。夏繪溪真真切切的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那些藏在深處的心事要蓬勃欲出。然而最後,她只是抿唇笑笑,沒有話。劉媛媛已經吃完飯,好奇的看著他們,歪著頭:「哥哥姐姐,我去拿圖畫給你們看。」
他們異口同聲,說了句:「好。」
下午的活動結束,蘇如昊送回學校。車子開進南大校門,正要往職工宿舍那邊拐彎,夏繪溪忽然喊住他:「我去辦公室。」
其實還不到晚飯時間,她想抓緊時間再整理整理資料,又知道蘇如昊晚上和導師約時間討論課題的事,也不留他:「自己去吃飯吧,我先上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有恍惚,以至於彭導給自己的資料看遍也沒理出大概。夏繪溪歎口氣,想起劉媛媛怯怯而柔軟的語氣:「……還背好長的段話,謝謝那些領導叔叔。」
在孩子小小如水晶的心裡,是不是也覺得那些所謂的「感謝」有些怪怪的呢?
夏繪溪低頭,擰亮檯燈,又想起蘇如昊的那些話、那些眼神……他是知道什麼吧?心思一下子複雜起來,似乎不知道是該覺得安慰,或者怯懦。
目光在雜亂的辦公桌上停頓很久,夏繪溪又拿出自己的工作日記。
經驗豐富的分析師曾說,為了探知病人的內心世界,必須用你所有的智慧和聯想。不要怕歧路,因為隨著資料的豐富,可以將偏見和錯誤糾正過來,一直到找出唯一的原因。
彷彿為了整理思路和線索,輕輕的念出聲音來,「天使……發燒……抑鬱……親吻……死亡……」
辦公室沒人。雖然夏繪溪覺得自言自語有些傻,可還是決定用那個類似於自己編故事的方法試試。
其中一個很好理解——「發燒,肯定是在指他自己,因為他的身體容易發燒。可是潔白呢?是不是他病會聯想起醫院,醫院的象徵就是白色……」
「天使……親吻……兩個意象可以歸在一塊兒。反應詞是愛情……他的生命裡肯定出現過一個美好的人物形象,或許他們的關係還很親密。」
「抑鬱……死亡。會不會那個人因為抑鬱症死亡?……又或者是因為CRIX的抗抑鬱藥物曾經傳出過有個病人誤服死亡,他才會有樣的聯想?」
「哦,不是。也不定是這樣……」
還要再下去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輕微的聲響。
夏繪溪忙忙的止住了話語,看見門口一道修長的人影。他穿著深咖色的風衣,五官藏匿在暗色之中,也不知道看她這麼發瘋多久。
她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蘇如昊的眼睛深邃而蘊著笑意:「在自言自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