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澤誠也上來了。」李之謹觀察她的神色,詞措很小心翼翼,「你最好……給他打個電話。」
胃部在隱隱的抽痛,漸漸的,那種痛擴展到了全身。一突一突的,彷彿剝蝕著五臟六腑。這片空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她願意,只要喊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定會出現的,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那樣。那麼誘惑的念頭,又或許是想念他的懷抱了……就這樣支撐著,意志已經支離破碎,可她咬著牙,直到重新抬起頭,一如既往的沒有什麼表情,語氣麻木:「手機沒電了。」
話音甫落,就被狂風吞噬了。洛遙微微牽動唇角,淡淡的苦笑:剛才在索道上撥電話給他義無反顧的勇氣呢?他們之間……到底要經過多少次這樣生離死別式的衝動,才能有一個了局?
展澤誠轉身下山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
在踏出第一步之前,他頂著漫天的大雪,對助手說:「你留下來……」
卻始終無法再把這句話說完整了。或許是心有餘悸,又或許餘光裡還殘留著那雙身影,又或許,只是放不開。
助手點點頭:「我知道。我會等到白小姐安全下山。」
北峰的棧道,蜿蜿蜒蜒的看不到盡頭,長得怕人。不斷有人從身邊走過,一路往上而去。這麼擠的山路,人人擦肩而過,彼此聽的見呼吸聲。又因為是雪夜,不停的有人因為地滑而踉蹌。他的腳步很穩,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輕響。因為走得專心致志,對時間也失去了概念,直到最後,才抬起頭來,喃喃的問了一句:「快天亮了麼?」
快天亮了。厚實的雲層後終於鑽出了宛如新生般的光亮。這場雪沒有絲毫要停下的痕跡。雪花和蒼莽群山擦身而過,紛亂的飄揚,最後墜在看不到的地方。叫他隱約想起她的髮絲,胡亂的拂在了李之謹的肩上。在另一個人的懷裡,她纖巧得不可思議。
晚了一步。
他竟然會比另一個男人晚了半步。其實這半步並沒有任何意義,他本以為,只要是和她相關的事,自己是不會退讓半步的。可真是奇怪,他沒這樣再走上前去。
即便越過了半個中國來找她,卻還是沒有理由重新的要回她。
全心全意的愛,即便愛得刻骨銘心,即便愛到了世界末日,可還是無法阻擋彼此的背離。
工作人員建議他們在山上住一晚,等到索道完全恢復供電了再下山。
而之前一起的那幾個女孩子找到洛遙:「我們打算連夜下山,要一起嗎?」她們要步行下山。其實山路很難走,可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心理上的恐懼會遠遠大於生理上的倦累。洛遙知道,恐怕從此以後,她們都不會再選擇坐索道了。
她微笑著搖頭:「不,我還要在山上住幾天。路上小心。」
旁人看待她的眼神大約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吧?出了這樣的事故,還有心情遊山玩水麼?可她很固執,轉身隨著那幾個工作人員去半山之上的賓館。
李之謹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不急不徐的陪著她一道走,說話的時候有熱氣凝成了白霧,在身前迅速的綻開。那些微小顫抖的小霧滴,伴著翩躚雪花,輕靈得彷彿指尖不可觸及的精靈。
「你不怕?」
「怕什麼?怕死?」洛遙低著頭往上走,山道的台階很窄,又滑,這讓她有些吃力,可她一直在試圖讓呼吸舒緩下來,「不怕。」
唯一值得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
沒有人會比她更瞭解這句話的含義。手機徹底失去信號的時候,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的心重重的沉了下去,那種恐懼,甚至遠遠超過了索道停止運行那一刻。可轉念一想,這不是自己第一次失去他,那麼還有什麼值得恐懼?彷彿是舊傷未癒新傷又生的創口,早已對疼痛麻木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表情也是平淡,彷彿之前的經歷不過是在遊樂場坐了瘋狂過山車而已,最後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謝謝你趕上來。」
李之謹忽然語塞。其實這一晚,他一直在語塞,似乎言語的功能短暫了離開了自己。
就在剛才他抱著她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察到她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連目光都無神的匯聚在自己的身後,彷彿是沒有對準焦距的鏡頭。
他知道展澤誠在那裡。
他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那個男人一直站在那裡而不過來,以他向來強勢的性格,不會在歷經千辛萬苦見到她後,卻只是默然的凝視。的
他還覺得奇怪,為什麼真的想明白了這一切,自己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受。
是什麼時候開始慢慢接受這個事實的?
或許在鋪天蓋地的桃色新聞席捲了文島市的那一天,自己打她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的時候……或許在飛機上她看到自己,觸到她陌生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的時候……或者,也許,在她高燒生病的那一晚,自己返身去拿那本落下的雜誌,卻無意間看到她的眼神的時候……
命運流轉,究竟是誰比誰晚了一步?
至於一直難以消逝的那種失落感……或許自己也該預約一個心理醫生。林揚就是個不錯的醫生,有著叫人安心的目光,或許去咨詢她不會讓自己感到難堪。
所以,且當是解脫吧。
他歎口氣,加快了腳步,趕在洛遙身前向她伸出手:「小心路滑,我扶著你。」
洛遙停下腳步,猶豫的握住他的手,心裡隱隱有異樣的感覺。她在風雪交加中抬起頭,有冰涼的水滴濺在眼角,一時間望出去朦朦朧朧。可她的聽力和視力,前所未有的明晰。
他在笑,這人露齒而笑的時候,總是顯得年輕而活力。他的語調輕鬆而滿不在乎:「不用謝我。這有什麼,朋友嘛!」
不錯,朋友。
三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在失去著什麼,可其實不是有收穫麼?的
她的朋友,有著最燦爛的笑容和最開朗的心境。
即便是在鵝毛大雪中,即便是在淒厲呼嘯的山風中,她依然失去展澤誠,可是至少指尖還有那些微的溫暖。彷彿是不滅的螢火,始終在那裡,瑩如淡星。
山上的道觀很清靜,老道的頭髮稀疏,紮成花白的小髻,插著磨得發亮的木枝,茹素養性讓他的臉頰泛著天然的童真。洛遙發現自己常常這麼在棗樹花下坐著,就這麼過了半天。華山向來是一條道,有時候也看見那條山脊上密密的人流,彷彿是無數的螞蟻攀在巨龍的脊背上,愈發覺得自己悠閒。
李之謹在前一天就被父親的一個電話召了回去,大約是家中出了什麼事。他坐索道下去,洛遙一直送到他站口:「路上小心。」
他一遍遍的用眼神審視她,最後說:「你一個人真的沒事吧?」
她兀自笑得山花爛漫:「能有什麼事?就算是飛機失事,也得等到回去你才能知道了。」
一個人走過山路的時候,便蕭索得多了。路過小店,又有店家熱情的招呼:「姑娘,夜裡華山冷,租件大衣吧?」
她笑著搖搖頭,跨進賓館庭院的時候,忽然在遊廊一側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她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李先生?」
小李躲不過,慢慢的走過來,臉上是公事公辦的笑:「白小姐。」
洛遙無奈的歎口氣:「你也來華山爬山?」
小李微微咳嗽了幾聲,終於正了正神色,緩緩的說:「不是。是展先生放心不下,讓我留下來看著您平安下山。」
白洛遙的神色平靜,長髮被風撩起來,彷彿飄忽不定的山霧。她最後淡淡的說:「我明天就下山回去。你可以告訴他,不用為我擔心。」
「其實……那天出了事,展先生趕來了這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去找你。白小姐,雖然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白洛遙看著年輕的助理嘴唇在一閉一合,那些字一個個的落在心裡,可卻又難以連成完整的句子。她彷彿失去了理解句子的能力,只是苦澀的想,為什麼所有的人,他的助理,他家的阿姨,每個人的表情,都那麼類似呢?
他那樣一個人,喜怒都不形於色,如果知道了這些旁人的同情和感歎,是會哭笑不得?或者只是皺皺眉,輕輕一拂就丟開了去呢?
越來越多「他」的形象湧進了腦海間,洛遙只覺得難以遏制,抑或是不願去遏制。想到即將回去的城市,又難免的彷徨,難以去想像,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子。的
回到文島的時候,這個城市已經被春意暈染得如此嫵媚而柔和,連初春的那一抹青蔥色都已經被浸潤成了如寶石般的碧潭深綠。無處不是繁花絢爛,春蟲悄鳴。天氣討喜得不可思議。
她下了飛機,坐了一輛機場大巴,最後是在人民廣場下車。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座熟悉已極的建築。青灰色的色澤,厚重彷彿古時的宮殿重宇。彷彿披甲執銳的戰士,從戰場上走下來,如今守護這方安寧繁華。
彷彿不受控制,她就直直的走向那座久違的建築。
正要排隊等著進門的時候,忽然被身邊走過的一個人拉住了胳膊:「哎呦,洛遙?回館裡看看啦?」
林大姐帶她走工作人員通道。看她一眼,欲言又止。洛遙知道她要說什麼,不過輕輕笑了笑:「我前段時間出去旅遊了,才知道這裡發生了這麼多事。」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說句謊話:「報紙上那些新聞都是炒作。你該不會相信吧?」
恰好走到了大廳裡邊,林大姐看了一眼她,忽然歎口氣說:「報紙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新聞,我們這些同事當然都不會信。可是洛遙,什麼都是可以是假的,那尊釉裡紅三足杯卻的的確確是真的。你辭職之後,有人匿名捐給了館裡。我們連它的來歷都不清楚。」
她彷彿看著女兒一樣,目光柔和而慈祥,最後拍拍她的肩膀:「那些新聞,雖然有些不靠譜一些,可是我看著,倒像是想明白了什麼。易欽這些年為什麼一直往館裡捐贈文物,那些東西,也足夠他們辦一個私人博物館了。以前我想不明白,現在倒是隱約有些清楚了。」
洛遙一直垂著眼聽,睫毛彎彎翹翹,彷彿是小傘,替自己擋去不少的心事。直到最後,才艱澀的說:「那些……全都是記者亂寫的,我……」
中年的阿姨自然有著一種熟練的、摸透了世事的犀利目光,林大姐溫聲打斷她:「我也只是隨便的說說。洛遙你也別介意。」
白洛遙站在大廳,溫和的春光落下來,她看得見瓷器館的全景。偌大的藏館,每一件文物邊的射燈瑩瑩爍爍,望過去彷彿繁星漫天,似乎身墜在銀河星流之中。她慢慢的向最中央那件瓷器走過去。
恰好有義務導遊在講解。洛遙站在旁邊,臉頰離著展櫃不過數寸,目光聚焦在那件展品上,可又彷彿集中不了精神,不斷的有些想法在逸散出來。
那些講解詞這樣熟悉,依稀還是自己離職前寫的。她不用運用那些專業的鑒賞的知識,卻無比的肯定這就是一件宣德年間的真品。只是因為他說過的。
那時他在自己的病房裡,握了自己的手,平靜的對她說:「我會讓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麼就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
他真的找到了。於是悄無聲息的送來。
彷彿就是索道出事的那天,他只憑了一個一句話都沒有說的電話找到自己,可終於還是悄然的走了。
眼眶有些發熱,大約是燈光射的,白洛遙清晰的從鋼化玻璃的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自己正在頻繁的眨著眼睛,彷彿在阻擋著什麼。
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將心境調適得非常安穩,真正的風平浪靜。
沒有數月前情感的波瀾翻湧,也沒有記者的無孔不入,她打開門,就像回到了這三年的時光,獨自一個人,寂寞卻安寧。空氣裡有一股積塵的味道,就在鼻尖幽幽的巡梭,總也趕不走。於是照例先開了電視,然後開始做清潔。
電視機屏幕裡是一片施工場地。洛遙手裡還捏著抹布,卻被那個新聞專題吸引住,水珠一滴滴的落在了老舊的地板上,她卻恍若不知。
那座廟宇已經初具規模,有工人正在仔細的給一旁數目極為可觀的建築構件編號,而專家則表示完工指日可待。
其實白洛遙一早知道這個消息。可是直到此刻,彷彿這個新聞活生生的有了質感,讓她知道,這是真的。
彼時轟然倒地的建築,此刻也正一片片的被拼湊成原有的樣子。或許比之前的更好——因為根據專家的說法,重遷的選址更加的謹慎,而在過去的三年間,那些被保存下來的建築構件也得到了精心的修繕和清洗——半年或者一年之後的雲初寺,會用一種嶄新而現代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的面前。
從未如此清晰的,她正看到他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