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遙起來洗漱完,才發現大約是阿姨來過一次了,為了讓房間透氣,將窗戶開了一半,又知道她很少出房間,便事事體貼,桌上的早餐也放置齊全。
她一直睡的是展澤誠的臥室,窗簾是墨藍色的,濃烈的陽光透進來,將那樣濃厚的色澤打薄,泛著淺淺的淡藍,被風一吹,彷彿是起伏如波的海浪。那層水浪並未捲到身上,只是風有些涼,她穿著睡衣,覺得略有些冷,於是站起來,隨手就去打開一旁的櫃子,想要找一件外套披上。櫥門都半開了,洛遙才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犯傻。他的衣服向來放在一旁專門的衣帽間裡,哪裡會隨便的放在這裡?
櫃子很大很空,卻真的放著一件衣服。煙灰色的毛衣,開襟,紐扣是銀白的貝殼,摸上去手感很好,指尖只覺得輕軟。她覺得眼熟,偏偏又記不起來,於是伸手拿了出來,怔怔的看著,彷彿這件衣服和自己有著莫大的關係。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心冰涼,於是徒勞的攥著衣角,衣服皺成一團疊放在自己膝上。有人敲門,她沒做聲,彷彿沒有聽見。直到腳步聲靠近,才聽見阿姨的低呼聲:「啊呀,這件衣服……」
洛遙緩緩抬起頭,略帶迷惘的看著阿姨。
阿姨不知所措的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語氣有些為難:「這件衣服……展先生從來不讓人碰的,這個……」
洛遙「啊」了一聲,連忙站起來:「我不知道,我這就放好。」
阿姨忽然笑了笑,擺擺手:「是我糊塗了,沒事沒事,你就算把它剪了,展先生應該也不會說什麼的。我就是來看看你早飯吃完沒有。」
洛遙看了一眼桌上的牛奶,略帶歉意的笑笑:「還沒。」
阿姨過去觸了觸杯壁,溫和的說:「我再去拿一份熱的,這個都涼了。」她拿起杯子,又停下腳步,「其實……這幾天就連展先生也跟著瘦了很多。我這個人也說不來什麼話,可是展先生對你……真的挺好的。」她躊躇了一會兒,也不再說什麼,匆匆的就出去了。
洛遙低著頭,觸目是一片煙灰的色澤,枯槁而澀然,沒有半分暖意。她想起他們一起過的那個聖誕,冷得自己一直在打噴嚏。他們走進街邊那家小小的衣服店,她要讓他試一件毛衣,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牌或是高級定制,可是看上去不錯。可他不願意,最後到底還是沒買。
原來就是這件,如今被自己攥在手裡的這件。
連這樣的小事都想起來了,還有什麼是記不清、記不得的呢?
過往纖毫畢現的時候,她忽然記得昨晚自己迷迷糊糊的時候,有人吻醒自己,就像童話裡吻醒睡美人的那個王子,面容英俊,動作溫柔。他似乎對自己說了什麼。可是現在她坐在這裡,卻只覺得像是一個夢,夢裡的男人有著極薄的唇形,對自己輕輕的說著話,可那句話太遙遠,她聽不清,於是只能徒勞的張著眼睛,乾澀的去尋找答案。
阿姨再進來的時候,又遞給她一包東西:「展先生吩咐交給你的。」
她慢慢的打開袋子,裡邊有自己的手機,錢包和其它用得上的東西。她不知道要不要開口問一問,可阿姨自己說了:「他在這裡陪了你兩天多,可能集團有事吧,昨晚走的。我去問問他今晚要不要來吃飯。」
數不清的短信和未接來電,都是李之謹的。她看了這個名字很久,才回過神來。兩天時間,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變了一個人,過去的種種,有的已經徹底遠離了,有些完全放下了,唯一不變的,可能是劃刻下很久的鴻渠,她怎麼努力,總也橫亙在那裡,未曾變淺或者消失。
只是開機後的第一個電話,卻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洛遙一度有些膽怯,心驚膽戰了一會,生怕是哪個媒體的電話,可最後還是接了。對方聲音很有禮貌:「白洛遙嗎?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我們三年前見過面,出版《楹聯》那本書的時候。我是那時候的責編。」的8f53295a738784
「是這樣,我們這邊正在策劃一個宗教文化的專題,忽然就想你來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洛遙拿著電話,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只能請對方再重說一遍。
編輯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繼續說:「是這樣,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選擇去外地考察你感興趣的一些寺廟。當然,在這之前需要一份策劃和報告,我們會交給出版社審查。但是我想,對於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掛電話前,神差鬼使,洛遙喊住了編輯:「等等……請問,為什麼要找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問,或許是習慣性的認為那個人會為自己做些什麼,也或許只是為了心中的幾分不確定。
編輯笑了笑:「上次的合作讓我印象深刻。」
洛遙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她自然是記得這位嚴苛的女編輯的。因為老師的突然去世,她留下的這個項目一時間就被擱淺了。可其實洛遙一直在做。那段時間她放下了所有的事,連開題都耽擱下來了,只是用心的在做書,整理資料,編排圖文。可是對方打電話來,抱歉的說:「這個項目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也覺得意外,暫時就凍結了,抱歉。」
白洛遙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最後掛了電話,直接去了編輯部。她當著編輯的面打開那份文稿,語氣很執著:「請問,您是對哪裡不滿意?我還可以再改。」
所有的註釋和介紹,文字優美,細節清晰,連錯別字都沒有。編輯粗粗瀏覽了一遍,驚訝:「我們確認了一遍……喻教授她確實沒有做完……」
她疲憊的笑:「你們和誰確認的?這個項目一直是老師她指導,我在整理。」
很順利的過稿、出版。直到看到老師的名字印在上邊,她才鬆了一口氣,這或許是她可以完成的、老師交待她的最後一件事。即便多麼不起眼、多麼微小,即便沒有人在乎這樣一本書能不能出來,可在自己心裡,都是一件很大很大的事。那時她拿到樣書,忽然覺得像是一種告別,彷彿那一切,真正的終結了。
洛遙答應下來。對於那個項目,其實腦海裡還沒什麼頭緒,可是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抗拒排斥自己的專業了。或許治療是真的成功了,應了那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揚一直陪著她,而展澤誠再也沒有回來過,甚至阿姨在給她們添茶的時候,都在奇怪的咕噥:「展先生不來了麼?」她聽見了,可是只是笑笑,轉頭對林揚說:「你是說我現在可以停止治療了?」
林揚翻看著她正在做的方案,點頭說:「出去走走也很好。」
此刻她們更加像是朋友之間的閒聊,再也沒有以前的謹慎和緊張。
「你真的不去見李之謹?」
洛遙怔了怔:「不去。沒什麼好說的。再說項目一通過,經費批下來,就是這幾天了,我馬上會走。」
林揚知道出於醫生的責任,她已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接下去想說的話,更像是閨蜜之間的私聊,她猶豫了很久,心不在焉的拿指腹在杯壁上滑來滑去,卻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問出來。
洛遙揚眉看她一眼,噗哧就笑出來:「你想說什麼?」
林揚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訥訥的說:「我好像八卦了一點,可就是想知道,你接下去……會怎麼辦?」
她合上電腦,目光沉靜的回望著醫生,笑容間已經沒有任何芥蒂和隔閡:「這道坎兒都跨過來了,其實接下去他會做什麼,我反而不關心了。」說著又興致勃勃的和林揚討論起來,「林醫生你聽過一種說法沒有?」
中國人的老規矩是「凡事預則立」,是說任何事都要有規劃,否則就會一敗塗地。可是偏偏禪宗裡頭叫人不要老想著計劃,說是一旦有了計劃在腦子裡,做起事來總是不自然,效果也會勉強,不如就這麼坦坦蕩蕩的走下去,順其自然。
三日後。
易欽集團新聞發佈會現場。
會場是宴會廳改成的。文字記者端坐在前排,手裡是錄音筆和速寫本。攝影記者則全等在了門口。安保們如臨大敵。
展澤誠在門口微微停下了腳步,下意識的去看手錶,卻又看到右手上那顆黑曜石,於是分了神,停滯了數秒。助理察言觀色,在他耳邊說:「展總,現在三點。整點。」
他嗯了一聲,轉頭望向窗外。玻璃窗巨大的彷彿是一扇無形的門,望出去可以看見靜謐而悠遠的藍天,白雲彷彿靜靜的絲絮,與世無爭的在世界的這個角落飄蕩。忽然有一架飛機從旁邊一掃而過,撕裂了那朵雲,離開時又勾出了數條絮帶,彷彿是風箏的尾翼,空蕩蕩的掛著,又似是風中的浮萍,讓人看得心裡發虛。的
或許就是她坐的那架飛機。
三年後,她終於還是離開了這個城市。
有人先他一個身位恭敬而悄然的拉開了大門。他在瞬間收起了所有的思緒,修長的身形彷彿是奇峻的山峰,或許比之前消瘦了些,氣質卻一如既往的清貴,從容的踏了進去。有記者迫不及待的高聲開始提問,他踅眉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沉默著不動聲色,可那一眼的壓迫感,彷彿是陰密的雲剎那間壓在了頂峰之上,窒得人喘不過氣來。
閃光燈在他面前組成了一堵巨大的光牆,強烈的光亮彷彿火光,幾乎能灼燒眼球。可他連眼睛都沒有瞇起,彷彿只是閒庭散步,直到在發佈席上坐下。
發言人的聲音終於讓這個會場安靜下來。
「以下易欽集團對於西山開發計劃的說明,將由集團主席展澤誠先生親自向各位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