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前一天,白洛遙的行政處分也正式下來了。林大姐代表辦公室的同事們來看她,拿了鮮花和水果,態度和藹,一個勁兒的安慰。
因為捐贈者並不打算追究責任,只一張行政處分,算是很輕的處罰,用林大姐的話來說:「人難免都會失手一兩次,你把病養好,然後回來上班。孫師傅說了,現在他修補青銅器都找不到人幫忙,他就等著你回去。」
說起來,她還真想念那間不見天日的工作台。真正靜下來工作的時候,什麼都可以不想,柔軟的毛刷擦過文物歷經千年的存在上,就像山間清新的嵐氣滑過發間頸後。曾經那一方小小的工作台好似自己可以依靠的港灣,可是回想起來,距離竟然如此遙遠,彷彿這一輩子都再也回不去了。
其實她這一輩子,和很多東西擦肩而過,她愛的人和物,從來沒有一樣能留下來,就連工作亦是如此。悵然著想起這個,洛遙才發現林大姐是穿著工作服來的,甚至胸牌都沒摘下來,她覺得那套被自己抱怨了很多次的制服,其實也很挺括工整。
「范館長也讓你好好休息,其實那次你操作雖然不當,可是小鍾也不對,他要不把手機給你送下去,也不會出事。總之,是意外,你心裡不要有負擔。」林大姐說到這裡,帶了幾分神秘的微笑,「別的也沒什麼了。你不在,我們辦公室都好幾天沒人掃地了。」
大病初癒後,幹什麼都有幾分疲倦,甚至到住院區樓下的小花園走走,也出了一身虛汗,又因為羽絨衣捂著,有些不舒服。洛遙尋了個石凳坐下,都還沒坐穩,就被李之謹拉了起來:「這麼涼你也敢坐?」他皺眉,很快的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替她墊在椅面上。
她微揚起頭,笑意盈盈的看著他:「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彎下腰,將他的大衣拿起來還給他:「我不坐了,回去吧。」
其實她不應該出來吹風,可是天氣實在太好,陽光照的彷彿春風初上的時節,逗得人心裡癢癢的,於是忍不住一個人踱了出來。這樣被逮住,也實在有幾分心虛。風是從西北向吹來的,他站在洛遙身前,恰好能擋住一些冷冽:「剛才碰到你的同事了。」
洛遙微笑:「哦,她剛來看過我。明天我就回館裡去辦手續。」
隔了很久,李之謹才重複了一遍:「辦手續?」
她並沒有回答,輕微的聳肩,表情有些無可奈何,卻又倔強得不容旁人勸說。
其實李之謹聽她自己說起也已經有兩三天了,每次說起,就像被截住了話頭,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倒是洛遙轉頭看著他,眼神異常的明亮,清清透透的帶著不解:「我真的很謝謝你們。出事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責怪我。可是你們不怪我,不代表我自己已經原諒了自己。」她下意識的把十指放在陽光下,蒼白的透明,淡淡的血色,輕輕的搖頭笑了笑,「我自己都很難相信,那個瓷杯是我打碎的。如果被……知道,我……」
聲音越來越輕,李之謹也聽不見她說起了誰的名字,寬慰的話已經說過了很多,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只能攏了攏她的肩膀,默然無語。
或許以後再來到這座全國聞名的博物館,就要像學生時代那樣,早早的起來,趕在開館前就排隊,在酷暑或是嚴寒中等得焦躁不堪。光線從屋頂半透明的穹幕上漏下來,又因為燈光的掩映,大廳顯得明亮而柔和。
所謂的剛不可久,柔不可守,千年前就奠下這樣了的調子,是以中華民族歷經劫難,至今尚存。據說設計的時候,正是出於中華文化溫和厚重的考慮,不論雨雪艷陽,整個大廳的光線都極為恆定,不會太過黯淡,亦不會太過耀眼。這種柔美正貼適人心,只是此刻洛遙沒有像往常那樣靜靜的立一會兒,拐了個彎,逕直去了院長辦公室。
包裡一封辭職報告,寫得很簡單,只是說了個人原因。當她鼓起勇氣把它拿出來的時候,范館長的目光透過鼻子上架著的眼鏡,疑惑的望著她:「我還沒讓你交檢討書呢。」
洛遙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僵硬著搖頭:「這不是檢討書。」
老先生看完,把信放下了,站起來,引她到沙發上坐下:「怎麼?心裡還是有些情緒麼?」
她想他是誤會了,可是卻拙於解釋,看著老人斑白的頭髮,只能沉默。
范館長指間還夾著那封信,興趣似乎不在和她討論辭職這件事上,只是問她:「你還記不記得為什麼要選這樣一個工作?」
關於為什麼的問題最難回答。
畢業前,她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文島市的。這座城市,於她而言,已是一座空島,冷漠而荒蕪。可最後,自己因為這個工作,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是啊,為了什麼才會留下來呢?
回憶有些久遠,可梳理起來卻並不困難。
學院開了兩門課,陶瓷鑒賞和玉器鑒賞,上課地點都是在博物館,學生都要趕很早的一班車去那裡,可是沒人抱怨,誰會不識好歹的抱怨呢?這麼難得的機會,講課的專家們無一不身經百戰,參加過很多次大型文物現場的發掘工作,於是儘管是選修課,卻人人熱情如火,從不點名,可到課率極高。印象最深的是,當初范先生講起的、某次關於是否要開掘千古帝陵——秦始皇陵的討論上,他說:「我們要沉穩再沉穩,或許發掘可以滿足一些淺薄的好奇心,可說到底,那都是急功近利。祖宗留下的東西就這麼多……唉……」說著放了一段紀錄片,屏幕上有新出土的絲綢,彷彿新織,爍爍的色澤艷麗。然而出土後的幾秒之內,因為氧化,顏色以驚人的速度的褪去,最後一點點的剝蝕成灰黑的顏色,彷彿被烈焰灼燒過後的灰燼。
老人的歎息落到每個人心底,於是直到此刻,記憶依然鮮活如新。
還是那一次,自己已經是志願者,恰好有一次佛教石窟壁畫的專題展覽,她在一幅千佛壁畫前站了很久,幾乎忘了自己的工作。
老館長悄悄走到她身後,低聲說:「這是贗品。」
她大驚,回頭看了如同頑童一般的老人,忍不住駁斥:「黑色的氧化痕跡,還有用藥水剝蝕下來的印記,怎麼可能是假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很多陳列的東西,真的是贗品,真品靜靜的藏在某個地方,暗不見光。大約是後人出於赤誠,不願驚醒那些猶在沉睡中的古物。
完整的存在腦海裡的美好記憶,全和博物館、冷冰冰的文物有關。只有在這個地方,還有些許的溫暖,可以告訴自己,即便自己的力量多麼微不足道,也總還能做些什麼,不至於彷徨和茫然。
可是現在,最後一絲溫暖也被自己親手打破了,洛遙不會像三年前那樣去怪別人。事實上,她找不到任何人來責怪。她會失手,她忘記了操作規範,只是因為自己心底住了一頭巨大的怪獸,它時而透明,時而隱形,可是只要從陰影中露出猙獰面貌的時候,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開。
這本來是唯一可以讓自己正常的地方,她放棄,也只是因為迫不得已。接下去的生活,她並不願意被恐懼、不安和焦躁包裹起來,所以還是平靜的和館長對視:「我沒有在賭氣。館長,辭職真的只是私人原因,請您諒解。」
范館長又定定的看了她幾秒,微笑起來:「看來還是留不住你。」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晚輩,夾雜了幾分慈祥和和藹,「有件事我必須要說,這幾年都帶著你去飯局擋酒,我這個老頭子其實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洛遙笑得眼角彎起來,彷彿新月初上:「不會,我從來沒有介意。我一直以為,您是器重我,才會讓我一起去。」
出門的時候路過陶瓷館,洛遙無意識的一瞥,展廳最中央的地方,立著一尊素白的瓷器,上邊有嫣紅的游魚。只是這一眼罷了,旋即那抹淡影已經被人群遮住。
她親眼看著它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可是此刻,瓷杯又出現在世人面前,尊貴而優雅,完好無缺。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興致很高的參觀者們,自然是不會知道每一件價值連城的展品都會有專家仿製出的贗品,專門供人觀賞。
真相就是這樣,總能被掩飾得很好。洛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用力握得發緊而蒼白的指節,低了頭匆匆的出門。
順著台階往下走,這一次洛遙連自我掙扎都沒有,放任自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下數。走到一半,習慣性的回望巨大的羅馬柱,依然氣勢磅礡。可她知道,一直支撐在自己心裡某個角落的柱石,已經悄然垮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