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姐端著飯,又遞了一碗湯給洛遙說:「多吃點,這幾天真是辛苦了!」
一旁又有同事在說:「這工作還真是不見天日啊。」
真是不見天日,沒有一點誇張,彷彿冬眠的穴居動物。
因為陶瓷館重新佈置,又有新藏品的引進,有大量的文物需要清潔修補。工作室是在博物館地下,工作台上的幾個人都默不作聲,燈光打在文物上,碎片會有一種清晰的真實感,踏著歲月而來。每個人都屏著呼吸,手裡是細細小小的刷子,或者特殊的粘合劑,生怕一個不小心,手底的文物就會變形。
其實大多數修補師傅歲數都有些大了,因為少有年輕人耐得住性子的。可白洛遙是例外,就連輕易不誇人的鐘師傅都翹起大拇指,還把她帶進了青銅器的修補室,放心的讓她打下手,清潔碎銅片。
其實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之前老師有教她坐禪,那時候還小,怎麼也靜不下心。到了現在,再也沒興起過那個念頭,因為覺得心灰意懶,又因為心頭時時起的焦躁感。倒是這麼孜孜不倦的重複做一件事,比如修補,或者清洗,反倒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次修補的全是瓷器,而清洗碎瓷片需要很大的耐心,因為在粘補的時候,哪怕縫隙裡還有一小粒污泥也會影響最終瓷器的形狀。她戴著手套,小心翼翼的洗刷那些碎瓷,指尖的力道輕柔,偶爾聽到輕輕的水滴聲,她可以這麼坐著度過整整一天。
今天的成果是修復完一件青白釉的四系罐,和一個越窯的刻花粉盒。都是用一種特殊的填充材料,將碎片拼接起來,又將縫隙填滿,最後由專家來驗收,幾乎看不出任何的痕跡。傍晚的時候,他們看著工作人員把幾件成品裝進了盒中,帶到展廳裡去,都笑著歎口氣,彷彿大功告成。
洛遙扶著發酸的脖子回到辦公室,才知道上次的劇組又來了,這次是來補幾個鏡頭離陶瓷館重新開幕越來越近,而開幕那天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同事們都焦頭爛額,不復向來悠閒的意態,行色匆匆,互相間連招呼都來不及打。
她伸個懶腰,換下了工作服,手機一直沒帶到工作室裡,才看到好幾個未接電話和數條短信。都是李之謹的。
有一條清晰明瞭的說:「五點半,我來接你,你沒忘吧?」
她再也不敢忘了,趕忙回了個信,在廣場東側等到了他。李之謹等她坐上來,連聲嚷嚷:「先做正事,完了咱們去吃飯。」車子一徑開到了凱悅賓館,他直接就領著她上樓,一邊說:「你臉色怎麼這麼白?」
洛遙不自覺的摸了摸,啊了一聲,忽然就笑了:「你試試在地下室坐上一個星期,保準白的和鬼一樣,都不用上粉。」
他不做聲的瞅著她,彷彿看一個瓷娃娃,半晌才說:「年紀輕輕,喜歡這麼清冷寂寞的工作。」洛遙下意識的想要反駁他,可是一個「不」字到了舌尖,還是嚥了回去,只是彎了嘴角:「哪裡能和你比?在戲台上熱熱鬧鬧的唱一出,多風光。」
一個六十多的老師傅在套房裡等著,見到洛遙,微笑著問:「是這位小姐?」拿了尺子,二話不說就開始替她量身段。
洛遙退了一步,說話都有氣無力:「這是幹什麼?不是說替你對一對那些瓷器的解說詞麼?」
李之謹雙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我曾祖百年誕辰,你答應了幫我忙要講解藏品的,怎麼能不穿得好看些?這位賈師傅可不輕易幫人裁衣服,還不是便宜你了。」
洛遙目瞪口呆:「李先生的誕辰……我只是答應給你講解詞啊。」
他卻執著起來,目光絲毫不肯放鬆:「你那天答應了我的。」又說,「那你總答應了那天陪我一起去吧?就在劇院外邊,你明明答應的。」
當時他說:「過些日子是我曾祖父的百歲誕辰,你要不要一起來?。」她二話不說答應了,還答應替他搞定到時慶典上的講解詞。
雖然像是小小的圈套,可自己確實是答應了,洛遙把包扔地下了,乖乖的任由賈師傅擺佈。
李之謹在一旁看著,忽然就說:「賈師傅,我覺得上次那種白底紫花絲緞比較襯她膚色。」
老師傅一邊讓助手記下數據,一邊說:「唔……可以。」
很費時間,簡直比體檢還麻煩。李之謹隨口和賈師傅聊天,原來之前的昆曲裡,幾件極精美繁複的戲服都是出自賈師傅之手。洛遙看著他又拿出了厚厚一本材料簿,一眼望上去,花團錦簇,各色的花樣和綢緞,他遞給李之謹:「要不要再選一選?」
李之謹嘴角微微一勾,篤定的說:「就白底紫花。」
賈師傅說:「這位小姐身材清瘦,穿素色的確會好看,但是會不會顯得太單薄一些?」
李之謹將本子遞給她:「你喜歡什麼?」
她自然是信得過他的眼光的,好歹他算是藝術家,連忙擺手:「就聽你的。」
洛遙從背包裡取了大疊的資料和圖片,一項項的對他講解,哪些圖片可以在佈置會場上用到,哪些瓷器可以重點介紹,條理分明。她婉婉道來,簡直就是如數家珍。
正在說一件龍泉窯的舟行硯滴,李之謹忽然說:「要不就在這裡隨便叫些吃的吧?邊吃邊說。」
於是從抽屜裡翻出了菜單,隨便點了兩份。一碗薄皮雲吞竟然要六十塊錢,送來之後,其實也不過如此,只是一整套送上來,醬醋數碟,幾乎將桌子堆滿了。洛遙吃得心不在焉,又多倒了醋,只吃了幾隻就推開了,她拿了靠枕坐在軟塌上,問李之謹:「這次捐贈品裡還有什麼?」
他聳聳肩:「有一件什麼明代釉裡紅……什麼杯的。」
洛遙激動起來:「明代宣德的釉裡紅三魚紋高足靶杯?」
這麼繞口的名字,她一氣說出來,彷彿是很好聽的詩歌吟唱。
他挑挑眉毛:「你比我清楚的多。」
她只是在資料上見過罷了。明代景德鎮的珍品釉裡紅瓷器,因為釉料中摻了紅寶石粉末,顏色鮮艷如紅唇,三條小小的鱖魚很活潑,彷彿正在沉浮游動。如果真的能捐獻給館裡,也就意味著,她可以親手觸摸一下那麼名貴的器物。
多麼奢侈,可又分明不是夢想了,已經觸手可及。
可是白洛遙卻撇撇嘴:「范館長真沒意思,他準是早就知道了,居然都沒告訴我。」
輕輕的一句嗔怪,眼角微微瞇起來,像是發了脾氣的小女孩,臉色嫩白,瑩潤的就像她手裡那張圖片。她剛才還說的,叫什麼來著?德州窯的白瓷執壺?的
天知道他怎麼忽然有了那麼多的耐心,家裡的那些東西,他向來都是不想去弄懂的,瓷器也好,生意也罷,他從來是個自由自在隨性的人。如果父親知道他此刻坐在這裡,一心一意的籌劃這個活動,耐著性子弄懂一件件瓷器,會不會驚訝的眼鏡都落下來?的
可其實一點都不難懂,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罷了。清清淡淡的一個女孩子,就像現在,只是靜靜坐著,只覺得沒來由的安心和快樂。
冬夜,又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來,在玻璃窗上劃下一道又一道錯綜的痕跡,彷彿少女的心事。洛遙整理完畢,舒心的伸了懶腰。李之謹拿了鑰匙和大衣送她回家。她忽然覺得奇怪:「你一直住的是賓館麼?」
他摁下電梯按鈕,一邊等,一邊說:「不是。這幾天我爸在這裡。前些天我都住工作室。」
他家祖上是有個大宅子的。早就成了景點,安居在城市的一隅,笑看行人往來如織。洛遙也曾經去過,牆上有李老先生和當時政府要員們的書信往來,也有李家支持革命經費的單據。一幀幀的照片,老舊而黑白,那個時代的人們,在相機前拘謹而不自在,自然成像效果也不好,可偏偏照得出人們眼中的光亮,總叫人覺得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談談說說,電梯降到了底樓。還有人等著進來,李之謹伸手護住門,讓她先出去。她卡在人群當中,似乎失神了一秒鐘,匆匆忙忙的轉頭對李之謹說了句:「我去趟洗手間,你等我一下。」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洗手間在哪裡,隨便抓了個服務員就問:「請問洗手間在哪裡?」
小姐很耐心的給她指路,她來不及聽完,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了。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晶亮,璀璨如水,一盞盞的燈光落在腳下,彷彿就是淡黃色的芙蓉初開。
最後還是沒找到洗手間,因為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紅色地毯,和數不清的房間,總有一種相似卻陌生的感覺。
她就停下了腳步,靠著走廊的窗台,靜靜的站著。好像已經很久很久,好像又只一會兒,她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直到有服務員走過來,笑容滿面:「小姐,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說沒有,沿著一旁的大型盆栽和紅木根雕,又慢慢走回大廳。
不知道能不能避開剛才的驚鴻一瞥,每一步都忐忑。
幸好只有李之謹在等她,並沒有不耐煩,只是關切的看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臉色怎麼這麼差?」
她搖頭:「走吧。」
他卻忽然笑了,像個大男孩,眼神燦爛,出其不意的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哎,別急,我帶你去見見我爸。」
她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的大堂吧,有一群人站著低聲交談。
她沒有看見別人,獨獨只一個男子,銀灰色的西服,挑著眉梢,望著自己的方向。
他的表情彷彿被冰凍在很遠很遠的冰雪角落裡,面無表情的凝視著她,和她身邊的李之謹。
彷彿會有一把冰刃,嘶啦一聲,劃過了心尖的地方。
不會見血,因為傷口真的太冷太冷。
原來真的避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