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洛遙早早的就起來了。天氣就像是預報裡說的那樣,寒冷,陰澀,老天爺不想給人痛快——連痛痛快快的凍人一場都不願意,只是在濕冷中繼續著手腳被凍僵的麻痺。
喻老師的墓地是在很遠的地方。算算路程,兩個小時,幾乎要趕到另一個城市。
吳越山,多麼好聽的一個名字。烽火諸侯,亂世紅顏。總叫人想起西施、范蠡、夫差的故事,三個各自癡心的人,各自無悔,各自精彩,可到最後,總是有一個會傷心。
洛遙在車站下了班車,伸手拉了拉大衣的衣襟,攔了一輛出租車。
墓園其實一直在半山腰,司機很熟絡的對她說:「小姐,今天車子都只能開到山腳下。」
她愣了愣。
師傅說:「今年交通管制了,山路就那麼點,掃墓的又這麼多,年年堵塞,今年規定只能到山腳了。都得步行上去。」他又好心的說:「要不我先在這裡放你下來,去買束花,到了山腳下買就貴了。」
洛遙兩手空空,確實不像去掃墓的。她只是笑了笑:「不用了。人到心意到。」
司機也隨著她笑:「是啊,現在年輕人想得開。我們家昨天去掃墓,糕點、香燭、紙錢帶了整整三袋。」
果然到了山腳下,就已經見到了很多交警在嚴陣以待。其實還早,人還不多,洛遙下了車,就順著山路的方向慢慢往前走。
幸好今天穿的是厚實的夾絨棉衣和跑鞋,走起來算是輕便。
滿山的雪松,初寒的日子,整個山頭似是天地間唯一的綠色,流麗悠長的顏色,如翡翠般光滑而名貴。有風吹來,那些枝葉就彷彿是碧水緩緩淌過,將雙目洗得清涼而舒怡。
山道上並沒多少人在走,她每年都會來上幾次,對這裡也是熟悉,繞過前面的路口,山勢會豁然開朗,被分成了數片陵區。
身後有汽車開近的聲音。洛遙往路邊靠了靠,果然一輛轎車從身邊擦過。最是穩重而典範的黑色奔馳,牌照是文島市的,洛遙不由多看了幾眼,不過片刻,已經從轉彎處消失了。
洛遙想起司機的話,雖說是交通管制了,到底也會有人有些特權的。她加快了腳步,山風拂起了額發,因為走得快了,微微發熱的臉頰覺得有一分涼爽。又因為快要到了,油然而起的親切,彷彿即將見到恩師。
這塊墓地是喻老師自己選的。雖然並不是最高檔的那一片,可攏著青山綠水,也是風景宜人。
洛遙站在老師的墓前,照片上的人總是帶著淡淡又溫和的微笑的,眼睛是標準的鳳眼,細長,微微往上翹,即便年紀大了,也總是顯得風度優雅。這樣的冬季,泥土裡還有了幾根細細的青草。她從背包裡拿出了日本清酒,緩緩的撒在墓前的泥土上。
有輕薄至極的酒香在空氣中瀰散開,聞在鼻子裡,就是微醺的快意,可是洛遙鼻子一酸,低聲說著:「老師,那本書再版了。出版社給我打電話了,不過還沒拿到樣書,不然我就給你捎一本來看看。」
她又抿著嘴唇,不知道再該對老師說什麼,可是偏偏捨不得走。是啊,說什麼呢?說她這半年又沒看什麼書?順便把以往學的都忘得乾乾淨淨?還是說她早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最終極的美?因為再終極的盡頭,再圓融通透的大師教導,都不能讓她再尋回平靜。
不遠的山頭被淡淡的煙霧籠罩。這一片地方分外的清冷,可能是因為路不好走,遠沒有東邊的一片陵區密集。而再過去小半個山頭,是最高級的陵區,據說風水也是最好的,洛遙看見那輛黑色的車子就停在那邊。也只有那一片,地勢空曠,會有停車的車位。
洛遙終於還是轉身準備離開。她下山的腳步不算快,和人流逆著,低著頭往下走。忽然兩邊的人群都慢慢往旁邊散開,她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還是那輛車,佔據了路上大半的空間,也緩緩往下。
開到她的身邊的時候,後座車窗以均衡的速率打開了。
她看見坐在後座的人,嘴角輕彎,以莫名複雜的神色看著自己。
其實相隔很近,洛遙半邊身子都擠在了路邊的灌叢裡。她自然是認得方流怡的。她們見過面,那時候展澤誠牽著自己的手,他的母親對自己也是和藹可親。
此刻她看著自己,毫不掩飾的冰冷,或許還有厭惡,比這天氣還讓人覺得心底發寒。洛遙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車窗放下來,如果這麼討厭她,大可以走開,而不必像現在這樣互相面對。
洛遙慌忙轉過了眼神,車子還在往前,那麼華貴的側影,漸漸的消失在了遠處。她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一手心的冷汗,心底卻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她怎麼這麼傻?難道那一瞬間,車窗落下的時候,指望著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
剎那間窺見了自己的軟弱,竟隱隱有些喪氣。
她其實早就明白的,他不是她的救世主,她更不是他的天使。
若是有不恰當的期望暗暗的在心底萌芽,就要及時的把它掐滅。就這麼簡單。
她默數著下山的步伐,早就不知累積到了幾千幾萬,直到見到前邊長長的出租車隊伍。
洛遙叫了出租車在附近的小鎮上逛了逛。她並不急著回去,就在臨河的一家小店點了碗最尋常的雪菜肉絲面,不急不慢的吃著,的
暖意一直延綿到了指尖,雪菜總有一種有別於其他菜色的鮮美滋味,很樸素的味道,卻叫人覺得舒服。洛遙聽到手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名字,嘴角帶了微笑:「你好。」
李之謹的語氣很直接:「我不好。」
洛遙挑挑眉梢,略帶詫異:「怎麼,我有給你發短信啊!」
「短信?什麼短信?」李之謹忽然壓低了聲音,電話的背景裡傳來了音樂的聲音,「你在哪裡?」
她只好全盤托出,自己確實是走不開。李之謹聽她說完,才淡淡的說:「幸好我們還有一場。」
快掛電話的時候,洛遙忽然聽見李之謹以一種近乎無奈的口吻歎氣:「你把票給誰了?」
洛遙記得美言幾句:「哦,小林啊?她很崇拜你的,很可愛的小姑娘。」
聽那聲音,那邊差點沒趴下:「是很可愛,很可愛……」然後什麼都不說就匆匆掛了電話。
買票回到文島,車子很空,已經有陽光從雲層裡鑽出來,透過玻璃窗,落在了蒼白的指尖。下車的一刻,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因為覺得茫然,似乎無處可去。今天她休假,不用去博物館,而家裡冷冷清清,她厭倦了無休止的擦拭地板和清理衣服,然後對著電視發呆。
想了很久,摸索著掏出了電話,挑選著適合的名字。
最後便宜了李之謹。她爽爽快快的說:「我請你吃飯吧,晚上。」
對方還真是一點都不矜持,連聲答應下來:「好,算你識相。不過得晚一些,七點吧?我這裡還有些事。」
洛遙站在街上微笑:「好啊,反正我沒事幹。」
街角就是三聯書店。很小的一家店面,店主很多時候都在忙著看書,於是大堆大堆的書扔在一起,有一種奇妙的緊湊感。彷彿那堆積起的並不是各式各樣的紙張,而是匯流如河的智慧和知識。
洛遙推門進去,空調嗡嗡的送著暖風。老闆坐在付銀台後邊看書,連抬頭看一眼的的空閒都沒有。
她踱到其中的一欄,竟看到了那本書,封面素淨至極,簡單勾勒的廟宇,天上白雲悠悠幾片,叫人覺得歲月幽靜。頁腳的地方是幾瓣淡淡綻開的粉色蓮花,是唯一的亮眼之處。
飄逸至極的墨色行書兩行:的
石古苔痕厚,
巖深日影悠。
厚厚的一冊書,裡邊全是各地寺廟摘錄而來的楹聯。而這句,最得唐詩的韻味,於是就選了印在封面上。
第一版的印數很少,想不到還能在這裡找到一冊,又簇簇如新,洛遙嘴角輕輕彎出一道弧度,目光中彷彿勾起了深遠的往事。她拿了書去付錢,老闆一邊去掃條形碼,忽然停下了動作,歎了口氣:「呀,這本啊,我剛翻出來,正打算讀呢。」
洛遙幾乎忍不住笑出來,最後想了想,認真的說:「老闆,我買了送你吧。」
老闆更是吃驚,一時間盯著洛遙看,說不出話來。
她就真的付了錢,心情很好:「這本書編得不錯的。真的。」她說的煞有介事,「編書的作者也蠻有名氣的。」
扉頁上就印著編者的照片,是個端莊雅致的女子,秀長的鳳眼,神情淡然。
洛遙又看了一眼,轉身要走,老闆卻急匆匆的喊住她:「喂,那個,你拿張V卡吧,以後來打折。」又憨憨的笑,「以書會友,以書會友。」
她小心的將卡放進錢包裡,和信用卡、借記卡、各種會員卡放在一起,動作很細緻。最後出門的時候,天空竟落下微雨,路上行人腳步匆匆,彷彿避之不及這樣的陰澀。
城市裡第一盞路燈開始亮起,明黃明黃的,將雨絲襯得愈發纖細。
她站在屋簷下接起了電話,原本以為是李之謹,可是並不是。總是那個號碼,她曾經閉著眼都能熟練的摁下去,一直沒變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