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是不斷的想起那些話。
他說,那裡真的需要我們這些人。所有的基礎建設還在興建,我偶爾也去那些學校代課,我喜歡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說,就是冬天有些難熬,主食只有土豆,就變著法兒吃。
他說,那裡缺水,提水得跑去三里外的水井。
最後他的目光有著青年人特有的灼熱:「維儀,我不想回來了,那裡才讓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很值得。」
他給她看錢包裡的照片,那是一張合影,他和一個膚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圍在中間,笑得像是天邊自由自在的鷹。
他指著那個女孩向她解釋:「我女朋友,一起去的志願者。」
後來她在走前給他打電話,霍景行和她說了很久,他是那樣細心且妥帖的男子,原來四年間,自己的心事,點點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說:「維儀,有些人天生適應在城市裡的生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說的並沒有什麼困難,只是字字斟酌,語速就顯得慢而輕,「況且,我們連過去都沒有。」
分明只是隔了一層玻璃,她卻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最後拼盡了殘餘的勇氣問他:「霍景行,你對我究竟有沒有……」
他知道她要問什麼,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尷尬,於是截斷了她的話,莫名的歎息:「我一直覺得我們不可能。維儀,真的抱歉,我從未想往那方面努力。」
大半年的時間裡,維儀忙得母親益發的看不過去,不是催著她換工作就是安排相親。眼見打開女兒的缺口有些困難,又迂迴開始和丈夫磨。靳志國倒是不以為然,覺得年輕人就要在工作上有衝勁。只不過有時候也做做樣子的問女兒,然後側過臉背著妻子對女兒心領神會的一笑。
不過維儀回家的機會不多,自然察覺不到父親愈加蒼老的的神情。其實連自己的個人生活也亂七八糟,連同事聚會也無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時候有人將歌聲吼得太陽穴都發疼。維儀坐不下去了,找了個理由出門回家。她在停車場站了一會,這才在包裡尋找車鑰匙。出口的一側悄無聲息的停著一輛車,她走過的時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只覺得車裡坐了兩個人,燈熄著。
這樣的場所,保不準會見到讓人尷尬生厭的場面,她略微扭轉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車。
唐嘉一抬手將前燈打開了,射出的兩道光芒強勁,猶如黑夜中潛伏著的貓咪的瞳孔。順著光線,看到前面走著的女子坐進自己車裡,然後順當的開車離開,再也沒有朝這裡看一眼。他臉色上淡淡的,卻愈加的心煩氣躁。只是不相信,這樣一輛車,靳維儀已經坐了好幾次,卻可以視而不見。
身邊的女伴見他坐了很久,忍不住開口詢問。
唐嘉微微一愕,記得某天她對自己說:「像你這樣的人……」原來自己真是這種人,在她心裡,淡薄的連一絲印象都沒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憑著外在的物質來讓她印象深刻。那麼,自己真的成了她心裡那樣的人了。
他轉過頭對身邊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間拋棄了那些想法,卻只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隱隱有著擔憂,坊間的傳言早就成為他們圈子裡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關於她父親的傳言——有些東西會在特定的場合成為公開的信息,而他不確定,靳維儀會不會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風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該讓她先瞭解一些,多做些心理準備?這些事他已經在心裡權衡了很久,此刻卻從未有過的猶豫。
有時候公司裡的報價差了一分一厘,整個訂單的差額就會相差天文數字,他連眉頭都不皺。而這件事,卻足足讓他想了半個多月。那些傳言太嚴重,要對著她舉重若輕的拿捏好分寸,他實在沒有把握。
第二天他還是撥了電話,還穿著睡袍,站在陽台上安靜的看著小區裡的茵茵綠地。而電話開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卻開始不由自主的加快,這是半年來自己第一次聯繫她,他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出於普通朋友間的關心。
而對方顯然不這樣想,這邊心跳還沒緩過來,那邊已經按下了拒絕接聽。
唐嘉連怒氣都沒了,只剩下無奈,倒也不緊張了,一遍遍的呼叫。末了,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時間是幾點,那邊終於肯接他的電話,女子的聲音保持著刻意的疏離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的給一種簡單的情緒讓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難以啟齒。他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極好。於是他將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詞上,看似閒聊,卻不經意的告訴她關於靳志國的那些傳言。
靳維儀素來很敏銳,他小心透露出的訊息,她在電話那頭消化了很久,才開口說:「謝謝你。」聲音很輕,飄忽的像是天邊一縷清雲。
唐嘉只是沉吟了一會:「維儀,別多想,有些話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過隨口提一提。」
那邊輕笑了一聲:「我知道。」
他又在陽台上站了很久,雙手攏在胸前,眉峰微攏,晨風吹得黑色短髮輕輕顫慄,因為第一次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不可置信的軟弱,於是心思恍惚,。
只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變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而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搶先一步知道她父親出事的消息:那天趕去案發現場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應酬,那口紅酒就嗆在喉間,再也緩不過來。
匆忙的離席,趕去找她,靳維儀被他從辦公樓拽下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什麼都沒拿,單薄的只穿了一件絲質光滑柔順的短袖襯衣,然後坐在車子裡瑟瑟發抖。他一抬手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聽她在和弟弟打電話。她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卻沉悶得殘忍。
後來唐嘉想想,她對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請她吃飯、約她去玩,她再也沒有拒絕過。似乎毫不介懷過往種種,把他當作了好友。他遠道而來,她便安心的盡地主之誼。他也沒有再勉強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樣子,偶爾的思念也是調劑。他見過了她在醫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的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轉瞬卻像變了一個人,抱住了姐姐,低聲安慰,他恍然間決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經夠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別的為她加上哪怕一點的負擔。
而對於靳維儀來說,那段父親去世之後時光裡,她似乎喪失了所有娛樂活動的能力,接到唐媽媽的電話約她去喝茶的時候,她的大腦一度停滯,仔細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個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個氣度雍容、保養得當的女子面前,其實早想好了該說什麼。只是唐媽媽的開場白卻讓她驚訝,她伸過手去握住維儀的左手,語氣誠摯:「維儀,你爸爸出了事,我們都很難過。」
她媽媽的眼睛,是歲月流轉之後才會有的通透眸色,真誠的回望維儀,輕輕的說:「會過去的,就像時間一樣。」
她又問了很多家事,最後才說:「你們要搬去寧遠?」眼色中滑過一絲憐惜,彷彿在看自己的小輩。
維儀點點頭。
「真可惜了呢。」唐媽媽笑,「我們家小嘉一直很喜歡你。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不要因為家裡的事有負擔。」她試探著看了維儀一眼,「那麼,你們不是我想的那種關係?」言語間有些遺憾,似乎是對兒子不滿,旋即又問:「嗯?」
維儀完全沒想到唐母竟然是這樣的態度,有些生硬的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阿姨,您誤會了,我和唐嘉只是朋友而已。」
她歎了口氣,伸手在維儀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我知道了。」並沒有再說別的,直到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再開口提到兒子。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了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