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他若是不給,我自然有辦法。」蘇風華將折扇一收,跨上了半步,冷冷道。

    白卉轉身站在君夜安身前,眉梢微揚:「你想做什麼?」

    「他已中了蟻噬之毒,我想做什麼都行。」蘇風華淡淡笑了笑,「公子,你按著我說的做,還能免些痛苦。」

    白卉雙眉輕輕一蹙,低聲道:「你別亂來。他吃軟不吃硬。莫要適得其反。」

    「你想怎樣?」

    「將他交給我。十日之內,我必然與他一道回君府,到時候你心願亦能達成。」

    蘇風華藉著月色,細細打量著此刻依然鎮定自若的少女,忽而一笑:「我自然相信你。」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處,似是在暗示著什麼,大笑道,「你們兄妹情深,我便不打擾了。阿卉,十日後,依然在此處見。」

    蘇風華說走便走,這小院中只剩下兩人。白卉看著君夜安,伸手遞給他一粒丸藥,依舊冷聲道:「你先吞下吧。」

    君夜安接過來,並未細看,仰頭吞下了。

    「你不怕是更毒的毒藥?」

    「還能毒到哪裡去?」他微微一笑,週身針刺般的感覺倏然好了許多。

    白卉咬著唇,定定看著他許久,方道:「走吧。」

    「去哪裡?」君夜安閒然往石椅上一坐,「若是我不想去呢?」

    「你連命都不要了?」白卉微微抬起小巧的下頜,「不去看大漠鷹飛?也不去看江南煙雨了麼?」

    君夜安深深看她一眼,目光中泛起微瀾,輕聲道:「你是在挑釁我的忍耐力麼?」

    「不……我是有求於你啊公子。」白卉的眼神很是無辜,「你隨我一起去麼?」

    「不怕我殺了你?」

    「你若忍心殺我,我便不會活到現在。」白卉微笑道,「何況如今你中了毒,也無法運起內力吧?」

    君夜安抿唇看著她,低聲道:「你真想要……我便給你。」

    少女在月色下,容顏有瞬間的蒼白,她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面無表情:「那麼,我要你隨我去一個地方。」

    天亮之時,早已出了洛陽界。

    白卉按下轡頭,回身看著君夜安,道:「打尖麼?」

    君夜安臉色頗有些蒼白,卻搖頭道:「不用。」

    「蟻噬之毒會漸漸將人之肌肉蠶食,你不用硬撐……」她策馬行至他身側,語氣亦溫和了許多,「下馬休息一下吧。」

    路邊是一棵頗大的野棗樹,她徑直坐下了,以馬鞭撐著自己的下頜,時不時看他數眼,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他卻坦然的靠著樹幹,淡淡問道。

    「你……恨我麼?」她的一隻手輕輕撥弄著項間的銀鏈子,有些難以克制的問道。

    「小丫頭,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呢?」他閉上眼睛,「有恨,必然有愛。而你我之間……還有愛麼?」

    白卉的手指纏繞在銀鏈上,重重的頓了頓,良久,才輕聲道:「這兩年,你去了哪裡?」

    君夜安默然不語,勾了勾唇角道:「你們找我很久了吧?」

    白卉側頭,直直的看著他,勾出一抹清淺的笑來:「不錯,找你很久了。」

    他站起身來,不再看她一眼,異常平靜道:「走吧,你要去哪裡?莫要再路上耽擱時間了。」

    一路往南,路徑卻是越來越熟,君夜安皆是沉默著,只是跟著白卉,不再多說一個字。

    待到走進山谷之中,已是三日之後。

    「怎麼?故地重遊麼?」君夜安若有所思的看著週遭的景致,以及身側同他一樣,安靜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白卉卻沒說什麼,她立在灌叢之中,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遠處密林間傳來極大的動靜,一道黑影由遠及近,猛然向兩人撲來。君夜安此刻身重劇毒,無法再催動內力,臉色微微一變,腳步往前一跨,下意識的攔在白卉身前。

    那道黑影身形巨大,待到撲至眼前,卻是一頭皮毛雪白的豹子,身形線條流暢至極,此刻見到兩人,微微後退半步,呲得亮出了尖銳的牙齒。

    「是我……」白卉從君夜安身後鑽出來,踏上半步,伸手撫摸豹子的頭,「是我,別傷人。」

    當年那隻小小的豹子,此刻竟長得這般大了,雄壯威武,如同百獸之王一般。

    「你受傷了?」白卉驚訝得看著豹子右腿上那道劍痕,驚道,「誰傷了你?」

    白豹低低嘶吼了一聲,蹭著白卉的手臂,慢慢的匍匐下來。

    白卉從衣衫上撕下布條,替它包紮好,再站起之時,她雖竭力鎮定,只是雙眸已帶了憂慮之色。

    「你帶我來這裡,究竟是做什麼?」君夜安面色亦凝重起來,沉聲道。

    她卻不答,伸手撫了撫白豹的頭,低聲道:「帶我去那裡看看。」

    白豹嗚咽了一聲,站起來,當先往前走去。

    兩人一豹,在叢林中穿梭。直到眼前出現了小鏡湖,那豹子停下腳步,側首望著她,低低嘶吼了一聲。

    湖邊有一間小小的草廬,君夜安之前並未見過,亦不知如今住著什麼人。白卉腳步加快,索性拉起裙角,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了草廬之中。

    門敞開著,她四處翻尋,卻始終找不到人影。

    君夜安緩步踏入,查看桌上器皿用具,慢慢道:「這裡住著一個女子?」

    白卉雙手微微顫抖著,推開窗,四下張望。

    「這裡究竟住的是什麼人?」

    「白雪!」她終於低聲道,聲音輕微的帶著顫意,「沒有她……誰能給你解這蟻噬之毒?」

    君夜安有片刻的愕然,唇角緊緊的抿成一道直線。

    「她不在此處……定然是被人掠去了。」白卉臉上漸漸露出焦灼的神色,「沒人知道她在這裡的,會是誰呢?」

    「你要替我解毒?」君夜安卻只是笑了笑,「為什麼?不怕我的內力恢復麼?」

    「你中的是蟻噬之毒!一個月內不能解開,便是有了解藥都沒用了。」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君夜安,我要你活著!哪怕你是我哥哥,我也要你活著!」

    「所以你這兩年來,將白雪囚禁在此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替我解毒?」他淡淡看她一眼。

    「不,是她一意要殺我,我將她困在此處,也是迫不得已。」她別開了眼神,「可我現下……還不能死。」

    「那麼,蟻噬之毒並不是你下的?」君夜安忽然道,神色之間竟隱隱有著喜悅之色,彷彿此刻自己不曾身中劇毒。

    「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慢慢的坐下來,似是疲倦已極的揉了揉眉心。

    四下沉寂下來,只有白豹沉重的呼吸聲,春蟲悄鳴,爛漫山花開遍山谷。君夜安瞇起眼睛,望向窗外,恍然記得他們頭一次來此處,亦是這個時光,早春之行。

    他的神色驀然間顯出幾絲溫柔,在白卉身邊坐下,輕聲道:「初夏……這兩年,你又在做些什麼?」

    白卉並未答話,卻聽屋外一道男聲朗朗一笑道:「她在做什麼?她甚是辛苦啊……忙著復仇,忙著尋你,忙著四處找尋你們是否是兄妹的證據。倒是你,公子,可清閒得很吶!」

    白卉倏然站起來,望向屋外。

    卻見蘇風華搖著折扇,緩步來到此處,衝著白卉點了點頭,輕歎道:「自從老門主死後,你果然不將門中戒律放在眼裡了。」

    白卉輕輕咬牙:「蘇風華,白雪人呢?」

    「你萬萬沒有想到,白雪還有個妹妹吧?」蘇風華輕笑,眼梢卻望向君夜安,「公子可曾想到?」

    「原來你們是以白雪要挾初雪,以她為死士,這才傷了我。」君夜安頓時瞭然,倏然間,一些前因後果都明瞭了,「兩年前在君山,與其說是我放過你們,不如說是你們放過我——那時你們懼怕我的武功,這丫頭又不願害我,於是只能期冀我退隱江湖,對麼?」

    「不錯。」蘇風華擊節讚賞道,「這樣也不虧了阿卉死心塌地的對你。」

    白卉一直不曾說話,直到此刻,忽然望向君夜安道:「你信我……不願害你?」

    君夜安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微笑道:「那晚在君山,你讓我替青龍報仇的時候,我便知道了。」

    她怔怔的後退半步,臉上的神情悲喜難辨。

    「公子……你真的信我?」她喃喃道,「信我從開始就不曾騙你,信我……心中一直難過?」

    君夜安收斂起笑意,極鄭重的點了點頭。

    白卉唇邊綻開極為歡喜的微笑,她轉而對蘇風華道:「你若要殺我們,也不急在這一刻吧?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他說,說完之後,一切請便。」

    蘇風華淡淡一笑:「我知當日在君山,你忍下一切罪責……便是為了今日這一刻。你我同門之誼,我自然不急在一時。」

    白卉衝他一笑,轉頭對君夜安,認真道:「公子,我生在浣紗門中,老門主對我很好。是她告訴我說,我的未婚夫在滄州,並囑咐我來滄州尋親。」

    她頓了頓,有些歉然的一笑:「我曾說過,我不曾騙過你……那是假話。因為……那時我便知道,你便是我的未婚夫。老門主對我說,我應當先悄悄潛進君府,然後她會替我送上兩份大禮,美女與裘衣,她說看一個男人,便要看他對財富與女子的態度。你若真正是君子,自然會有一份極佳的氣度。那時,便能安安心心嫁給你了。」

    君夜安凝神聽著,驀然一笑:「那麼我當時的反應,你可覺得滿意麼?」

    她只是一笑,卻不答:「公子,請聽我說完。」

    「只是當時,我隱隱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先是望雲夫人的死,處處佈滿了浣紗門的痕跡,我身在局中,卻不知是誰下的手。與門中同伴聯繫,卻又無人知曉。接著無人鏢局上門送禮,到了最後,送上的卻是三份,而非老門主定下的兩份。我當時甚是茫然,卻又隱隱覺得不安……不知是誰,這般洞悉了我門中之事,甚至能在最後,加上了一份我從未聽過的《山水謠》。」

    「那時我並不知道門主已死,於是打定主意,呆在在你身邊,看看那些人要做些什麼。後來發生的事,公子你也都知道了。蘇風華潛進了君府,告訴我老門主已死的事,我心下更是不安。那一趟去君山,其實我心中,是極不願意的。」

    君夜安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青龍出事前一日,蘇風華找到我,他說要帶著我即刻去君山找到你——因為那密室中藏著浣紗門的秘密,和老門主有關,決不能讓外人知曉。他給了我一種藥,讓我悄悄給白雪與青龍服下。我細細查了,確實只是一種讓人沉睡的藥粉,他們兩人在我身邊,我半步不能離開……於是我便在茶水中下了。

    後來那一日,寺院後院的金桂中,被他們下了曼陀羅的藥粉——那藥無色無味,與茶水中藥粉混在一起,是一味十分強勁的迷醉劑。青龍……雖是被蘇風華的手下殺的,卻也是因我而起。」

    說起青龍之時,白卉的臉上黯然下來,許久,才道:「後來的事,就是在君山上。那時我已經知道自己似是被人利用了——卻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被利用。直到蘇風華出來,他說我是你的妹妹……我才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報復吧。他們要我真心實意的傾慕你,而公子你……若是真的喜歡我,最後卻又得知我們是兄妹……想必是會痛苦萬分吧。」

    「果然,你因此退出了江湖。」她頓了頓,續道,「當時在君山,我不願將一切說出來,是因為我還想活著……我想知道這幕後的主使是誰,我還想替青龍報仇——」

    她轉頭對蘇風華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不是你。你至多,也不過是那幕後之人的工具罷了。」

    蘇風華搖了搖紙扇,卻是不置可否的樣子。

    「那今日呢?今日為何你願意說出來了?」君夜安的目光柔和,彷彿窗外夕陽泠泠落在湖水上,含著笑意問她。

    「今日麼?今日大約你我都要死在這裡了。是不是兄妹,還有什麼要緊?」她自頸邊摸出了一條銀鏈子,上邊卻是墜著一枚極為細巧的銀鎖,微笑道,「那日你在嵩山繫上的,後來我又取了來,一直帶在身邊。」

    君夜安伸出手去,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枚猶帶著她體溫的銀鎖,輕聲歎道:「傻孩子。」

    「可惜我無法替青龍報仇了。」她略略帶了些遺憾道,「我終究是……棋差一步。」

    「初夏,你答應嫁給銀海,也是為了我麼?」他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允諾他什麼?」

    又一次被他這樣喚這個名字,她終究沒有絲毫的抗拒,輕柔的笑了笑,道:「初夏便初夏吧,夜安,你我相識,本就是從這個名字開始,是我太傻了。」

    他緩緩的伸出手去,替她抹去淚珠,輕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允諾他什麼?」

    「我說我是君家小姐……要找到君夜安,讓他將君府名下的財產田地分我一半,到時,我再分他一半。」她狡黠的笑了笑,「當然,前提是他必須幫我找到你。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找到了你,卻又不肯告訴我了。」

    君夜安大笑:「傻孩子……那是銀海他,大約也喜歡上你了吧。」

    初夏只笑了笑,卻轉頭對蘇風華道:「你的主子呢?今日這樣的場面,他必然也來了吧?」

    蘇風華輕輕咳嗽了一聲,卻不回答。

    「其實我也猜出了他是誰,只是此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麼,死也瞑目了。」

    「哦,你想知道什麼?」

    君夜安伸手將她的肩膀摟住,卻輕歎道:「丫頭,你倒此刻還放不開兄妹一事麼?」

    初夏瞪他一眼,怒道:「我並不像你,君夜安,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個明白。」

    蘇風華哈哈一笑,道:「好!好!如此,我便請主人出來,說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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