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卻說那一日公子離開之後,初夏有白雪與青龍陪著,日子雖悠閒,她卻總是坐立不安。翌日用過午膳,卻聽客棧中有人興致勃勃道:「明日便是廟會了,咱們鎮上可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

    「誰說不是呢?明日我一定要去菩薩廟好好拜拜,哎,一年一次啊!」

    初夏聽完,回到房間內,對白雪道:「我們明日也去逛廟會吧。據說有個很靈驗的菩薩呢。」

    白雪懶懶靠著,睨她一眼道:「還是安分些吧,公子千叮嚀萬囑咐了,你若是出了絲毫意外,他大概要剝我們的皮了。」

    初夏微微紅了臉,嘟囔了一聲「不去就不去」,倒是青龍,極快的接口道:「她不去的話,咱倆去。」

    初夏大喜:「真的?」

    「天底下還沒有我青龍看不住的人。明日咱們拿繩子互綁在手腕間,看有誰能將你劫走。」

    白雪撇了撇嘴角,似是無可奈何:「也罷,只是初夏,你若要去,卻要一切聽我吩咐,不能亂跑。」

    初夏心中想著為公子求一個平安符,自是一切答應下來,到了翌日,早早的便起來了。

    這廟會果然人頭攢動,尤其是那間山野廟宇,地方雖不大,跨進小院中,卻是人擠著人,白雪挽著初夏的手,低聲抱怨道:「什麼地方?人多得和下餃子似的。」

    初夏踮起腳尖望了望周圍:「青龍呢?」

    「樹上呢。」白雪指了指院中那株綠柳,「四下的動靜,上邊看得更清楚些。」

    她們順著人群,緩緩進入大殿。

    初夏手中持了一炷香,在香爐內點燃,又在佛像前跪下,心中默默念了一遍,方起身將香插入泥灰之中。

    「你求了什麼?」白雪饒有興趣的問道。

    「公子一切平安。」初夏怔了怔才答道。

    走出人群,空氣中隱隱有著秋桂的香甜味道,初夏用力嗅了嗅,對白雪道:「後院似乎桂花開得正好呢。我們去看看,好麼?」

    白雪四下看了看,又望向那棵柳樹,方道:「好。」

    後院清幽寂靜,其中一棵大桂樹果然開得極好。

    初夏興致勃勃道:「我小的時候,家中長輩常將落下的桂花收集起來,做成桂花糕,可好吃了。」

    「這有何難?君府的舒園不就開著好多桂花麼?你若是要,公子只怕砍下來也是願意的。」白雪學著她的模樣,深深吸了一口氣,果然芬芳撲鼻。

    只是片刻之後,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渾身酥軟,站立不穩,她心知不妙,想要開口對初夏道「屏息」,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這樣閉上雙目,軟倒了下去。

    初夏連忙扶住她,急聲喚她名字,卻眼見著她依舊摔倒在地上。

    「青——」一個字剛剛出口,身後卻是一柄冰涼的器物,頂在自己的腰上。

    那桂樹綠蔭如蓋,青龍在遠處,自然瞧不見此處動靜。他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出來,當下輕輕一縱,悄沒知覺的滑進人群中,走向後院。

    桂樹下,白雪與初夏皆背對著自己,似是在觀賞著什麼。他走過去,笑道:「你們在看什麼?」

    兩人都未回頭,他一時好奇,湊了過去。

    那桂樹的樹皮卻被人剝下了一小塊,上邊森森刻著四個字:「割喉,斷髮」。

    青龍大驚,心知不妙,伸手拉住兩人,急於後退。卻見初夏身子無法動彈,目光掃來,滿是警示焦慮之意。他反手抽劍,身旁「白雪」卻忽然轉頭,輕飄飄一掌,繞過長劍,按在了他的胸口。

    這一下出其不意,匡噹一聲,劍身落地,青龍身子緩緩往下委頓。

    少年英俊的眉眼間全是不可思議,所有的力氣,正點點滴滴的自指尖滑走……而那股陰毒之氣正漫向印堂。

    原來臨死之時,竟是這樣子……青龍手臂微微動了動,似是想去抓住胸口的什麼東西,「白雪」見狀,想要補上一掌,卻聽樹後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傳來:「夠了,他活不了了。」

    「是你……」青龍心中大駭,可是來不及再說什麼了,最後一口氣吐出,他的手臂終究還是軟軟的垂下了來。

    公子日夜兼程趕往岳州,此刻已是八月末,天氣一日涼似一日,時不時便是一場大雨澆下來,迫得人寸步難行。君夜安這一晚宿在洞庭湖邊一個茶農家中,主人很是熱情,晚飯燉了滿滿一鍋魚湯,邊吃邊與他聊天。

    「公子可不像是尋常人吶,想是茶商吧?」

    公子微微一笑:「正是。」

    「君山銀針雖然每年春季出新茶,可是會做生意的人吶,茶季一過,就來下來年的定金啦。」那主人家笑道,「公子是第一次來?還是得趕早吶。」

    「此去君山,還是租上一條船的好。你明日吶趕早,就在咱家這屋前,有一個小碼頭,你租一條船過去,一貫銅錢就好了。」

    公子頷首道:「多謝了。」

    翌日一早,天還濛濛亮,八百里洞庭湖好似一塊極大的明鏡,泠泠波動,清風拂面,遠處君山在霧靄中若隱若現。船身微微晃動,公子負手立在船頭,隨口問道:「船家,這君山上可住著人麼?」

    「哪住著什麼人吶?君山下多是茶園,需要打理的時候,茶農們每日都會坐船來做活。君山上嘛……鬧著鬼呢,誰敢上去!」

    「鬧鬼?」

    「很久之前的事啦,據說有人看到一群鬼在君山上整日砰砰乓乓的修建宮殿,還有人好奇,爬上去看的,全都摔死啦。」那船夫划著船,彷彿在說一個故事,「後來大家都覺得這山上陰氣重,便都不上去了。」

    公子沉吟了片刻,展開手中的一副絹畫道:「船家,你且看看,這畫中之山,可是君山?」

    那船家放下櫓,湊近看了看,驚訝道:「可不是麼!君山大小山峰七十二座,這可是最險峻的一座,飛來峰。不過……據我所知,這山峰下,可沒有什麼茶園吶。」

    小船叩的一聲,靠在了一個碼頭上,公子輕輕躍下,笑道:「多謝船家了。」

    那船家看著挺拔的身影離開,搖頭道:「最近去這島上的人,可都稀奇古怪的。」

    小島上果然是大片大片的茶園,公子信步走開去,滿目皆是清涼的綠色,

    此刻陽光初現,因昨晚下過雨,嫩綠的茶葉上盈盈泛著水光,自然之美,不可方物。公子辨了方向,徐行在這綠意之間,腳步很是愜意。他隨手摘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嚼,淡淡的清香與苦澀便在口中瀰散開,公子想起初識之時,他與初夏在梅谷賞雪,若此間事了……深秋之時,在這山間賞月,小丫頭必然也會喜歡。

    小島東南,群山秀致,唯有中間這一座高聳入雲,公子闔眼,回憶起《山水謠》中種種細節,不急不忙,悠然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了,盤膝運功。

    日頭從東邊悄悄挪移至西邊,落日熔金,灑在公子白色衣衫上,有一種夕陽西下的柔和。公子慢慢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從畫中拓下來一般,他精神一振,目光漸漸落在半山腰中的那個亭子中。他微微瞇起眼睛,站起身來。

    飛來峰一路往上,幾乎找不到小徑,長滿了鳳尾竹,鬱鬱蔥蔥,極為清亮。公子信步走至半山亭中,卻見亭子中央,有一塊石製棋盤,上邊落滿了枯葉腐泥。他用手輕輕拂了拂,露出縱橫的棋盤格來,上邊竟還刻著一局殘局。

    夕陽漸漸落下,竹葉末梢輕輕拂動,窸窣作響。他便在石椅上坐下,手指輕輕敲著棋面,琢磨著黑白雙方之勢。

    黑子略佔上風,只是鋒芒畢露,根基未穩;白子雖處下風,卻有餘力反撲。公子沉思良久,目光漸漸落在被黑棋包圍的一小塊白棋中央。當日初夏無意間下了一子,依稀便是背水一戰之勢態,最終反敗為勝。公子伸出手指,在那一格上不輕不重的一點。

    習武之人,對於阻力的強勁與否極為敏感,這棋盤看似石製……卻又不甚堅硬。公子雙眉微微一蹙,指尖加重了力道,卻聽簌落一聲,一小塊石頭竟被摁了下去,棋盤上就此留下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黑洞。

    公子動作頓了頓,卻見小黑洞中驀然射出一絲光亮,斜斜射向了飛來峰山腰。他順著那個方向望去,沉吟了片刻,卻走至半山亭的椅靠邊,探身往外望去。

    下邊便是崖體,他腳尖一點,往外躍去。身子下墜之時,手臂微伸,勾住了壁欄,卻向那亭子下方望去。這半山亭竟是倚藉著一塊巨石做成,連那石桌棋盤都是連著山體的。

    公子翻身而上,沉思片刻,點燃了火折,湊近去看那黑色小孔。

    小孔依然透著光亮,筆直射向黑暗的山體,他正欲靠近,一絲極細微的風聲由遠至近,撲面而來。他一腳飛踢在石桌上,以此借力,身子飛快的往後掠去,只覺得一陣腥臭之味從鼻尖擦過,竟是一支毒針,從黑洞中射來,此刻釘在了半山亭的黃木橫樑上。

    只是將將避開,可見發射毒針的機括何等強勁。公子暗暗心驚,又等了一會,屏息往下望去,那黑孔往下,竟看得到一潭湖水,悠遠深邃,靈光隱隱。光線自下而上,再一抬頭,橫樑某處嵌著一小塊銅鏡,這才折射而出,如同記號一般。

    公子心中歎服設計之人心思巧妙。若要尋到山水謠,首先要破開那局殘局;白日來時,自然有陽光,夜間來時,卻有底下磷火為光亮。

    他在這小亭中又環顧數次,直到再無跡可尋,方才向那光斑所指之處尋去。

    撥開層層灌木與竹林,公子循著那絲光亮,最終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他隨手撿了一塊碎石,往下扔去,隔了良久,才又悶悶的鈍響聲傳來。他仰頭看看漫天星光,漁陽劍在手,指尖輕彈,劍身傳來清脆至極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水中投擲下了一粒石子兒——

    「柳毅井……柳毅傳書。」公子恍然大悟,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柳毅井了。相傳當年龍女托書生柳毅傳書,便是通過此井進入龍宮內。

    「上有山,下有水,傳書之處卻是在井中。山水謠,山水謠……果真就在此處麼。」

    此刻君夜安思慮已定,毫不猶豫,身形微動,躍入了這深不見底的井中。

    風聲不斷自耳邊刮過,公子身子下墜,愈來愈快,預料到即將觸底之時,漁陽劍斜向伸出,插入井壁,他便藉著這一阻力,平安墜落至井底。

    井底甚是乾淨,既無污泥,也無水流,四周是由方正大石砌成的,倒像是一間密室。公子點亮火折,卻見正前方是一條密道,幽幽不知通往何處。

    他提了漁陽劍,一步步往前走去。這一路極是昏暗,且地形傾斜往下,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到了一間密室。

    密室中無風,空氣卻越來越潮濕,公子估測此地應當是在山腹或者山底,舉目四望,卻見這間密室周圍放滿了巨石鋪成的書架,只是其上空空如也,卻不知這些書櫃是做什麼用的。他慢慢走近,伸手一探,指尖便是薄薄的一層灰塵。公子默然沉思片刻,又細細打量週遭。

    屋子很空,除了這大排的書架,並無他物。他伸出手指,扣了扣這石壁,又扣了扣書櫃,快步走到書櫃中央的位置前,伸手出去,摸索到了一塊凹凸之處。他微運內力,卻聽卡啦一聲,書櫃對面的牆壁上,裂開了一道小門,露出幽幽一個黑洞來。

    公子走上前,卻見黑洞中放置著一個銀色小盒,他卻不急著取出來,神色微微有些古怪。

    就這般佇立良久,他將漁陽劍交至左手,右手輕輕拿出了銀盒子。上邊並無鎖扣,他伸手欲打開之時,左手邊的牆卻又裂開成一道暗門。

    涼風吹進來,一下子將火折滅了。而室外星光璀璨至極,潑灑進來,望出去,果然已是飛來峰底了。門口站著兩個人,一高一低,將兩道人影拖拉至公子腳下。

    「君夜安,你果然找出來了。」其中一人道,「沒有辜負門主對你的期許。」

    公子抬起眉眼,淡淡一笑:「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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