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再一次見到公子之時,已是數日之後了。
因照顧得當,她的雙臂早就好了,只是時時想起那晚慘狀,夜間便常常噩夢不止。這一日她和府中侍女正在園中閒逛,遠遠的便見到數人自水榭前走來。
「好似是公子與客人。」初夏遠遠看了一眼,四處張望了下,拉著同伴躲進了小徑後的假山之間。
公子夜安卻正要送洛陽狄府公子出門,談笑間行至假山旁,似有似無的看了一眼,轉而談笑自若。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初夏鑽出來,笑著拍拍胸口:「走吧。」
君府的園子喚作「舒園」,是老主人照著畫聖當風先生最是得意的園景圖所造,小徑順著園內地勢高下起伏,時穿湖泊,時入竹林,當真是畫如景,景如畫。而人在園中走,目力所及之處,不知是景是畫。
「初夏,初夏!」身後有人快步追來,「初夏!公子讓你去書房。」
初夏停下腳步,愕然問道:「公子找我?」
「公子,初夏帶到了。」
初夏輕輕推開房門,便看到公子夜安倚在靠塌上,手中持了書卷,意態閒然。
公子這人,可真是皎然若明珠一般,叫人移不開目光。
初夏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喚了一聲「公子」。
「身子好了?」公子將目光從書冊上挪開,落在低頭斂目的少女身上。
「好了。」初夏悄悄覷了公子一眼,心下不知為何,竟然有些惴惴。
公子也不再言語,只讓她站過來,伸手探了探脈,點頭道:「是好了。」
初夏臉頰微紅,低聲道:「原本就沒什麼事。」
她正欲推開數步,公子卻猶自握著她的手腕不曾放開,那微涼的手指更是輕輕往下一滑,探入初夏掌心。
「公子!」初夏大驚,抬頭望向公子似笑非笑的模樣,更是紅了臉頰,「公子……初夏不是輕佻之人……」
「你不是輕佻之人,那麼我便是?」公子夜安輕輕一笑,翻起她的掌心,在自己手中輕輕摩挲,依然不肯放。
「初夏雖是下人,也不能任公子輕薄!」初夏幾乎哭出來,聲音愈來愈大,「公子請放開!」
「手上的薄繭,新生未久吧?」公子放開她,問道。
「什麼?」初夏一得釋,蹬蹬蹬連退了數步,一張小臉上滿是警惕,一副轉身要跑的模樣。
「十指青蔥,薄繭亦是新生。」公子夜安淡淡下了結論,「你並不是做慣下人的。」
「我爹還在時,家中一切都還好。後來爹爹重病,家境便敗了下去。他臨終之前,便囑咐我變賣了家產,來滄州尋親。」初夏皺了皺眉,許是察覺出公子並不是輕薄於自己,神色漸漸鎮定,「我一年前來滄州,盤纏漸漸用光了,最後餓了數日,恰逢君府招人,便……簽了那*****契。」
「尋什麼親?」公子低頭飲了口茶,慢慢問道。
原本褪去的紅霞頃刻間又浮了起來,初夏抿唇,低聲道:「指腹為婚的夫君家。」
公子擱下了手中的茶盞,只笑了笑:「如今既然尋不到,又簽了我君府的*****契,便好好當個丫鬟吧。」
初夏垂下如水雙眸,細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是。」
「夫人生前,待你可好麼?」
「夫人待我很和氣。」初夏鼻子輕輕一酸,「也不讓我做些什麼,不過替她挽個頭髮之類的……她這般死了,我很難過。」
「那你可知夫人在府上,最常和什麼人往來?」
「沒有什麼人啊。」初夏蹙眉,「她連園子都不大出。」
「嗯……」君夜安薄唇微抿,將手中的書冊遞給初夏,「可識字?」
「啊?」初夏下意識的點頭。
「讀一段我聽聽。」
初夏翻開一頁,清了清嗓子,念道:「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太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少阻不藏,腎氣獨沉。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聖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
這一室寂靜中,初夏的聲音清脆動人,彷彿枝頭黃鶯,又似雨滴芭蕉,叫人生愛。公子夜安的神色便愈發的和緩。
而初夏讀到這裡,悄悄覷了覷公子的神色,見他微微點頭,便道:「公子,夠了麼?」
「不錯,能識字,能句讀,當個書房的丫鬟,綽綽有餘。」公子夜安道,「從今日起,你便在我書房內當值吧。」
「……是。」初夏半晌反應過來,忙點了點頭。
「如此,便替我研墨吧。」
君夜安站了起來,肩上白裘滑落在塌上,他亦不管,只往前走去。
初夏忙走至案邊,挽起了袖子,一圈圈的磨墨。
這是一方上好的硯台,墨汁醇厚,濃而不膠。
公子夜安的指尖修長,手腕微動間,心隨意動,字跡行雲流水,卻又筋骨極佳。
初夏退手站在一旁,悄無聲息。
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公子執筆的姿態很寧靜,嘴角勾著溫潤的笑,彷彿是哪家的貴胄公子,生平只愛詩畫……這樣一個人,會是江湖傳言中那個人麼?
傳言中那人,漁陽劍鋒銳無匹,十步殺一人;
傳言中那人,權謀智計無雙,沒有解不開的江湖疑案;
傳言中那人,輕裘怒馬,俊美無儔,惹亂了多少少女的懷春心思;
傳言中那人,如今就在自己身前,觸手可及。
公子夜安自然不知身邊的人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沉吟了片刻,在封案上寫下「狄小姐芳鑒」,這才輕輕舒了口氣。
「呀,是寫給洛陽狄小姐的。」初夏心中微微一動,卻聽見公子吩咐說:「拿去給門口小廝。就說送至洛陽狄府。」
她應了一聲,出門交給了小廝,正自猶豫著要不要再進去,卻聽見屋裡公子的聲音:「杵在外邊做什麼?」
她連忙推門進去,依舊立在他身側,不言不語。
「我讓你在這書房,是做一株盆景的麼?」公子夜安自書冊間抬起頭,凝眸在初夏身上,淡淡問道。
「我……我怕打擾公子。」初夏微微張開嘴巴,語氣有些匪夷所思,「那公子想要我做些什麼?」
「察言觀色可做得到麼?閒時便聊聊天,忙時便研墨送茶,你會不會?」
初夏張口結舌了一陣,喪氣道:「公子,這可太難了。指不定我便時時僭越了,你又怪我。」
「我現在不怪你。」公子笑了笑,「說說看,你父親將你許了什麼人家?」
「我……不願說。」初夏撇了撇嘴,有些不甘願道,「這是奴婢的私事。」
公子夜安失笑,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喜歡逗弄這少女。若說外貌,這小姑娘並非絕色,清秀而已。只出色在一雙眼睛:不說話時靜若秋水;言語間卻又跳脫靈動。黑白分明,輕輕一觸,卻極叫人歡喜。
這般說了數句,初夏便少了些拘束,大著膽子問道:「公子,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嗯?」公子微微拉長尾音,語調微懶。
「公子你在甘涼道剿滅了惡賊,是麼?」
公子夜安抬眸,略有些詫異:「你如何得知?」
「我曾在茶肆聽人爭執,有人說公子在甘涼道剿滅了馬賊,也有人說公子在湖州府破了一件奇案。」初夏莞爾一笑,「我卻知道,公子定然去了甘涼。」
這兩件事確實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公子夜安從不解釋,向來便是由人紛說,便只有親信如蒼千浪等,方才知曉。此刻聽初夏一說,不由好奇。
「很簡單吶。公子,那日你星夜趕回,將那白裘蓋在我身上——後來我仔細看過,裡邊全是黃色沙粒。你若從湖州府來,水鄉之地,何至這般一身風沙?「
公子夜安目中微露讚許之色,卻只似是而非的笑了笑,道:「小丫頭自作聰明。」
「呃?」
「馬賊凶悍,需要我親自出手;湖州府那懸案,只要修書一封,提點一番,自然會有人清理門戶。」
「這麼說……這麼說,都是您做的?」
公子夜安並不否認,眼前初夏詫異的神情……讓他覺得很是舒心。
「公子,大管事候在門口。」
公子夜安止了說笑,神色漸復如常:「進來。」
蒼千浪見到初夏時,愣了一愣,拿詢問的眼神望向少主。卻見公子隨意道:「這丫頭就給我用吧,替我研墨泡茶。」
他忙說了句是。
倒是初夏見到他,臉色微微一白,不自覺的雙手抱在胸前,往公子身後挪移了幾步。
他便苦笑:「你可還是記恨我?那一日之事,實在對不住之至。你實在不願原宥,我這管事的又心存愧疚,無以為報,便只能將那*****紙拿來……姑娘你——」
初夏聽得雙眸一亮,正要應答,卻聽公子閒閒打斷道:「千浪,你這可是借花獻佛,拿我君府做人情麼?」
蒼千浪忙道:「是,是我糊塗了。」
初夏一聽贖身無望,心中不免腹誹——江湖傳言不都說公子義薄雲天麼!千金散盡,那也是有的……怎的現在這麼小氣?
她眼珠一轉,小聲提醒說:「大管事,你心下愧疚,又不能做主燒了我的*****契,奴婢也不敢怪你……可是,你也可以替我出銀子贖身的……」
這是公子夜安頭一次看到蒼千浪露出呆滯的表情,心下忍不住好笑,卻若無其事的回頭看了初夏一眼,淡淡道:「你這身價得由得我定。只怕蒼大管事也贖不出來。」
蒼千浪忙道了一聲「是」。
初夏不免沮喪,站在後邊一言不發,卻聽蒼千浪道:「公子,無人鏢局派人前來送信,說是傍晚時分到君府,交付數件鏢貨。」
「無人鏢局?」公子夜安輕輕重複了一遍。
這江湖上,「無人鏢局」乃第一鏢局,「無人」之名雖怪,意思卻簡單:哪怕這鏢局一人都無,只要有這威名在,便無人敢動分毫。
「是鏢局大公子親自護送而來,公子……您可是托送了什麼珍貴物事麼?」
「沒有。」公子夜安站了起來,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道,「你看,千浪,只怕有些東西……是不請自來呢。」
無人鏢局的鏢隊進入滄州城時,浩浩蕩蕩,幾乎堵住了半個城門。
君府主人因與鏢局大公子吳仞清為舊識,便在門口迎接,眼見遠處彩旗飄揚,倒不由笑了笑,對蒼千浪道:「這鏢局送鏢如今倒這般熱鬧了。」
卻見吳仞清自一匹雄壯西域大馬上下來,向君夜安行了一禮,大聲道:「君公子,無人鏢局送鏢至此。」
君夜安伸手相扶,卻壓低了聲音調侃道:「仞清,怎得和唱戲一般?」
吳仞清苦笑,頓了頓,正色道:「托鏢之人在托鏢前說明了如此種種,吳某自然要一一做到。」
言畢,伸手一揮,從身後數駕馬車上顰顰婷婷下來十二個少女。
又有人大聲道:「君公子,此十二名女子乃往日故交所贈,皆完璧之身。請公子親驗。」
這些少女無不風姿秀美,在公子夜安前排成一列,皆盡挽起長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一滴鮮艷欲滴的守宮砂,果然皆是處子。
君府門前圍觀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粗俗之人不免羨慕公子好艷福,紛紛將目光抬起,望向公子。
公子夜安的眸色如靜水,並無一絲波瀾,彷彿見到的並不是絕美的少女,只是尋常路人。他既不說收下,只望著吳仞清道:「不知是君某哪位往日故交所托之鏢?」
吳仞清搖頭,歎道:「不知。托鏢之人始終以黑紗蒙面,聲音亦刻意壓著。我本不欲接下這般神秘古怪的東西——只是家父有言,家中是開鏢局做生意的,這酬勞又著實不低……看看這些東西又像報恩之物,便還是接了。」
「哦。仞清不需為難。」公子應了一聲,側身道,「那麼這『鏢貨』,我便接了。千浪,你先安頓這些姑娘住下罷。」
吳仞清顯是鬆了口氣,續道:「公子,明日這個時候,我還來送第二件。」
門口圍觀之人皆是嘩然。
「還有第二件?」
「還有什麼東西,竟能比這些個絕色少女更貴重?」
「公子又悄悄做了什麼事?有人送來如此厚禮?」
公子夜安攬了攬身上裘衣,身處在漩渦之中,卻又彷彿一切與己無關。只是長睫之下,鋒銳之色一閃而逝,最終只頷首道:「如此,便靜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