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變
真烈。
利州東路。
饒風嶺。
這是越國與南泉交界第一險要之處。此處沒有空曠的平原,一條湍急挪騰的葉河,險峻林立的數峰並立兩岸。葳蕤繁盛的草木在星光月色之下,糾纏蜿蜒如同鬼影。
數千人馬悄然潛伏在葉水岸邊。暗色之中,為首大將王旭雙目不曾眨上一眨,緊緊盯著對岸。片刻後,他身子略微的側向地面,隱隱聽到了從地底深處傳來悶雷般的不絕聲響。他的身子雖是魁梧,此刻卻靈巧如貓,向部下一揮手,當先上馬。
時機扣得極好。大隊人馬翻身上馬的時刻,恰好傳來悉悉索索渡水的動靜。
戰馬嘶鳴,騎士們揚起長刀,呼嘯著上前攔截。
對方顯然亦是有備而來,騎兵一拉韁繩往兩處散開,並不與敵人正面衝殺。緊隨其後的是身披籐甲的步兵。涉水而來,但是動作靈巧而敏捷,身子往下一蹲,將刀影劃進馬匹底盤或腹下,又悄無聲息的往一旁滾開。鐵甲鏗鏘,刀鋒無聲而悶鈍的砍入,劃出暗色的血光。
此處戰場狹小,且地勢曲折,多有阻礙,非常不利於騎兵衝擊。
王旭在人群中砍殺半日,臉上黏濕液體滑落,不知是河水還是血水,隨手一抹,表情有些猙獰可怖,又有幾分急迫。他所帶的騎兵部隊在這裡為對方壓制,遠不及對方敏捷,只是不知為何埋伏著的步兵遲遲未出。他心下急躁,伸手推了身邊的傳令官,怒吼道:「去,到後邊發訊號。」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對岸湧至的敵軍越來越多,先前離去的傳令官卻跌跌撞撞的回來了,大聲道:「王將軍!王將軍!援軍不見了!不見了!」
他手中重斧在半空中頓了頓,倏然垂下,左手抓起那人鎧甲道:「什麼不見了?」
「苗大人所率的步兵,都不見了……」聲音忽然止了,那傳令兵被人從身後劈了一刀,慘叫一聲之後,歪斜在一旁。
王旭大怒,手起斧落,將那偷襲之人劈為兩半。轉頭對身旁之人吼道:「再去探。」
身邊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王旭砍殺之時,頭腦卻漸漸的清晰起來。
這一戰部署之時,他便和接替韓文老將軍前來的苗賢起了爭執。而韓文老持穩重,川軍在韓文率領下,和時備戰,戰時驍勇。對於何時戰、如何戰早有了一套極為完整的策略。
在王旭看來,這一次主動挑釁之戰,是全無必要的。只是朝廷欽點苗賢來統帥全軍,他執意一戰,王旭只能服從。
然而在制定迎敵策略時,將帥又嚴重失和。葉河一帶河谷居多,自然不利於騎兵衝擊之力,理當佈置奇兵埋伏突襲才是正道。偏偏苗賢一意孤行,將大股騎兵佈置在此處,自己率領了步兵埋伏在林後。王旭苦勸無果,忿然離去。這個身經百戰的將領,只能寄希望於自己能掌握對方渡河那一剎那的陣型微亂,自己尚有機會。再根據事先約定,騎兵將敵人陣型衝垮後,援軍便趁勢衝殺。
只是如今己方陷入苦戰,後方卻全無動靜。王旭又一次勒馬回望後方,焦躁不安。
「王將軍!真的撤了!後方無人——」斥候探馬回報,如同當頭棒喝,將王旭驚醒。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極為可怖之事,一時間脊背上起了一層冷汗,險些握不住手中的重斧。數千騎兵都是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王旭有些茫然的環顧周圍越來越險惡的戰況,忽然仰天大笑:「苗賢吳倫,我川軍大好男兒,便死在你等奸人手中!」
遠處一輪羽箭射來,越軍紛紛中箭落馬,王旭身邊騎兵更是疏落。他抓過一個親兵,疾馳到岸邊有遮蔽樹木之處,如此這般說了幾句話,又將他推開道:「去,這是最後一道軍令!」
親兵雙目幾欲滴出血淚來,得令而去。
王旭手持重斧,再次縱馬而出,一言不發入了敵陣中,雙斧掄起,威風凜凜。
許久之後,王旭只覺得鼻中嗅到了淡淡血腥味道——原來葉水已經沾滿了鮮血了麼?他有些恍惚的想到。片刻後,重重的幾聲咳嗽,嘴角又泌出幾絲鮮血,他方才了然般低頭看看自己身上。
盔甲早已碎裂,無處不是傷痕。肩頭膝上,數洞貫穿,深可見骨。
勇猛無儔彷彿在倏然間消失了,他從馬下跌落,冰涼的河水灌進口鼻之中。旋即,更為冰涼的一道鋒痕劃過自己的頸間,他吐出最後一口氣,世界在剎那間昏冥。
葉水兵敗的消息傳到利州東路興元府。苗賢在府邸召集將領商討善後以及反擊事宜。
在場的諸人都是臉色不佳。這一役,越軍傷亡近萬人,損失的都是川軍騎兵精銳。更何況,昔日韓老將軍麾下大將王旭力戰而死。同僚之間素來感情親厚,一眾人都是面色不佳,沉默不語。
苗賢心中自然打得是如意算盤。他在河谷中佈置下騎兵,原本便是以這數千騎兵為餌,所謂的一石二鳥。
一來川軍戰敗,眾將人心惶惶。他帶去的伏兵皆是親信,只要自己不提不加援手之事,將戰敗之責推給王旭,既除去了韓文留下的心腹,又能以此為契機,收復眾心。
至於其二,卻是一番私心了。中原捷報傳來,吳相便來了密信,要他尋覓機會立下戰功,這樣在皇帝和眾臣面前,也算是有個交代。他覷著南泉算是一枚軟柿子,只要此次戰敗之後好好佈置上一仗,定能獲勝。也不怕殲敵少,上報朝廷,自然有吳相為自己請功。
此時苗賢端坐於案前,臉上表情很是沉痛,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聽到門外有人急報:「大人,蔡將軍求見。」
蔡孚是王旭的副將,前些日子去利州西路協調軍務,恰好避開了這一役。苗賢心下有些不悅,只揮手道:「讓他進來。」
一進門,蔡孚冷冷的直視苗賢,立在屋子中央,既不行禮,也不說話。苗賢心下不悅之意更甚,道:「蔡將軍坐吧。」
蔡孚哼了一聲,手指扣在腰間刀鞘上,目光緊緊盯著苗賢,半晌,方道:「王將軍和諸將士死得這般冤屈,此仇不報,某無顏處在這天地間。」
苗賢擠出了絲安慰的淡笑,道:「我等同仇敵愾……」
蔡孚不等他說完,一推身後那個一身血衣的士兵,道:「你來給諸位將軍說說,昨日戰場上,是什麼情況。」
兵士有些畏縮的上前,吞嚥了口水,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諸將愈聽愈驚,其中數人手中扣了腰間兵器,因激動難耐,金屬與鎧甲相撞,發出細碎聲響。
「還有此處。今日苗將軍發給朝廷的奏表。蔡某給諸位讀一讀。」蔡孚揚了揚手中火漆封好的信箋,想也不想,動手便拆。
「大膽!」苗賢從座位上站起,大聲呵斥,「大膽!!來人吶!」
無人應聲,屋外的侍從不知何時竟換了一茬,守在門口,一動不動。
蔡孚嘴角揚起冷酷的笑意:「老子還就大膽了。」說罷將那信紙一拆,朗朗讀出聲來。信中將一切責任盡數推諉給王旭,甚至稱是王旭訂下錯誤戰略,由此釀成大敗。
當日在將軍府中苗賢一意孤行,要將騎兵布守在葉河河谷,這是大數將領親眼所見。王旭在川軍中向來威望甚重,戰死後又遭人誣陷,加上之前那傳令兵的口述,諸人心下均已相信,憤懣不已。
「韓將軍重病不起,無法給川軍將士主持公道。這奸賊仗著朝中有人,害死王將軍,又陷我等於不義。」蔡孚走上數步,目光逼視,生生將苗賢逼得癱坐在座位上,「諸位弟兄,這事如何了結,蔡某不敢獨斷。」
軍中最不乏的便是熱血激昂之人。當下便有人吼道:「殺了這奸賊,替王將軍報仇。」
川軍將領紛紛響應,數人拔出了腰側大刀,架在苗賢頸間。
至和十年三月二十四日,越軍兵敗葉水。大將王旭力戰而死,近一萬騎兵被殲。次日,利州路制置使苗賢被部下弒於軍中。為將領者,欲投奔南泉者有之,欲為寇潛逃者有之。川軍大亂。
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利州兵變」。
這道消息被刻在雌黃漆青字牌上,急遞鋪日行三百五十里,馬不停蹄,晝夜不歇,將之傳報於臨安朝廷。
此刻的中原,春日正好。
謝綠筱在安豐軍的將軍府住下,很是清靜。
陳昀軍務極忙,有時回來半天,陪她吃頓飯說說話,便又匆匆離去。
謝綠筱一個人常常坐在院中看書。書卷都是在陳昀書房中尋出來的,看著看著,陽光從槐樹枝葉中落下來,散落在書頁上,便是一簇簇針密般的細點光斑。她讀得有些發困,揉了揉眼睛,忽然聽到院外傳來的腳步聲。
她心中一喜,知道是陳昀回來,回望之時,果然見到陳昀大步走進,一身鎧甲尚未換下,英爽逼人。
他見了她,揚眉一笑:「在讀什麼書?」
「無甚,你書房中找出來的。」謝綠筱站起來,笑吟吟的打量他,「今日怎麼有空?」
這樣無暇的容顏,可不知又要多久才能見到了。陳昀心中微歎,語氣卻依然在逗著她玩笑:「猜猜一會兒誰來看你?」
指甲在書頁上輕輕劃拉而過,謝綠筱慢慢道:「莫不是阿爹?」
他拿手指在她額上彈了彈,微笑道:「這麼聰明?」
謝綠筱驚喜道,「在哪裡?」
「馬上就來了」他瞧見她頰邊深深一個梨渦,彷彿踏馬而來時在路邊瞧見的紫靈花,語氣越發溫和,「謝世叔從廬州過來,此刻大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