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有一輛黑色轎車開過,帶起的陣風將頭髮猛的往後一掠,杜微言只覺得頭頸一片涼意。她實在也沒胃口再吃早飯了,付了帳,起身打車回家,心不在焉下車,最後司機連聲在後邊喊:「小姐,小姐!」她才恍然大悟,夢遊一樣的跑回去把車錢結了。
接連折騰了兩個來回,最後坐進辦公室的時候差點遲到。新年來上班,同事們見她在這裡,都不免驚詫說:「小杜,你不是出差去了麼?」
杜微言沒多解釋,心裡早就分不清是什麼感覺了。
或許是尷尬,她此刻還無法坦然的告訴同事原因,可其實瞞不了幾天了,雜誌一發行,不僅是她,就連整個研究所承受的壓力,恐怕都不會小。
到時候,她該怎樣回應那些質疑?
她沒有做虧心事,她沒有編造這樣一門語言,可是她也拿不出證據。
早上易子容打電話來的時候,他的聲音彷彿近在耳側,她一恍惚的時候,差點就像是回到了以前:「莫顏,我要學你的語言,好不好?」
這一次,她若是開口了,他會答應麼?
他是會答應的吧……只要她願意開口,願意求他……可她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易子容冷如碎玉的眼神,從他微抿的薄唇裡,會說出什麼樣的話?
杜微言苦笑起來,有些煩亂的將頭髮往後撥了撥,她沒有繼續往下想這種可能性。回應質疑很重要,可是重要不過她咬牙要堅持的東西。她既然斬釘截鐵的告訴了他,瓦彌景書,莫顏,月湖邊的一切都是她計劃以外的,那麼就不會改口……哪怕局面會弄到無法收拾。
或許她應該再回一次紅玉?試試看能不能找到別的書面文字?心底驀然多了幾分勇氣出來,她想,一定還是有辦法的。
然而真的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杜微言並不知道會是這樣一個局面。
在天尹市的教學研究機構收到雜誌之前,研究所的電話就已經是此起彼伏了;至於郵件,不論是單位還是私人的,躲得叫人眼花。
這實在是一項太熱的研究項目,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裡,就像是當初闐族語的一鳴驚人一樣,此刻它的真實性問題同樣吸引著學術界的目光。
同事們看著杜微言的目光,多少也開始帶著疑惑。而所長再一次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的時候,語氣已經嚴肅了很多。
「小杜,上次讓你準備材料寫一篇回應的文章,現在怎麼樣了?」
杜微言不吭聲,半晌,才說:「我還沒準備好。」
所長站起來了:「還沒準備好?」他皺眉,重重的喘了口氣,「社科院的學部已經來通知了,學術規範委員會會來審查這件事。」
有一瞬間,杜微言不知道該怎麼呼吸了。
「你老實和我說,你造假沒有?」
「沒有。」
「那你的原始文字從哪裡來的?」
杜微言咬了咬唇,聲音有些苦澀:「是從闐族的一本古書上來的。」
所長沉吟了片刻,終於語重心長的說:「小杜,這件事的負面影響已經很大。我們所最近好幾個課題組的期刊投稿都遭到了拒絕,甚至已經進入印刷廠排版的論文都被退回來了。前幾天剛上線的幾個國家項目的資助也被暫時凍結了。還有,如果我記得沒錯,這篇論文還是你的碩士畢業論文吧?一旦調查屬實了,你的導師也要負責任,大概要停招碩博。」
「現在只有兩條路:要不你拿出證據來澄清;要不就負全責,道歉聲明,至於這裡的工作……」
所長沒有繼續說下去,可是杜微言知道潛台詞,主動辭職都算是給了自己面子,最常規的做法叫做「開除」。
從所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杜微言渾渾噩噩的,臉色慘白。連一點點緩衝的餘地都沒有給自己,所有的惡果在倏然間就爆發了。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讓她覺得猝不及防。
她理了理東西就往外走,其實也不用顧忌什麼下班時間了,因為所長說得很清楚,她的工作暫停。等待上邊的結果,當然這段時間也讓她自己用來申辯。
最後回到家,扔了包在沙發上,杜微言撥電話給爸爸,還沒開口,就已經嚎啕大哭起來。
杜如斐嚇了一跳,連聲問:「怎麼啦微言?失戀啦?」
她抽抽噎噎的將事情大致經過說了,杜如斐沉默下來,半晌才說:「微言,那些文字是怎麼弄到的,你當時也沒和我說。」
杜微言抹了抹眼淚,斷斷續續的說:「我不能說。而且現在,我弄不到了——爸爸,可是我真的沒有造假。」
杜如斐給女兒哭得心都亂了,只說:「爸爸馬上回來,別哭了。」
「不用……爸爸,你別回來,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就去兩三天……我沒事的。」她慢慢的把話說完,「你別擔心我。」
杜如斐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他瞭解自己這個寶貝女兒。自己工作忙,而她媽媽去世得又早,她從小就很獨立。今天這樣失態的大哭,大概算是少見了。哭完之後,大概心情會好一些……她既然要出去散心,就讓她去吧。
「去哪裡?」
「不知道……」杜微言抽了抽鼻子,「爸爸,你是相信我的,對不對?」
杜微言掛了電話,一個人在房間坐了很久,眼看天色晚了下來,一整天沒吃什麼東西,竟然也沒有餓的感覺。她動了動身體,打算下樓去買吃的。
黑暗之中,手機上一個名字一閃一閃的亮了起來。
她想不理,可那人似乎在和她比試耐心。
「喂?」
「杜微言?下來。帶你去看個好玩的東西。」江律文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我知道你在家裡。」
杜微言忽然煩躁起來,她捺下性子,盡量平靜的說:「江律文,今天我不想出門。」
他微笑:「你忍心拒絕一個剛出院的病人?
「是你父親的攝影作品,這裡有一家藝術工作室有興趣辦一個專門的展覽,你願意出來看看麼?」
杜微言沉默了許久。
「你不必這麼做的。」
他堅持:「這是我的事。」
「你等等。」她終於還是妥協下來,辦攝影展是杜如斐的心願,可是杜如斐有著老學者的風骨,從來不願主動去聯繫這些事,於是也只是偶爾提起罷了。如今有這個機會,她無法替父親回絕。
的確,江律文知道她的死穴。
看到江律文清瘦俊朗的側顏,杜微言只覺得自己頭皮發麻,他知道自己的事麼?特意來安慰她的?
人在困境之中,就是會這樣子,像是一隻刺蝟,下意識的會縮起身子,將刺毛對著外邊的世界,倔強的不需要同情和安慰。
幸好江律文看起來並不知曉她的事,微笑著招呼她上車。
杜微言低頭扣安全帶,一邊把手機接起來。
那個聲音很輕,雖然是通過電波傳來的,可杜微言心底一顫,她想她知道什麼叫做飽含怒意。
「你給我下車。」
杜微言下意識的往外邊看去,可外邊並沒有看見什麼人影。
「杜微言,下車。」
命令式的語氣,沒有絲毫商榷的餘地,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
扣安全帶的手指頓了頓,不知道為什麼,眼眶又變得熱辣辣起來,杜微言拚命眨了眨眼睛:「什麼事?」
「我不想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杜微言,你最好真的聽我一次話,下車。」
聲音越來越輕,可是威脅的意味……杜微言不會聽不出來。可愈是這樣,她心底越發生出了一根毒刺,硌得她嘴唇微顫,竟然說不出話來。
卡噠一聲,安全帶扣上了。
她終於冷冷淡淡的回了一句:「我不。」
數個小時後回來,車子開到小區門口,杜微言便執意要下車了。
江律文也沒勉強她,將車子靠邊,又詢問說:「你覺得怎麼樣?」
杜微言知道他在詢問自己攝影展的事,只說:「很好,多謝你,費心了。」
他們去了湖濱的一座小洋房。湖濱一帶,是整座城市最為復古的一展畫卷。
他們去拜訪了一家小型的私人展廳,平日裡做的也是一些極有格調的小型畫展。第一眼看到水磨石色的牆面和小徑邊那一片打理得如同綠綢一般的草坪,杜微言心裡就認定了,這是有人不為錢不為名搞的散心玩意兒。後邊的接觸果然也證實了這一點。這個小展廳的主人很年輕,大約是江律文的世交朋友,很好說話,又特意囑咐了杜微言將父親的作品給他送來,方便他佈置展廳和策劃宣傳。
杜微言並沒有多說話,倒是江律文非常仔細的問了些問題,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只要杜如斐外出回來,大概就可以布展。
杜微言的腳已經跨出了車子,觸到堅實地面的一瞬間,她又縮了回來,將車門拉上。
「江律文,我們談談吧。」
她有些頭疼的閉了閉眼,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可最後還是勉強把第一句話說出來了。
「我知道這麼說會顯得很不知好歹,但是,我替我爸爸謝謝你了。我想,他不會接受的。」
一片靜默之中,車外的月華彷彿流暢的輕水,慢慢陳鋪在這個小小的、封閉的空間裡,有什麼東西在融化了,像是指尖的水,抓不住,淌走了。
「為什麼?」
「我爸爸那個人……哪怕是A大學生會邀請他在路邊展覽攝影作品,他也會很高興。可不是這樣的方式。」她沒法一下子就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只能尷尬的頓了頓,「不是因為真的有人喜歡他的攝影,是別的原因。他會失望的。就是這樣。」
江律文的十指握緊了方向盤,呼吸逐漸的沉重起來。他大病初癒,整個人都顯得比以往清瘦,這樣看過去,杜微言有些恍惚的覺得,這個男人,居然也會有這樣蒼白的時刻。
「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麼?」江律文苦笑了一聲,「一直以來,我都說這是我自己的事。可是現在忽然發現,還是有些介意的。就像付出很多,卻沒有回報。」
杜微言不吭聲。即便不忍心,她也必須這麼說。眼前這個男人,她有意無意間,真的欠了他不少人情。不管現在算不算泥足深陷,她總要抽身離開,才算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他。
「那麼,再見了……」杜微言遲疑著說,伸手扶在車門上,指尖微微用力——
然而另一隻手腕被迅疾而有力的扣住了,江律文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說:「頸上的吻痕是誰的?你和誰在一起?」
杜微言呆滯了一秒,似乎對吻痕那個詞十分的陌生,良久才記起來,臉頰微微一紅。實際上,除了易子容外,她真的從未和別的男人有過這麼親密的關係。可是易子容和自己,卻隔了如天塹般的鴻溝,他不過來,她也不願意過去,僵持到可以清晰的看見裂痕間填塞的冷漠。
真是千瘡百孔、滿目瘡痍。工作,朋友,感情……沒有一件令自己舒心滿意的事。
杜微言在這一瞬間,心情又降到了最低點,她努力的掙扎了一下,可是沒有掙開。他依然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看著自己,抿著唇,有著不可思議的冷漠和強硬。
「你想怎麼樣?」杜微言低低的說,聲音彷彿是從最飄渺的地方傳來的,弱不成音,「真對不起……」
她的話沒說完,就條件反射般的睜大了眼睛,因為江律文帶了一種近乎決絕的姿態俯下身,英俊的臉上算得上咬牙切齒,直直的掠向她的唇。
側頭大約都無法躲開,江律文的氣息已經拂在自己的鼻尖,杜微言閉上眼睛,有一種瀕死的壓力——不止是江律文給她的,還有莫顏,還有工作的危機——她有些絕望的想,為什麼這些麻煩像是約好了一樣,不約而同的找上自己呢?
然而這個吻卻只是在呼吸交錯間停滯了。
半開的車門被人重重的拉開了,霍拉一聲,車外的寒風咆哮著捲進來。
有一道男人的聲音,冰涼而冷酷的傳來:「杜微言,我等你很久了。」
寒氣將車子裡的兩個人都凍住了。杜微言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在漸漸的放鬆,忙不迭的後退了一些,別開了臉就往車下跳。
易子容往一側讓了讓,又稍稍俯下身,輕聲說:「原來是江總。」
他的身後,杜微言覺得這一幕無論如何也太過詭異難堪了一些,不知不覺就開始往後退。她的腳輕輕一動,身前那個男人彷彿就知道了她的想法,手臂往後一伸,扣在她小臂的地方,沒有回頭,只冷冷的拋給她一句話:「又想到哪裡去?」
江律文已經下車,微微帶了疑惑。街邊的路燈將易子容的臉色鍍成了銀色,而他確實像罩了一層面具,沒有絲毫的表情逸散出來,只讓人覺得清冷。
「江總在這裡,那就正好了。杜小姐,你不介意我們三個人一起聊聊一些事情吧?」易子容指了指街邊的那家咖啡店,「江總有時間麼?」
杜微言心跳漏跳了幾拍,身體在瞬間有些發軟,她有些恐懼的看著男人修長挺拔的背影,想要說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刻易子容彷彿是一座難以撼動的山峰,她從未想像過,自己的意志竟軟弱成這樣,淺淺的縮在一個角落,再也無法恢復勇氣去拒絕他的決定。
這個夜晚的咖啡店很冷清,侍者帶著三人走向窗邊座位,易子容在杜微言身邊坐下,手指撥弄著溫水杯,閒閒的對上江律文的目光:「在明武,是江總把杜小姐介紹給我認識的吧?說是很出色的語言學家?」
他刻意的強調了「出色的語言學家」,這讓杜微言臉色一白,她的手指動了動,又掠起了目光。可是易子容彷彿沒有發覺,對著江律文,語氣平靜。
「杜小姐本來是在我們的專家名單裡,可是這幾天出了點事兒,杜小姐你不願意對我解釋一下麼?」
「什麼?」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開口,聲音有些啞,「你要我解釋什麼?」
易子容側過臉,一動不動的凝視著她,黑玉般的眸子有一種近乎荒寂的色澤。
片刻之後,他笑了笑。無論什麼會時候,易子容笑起來,總是叫人驚艷,哪怕此刻不曾有人驅逐他荒寂的眸色,哪怕此刻他依然扣著節拍,近乎枯燥的在敲擊桌面——
「學術造假。不是有人說你編造我們闐族的原始語言麼?」
杜微言屏住了呼吸,手中的玻璃杯水面微晃。這一晚上,她的臉色本就慘白如雪,而現在,被冬夜凍紅的那絲潮紅也褪去了。
易子容這樣說話,無疑是毫不留情的在蹂躪她的傷口。胸腔內最隱秘的地方,那點微微的火焰也被撲熄了。她固然是無意去求易子容幫忙,可是在沮喪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在想,他會主動來幫忙麼?
——顯然,自己真的自作多情了。
他不會幫自己,甚至帶了嘲諷在看自己如何難堪。
「什麼學術造假?」江律文有些明白了易子容的怒氣從何而來,探尋的望向杜微言,「微言,是什麼事?」
杜微言沉默了很久,嘶啞著聲音說:「不要問我,你去網上搜一搜,就都知道了。」
「這種不名譽的事件發生,不要說是對博物館的籌建,就是對整個開發進程,都有很大的影響。杜小姐,不知道你考慮過這個沒有?」易子容看見她微垂著睫羽,目光彷彿定格在自己的鼻尖上,一動不動的聽著他那些刻薄的話語,「杜小姐想過怎麼澄清麼?」
杜微言冷漠的抬頭,轉而對江律文說,「江先生,我有些話想和易先生探談一談,你能先離開麼?」
江律文頓了頓,點頭說:「好。」而走前,他探身拍了拍杜微言的肩膀,「有什麼事我們回頭再說,先別擔心。」
空間寬敞起來,可是易子容也無意坐在她對面,修長的腿斜靠著沙發,慢慢的說:「你要說什麼?」
「我造假了,對不起。」杜微言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才努力克制了心情,竭力的在他面前保持平靜,「明天我就會辭職,然後公開道歉。」
易子容愣了楞,塵封的表情終於開始破冰般活動起來,像是有暗火在眸子深處燃燒,他深呼吸了一口,喊她的名字:「杜微言!」
「當初我的一切都是從莫顏那裡來的,如今全部還給他,也算公平。」杜微言繼續說,「或許闐族語真的是一種神跡,不公開也好,我成了笑話,也無所謂。」
「當初我的一切都是從莫顏那裡來的,如今全部還給他……」易子容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怔忡了一下——她連莫顏都不願意再直接稱呼了麼?一個「他」字,冷漠得叫自己覺得難堪。易子容不怒反笑:「你再說一遍?我倒想看看,你拿什麼來還給我?」
杜微言站起來:「你已經聽到了,我也不願意重複第二遍。」她俯身去拿大衣的時候,身體輕輕的顫了顫,有一種像薄荷般甘冽的氣息拂過他的身邊,「借過,麻煩讓讓。」
她甚至毫不客氣的拿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讓我出去。」
易子容沒有要動的意思,她的手推在他的肩膀上,其實也根本動不了他分毫。
從上往下看,他的睫毛輕卷,而鼻樑挺直如山峭,彷彿千年的沉靜,只在此刻被打破了。
「杜微言,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什麼要說的,現在說出來。或許我還能改變心意。」
對峙的時間或許只有一秒,又或許是天長地久,時光側影在他們身邊翩躚。
「沒有。」杜微言疲倦的說,「讓我出去。」
杜微言推開咖啡館的大門的時候,頭腦裡有一瞬間的空白。像是突然喘不過氣來了,身體輕輕的發軟,她扶著門把支撐著全身,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
服務生十分體貼的替她拉開了門,又低聲問:「小姐,您沒事吧?需不需要給你叫車?」
杜微言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她搖搖頭,勉強說了句「謝謝」,推開門踏入了夜色之中。
穿過馬路,再一百多米才是自己住的小區,杜微言只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緩,她很想蹲下去歇一歇,可是一側身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只走出了這麼幾步。隔著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她看得見熟悉的身影……可又很陌生。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人,言語和眼神鋒銳如刀,他薄涼的唇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叫她難堪,他想要的……不過是讓自己屈折。
杜微言努力加快了腳步,她想逃離那一片彷彿活水般的光影玻璃,可是似乎身體並不聽從使喚,她不得不先蹲下身體,慢慢的閉上眼睛。
察覺出自己的呼吸正漸漸的變弱變緩,杜微言有些難受的環臂抱住自己,所有的意念都在祈禱自己不要這麼暈厥過去……生理再也難以支撐的時候,杜微言驚訝於自己心底的那絲不滅的聲音:如果他看到了,大概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過了很久,或許已經是深夜了。易子容神色複雜的看著前邊那個已經被黑色洇成一團的身影正慢慢的站起來。他有些克制不住的想要去扶住她……可她大概是會拒絕的吧?寧願一點點的扶牆站起來,也會推開他?他自嘲般笑笑,站在原地,看著她腳步有些踉蹌的往前走。
她似乎沒有分辨出紅綠燈的轉換和區別,紅燈跳亮的時候,那個身影跌跌撞撞的跨出了第一步。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已經有一輛車呼嘯著從她身側開過,甚至疾捲的氣流帶起了她的髮梢,可她似乎沒有發現……他喃喃咒罵一聲,加快了腳步。
易子容大步的趕上去,只來得及將她拉進懷裡。路燈下杜微言的臉色慘白,呼吸也有些微弱,連睫毛都死氣沉沉的像是沾濕了的蝴蝶翅翼,軟軟的趴在眼瞼下。易子容在心跳驟停的那一瞬間,懊惱翻天倒地而來:把她逼成這樣,就是自己想要的?
他很快的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暫時應該沒事,大約是氣急了,又沒吃什麼東西的緣故吧?易子容將她抱起來,放進自己車裡的副駕駛座,很快的開車,直到前一個路口的地方,才微微猶豫了一下——她大概不會願意去自己那裡……他認命的打了轉彎,往自己去過一次的小區裡開去。
幸好之前來過一次,易子容不大費力的將她送回臥室,又進廚房看了看,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她床邊。
或許是因為疲倦,杜微言在睡著的時候,眉心小小的皺起來,彷彿貼了一片即將枯萎的荷瓣。他小心的將糖水放在一邊,手指輕輕的去觸摸她的臉龐,而她不閃不避,柔和的觸感依舊美好如同當初。
事實上,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不會閃躲吧?易子容的眉宇不經意間皺了皺,手上微微加重了力道:「起來喝點糖水。」
又不輕不重的拍了她幾下,杜微言終於慢慢的醒過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迷惘的看著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他一手將她扶起來,另一隻手將熱氣騰騰的杯子湊到她的唇邊,一言不發。
暖意熏得杜微言鼻下癢癢的,她微微張開嘴,有一種甜味從上往下,瀰漫至全身,讓她覺得身體的滯重感正在一點點的被拔除,也終於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你怎麼在這裡?」
頭一句話,就讓易子容的手頓了頓,又有幾滴濺在手背上,不溫不涼,他覺得有些可笑。
「是啊,我總是出現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是麼?」他將那杯水拿開,攬著她腰的手也慢慢的放鬆。
「你要出學術成績,所以我出現了;你昏倒了,所以我也出現了。」易子容黑得沒有邊際的眸色此刻正被颶風席捲而過一般,讓他的話有一種肅冷的寒意,「現在是不是需要瓦彌景書了?」
「我沒有!」杜微言憤怒的打斷他,「我從來沒有……」
「你沒有?」他異常輕佻的笑了笑,手指滑過她的唇,「你敢發誓你心底沒有希望我主動出來幫你澄清?而你就繼續你的驕傲和堅持,讓一切都顯得是我一廂情願?」
呼吸越來越沉重。杜微言眨著眼睛,那種瑩潤的濕意正在佈滿雙眼,彷彿是水霧,她再倔強再有自制力,卻控制不住這樣的液體。
易子容默不作聲的放開她,站了起來:「你覺得是我在逼你麼?」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那雙眼睛中不曾有絲毫的情感,殘忍而耐心的等她回答。
杜微言沒有說話,只是倉惶的擦了擦眼淚。
他等了許久,可她側著臉,只看見清麗的側臉和倔強蒼白的唇線。只是不開口。
彷彿杜微言這樣的神情最後一次觸動了他的底線,易子容慢慢的後退一步,輕笑著說:「杜微言,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唯一顯得在乎我的時候,居然是你恨我的時候。」
他俯身扳過她的臉,逐漸收斂了那絲冰涼的笑意,沉著聲音說:「我真是悲哀,你覺得呢?」
這一次,他不等她的回答,轉身離開。重重的關門聲彷彿是巨大的喪鐘聲響,只有些許的回音在這個空間裡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