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江律文看到最後一條要求備註的時候,思路便微微頓了頓。他抬眸,隔了桌子望向對方的談判代表,沉吟著開口:「開發紅玉的工程和建設中,所有的管理層都必須是你們當地人?」
「當然不是。管理層可以由你們江氏進入。事實上,也必須由你們進入。我們的意見是,管理層以下的職位,必須向紅玉的群眾開放、提供。」
江律文又低了頭,仔細的看那一條白紙黑字。
易子容隔了不遠的距離觀察他此刻的神態和動作。他的印象中江律文是不戴眼鏡的,此刻那副眼鏡卻出乎意料的將他襯得斯文有禮,如果用女人的眼光來看,或許就是英俊?
「我在別的合作開發中從沒看到過這樣的條款。」江律文將目光從紙上移開,十分坦率的說,「實際上這一條有些冗余。開發地是在紅玉,我們必須在當地請人。」
「不。這一條必須寫進去。」對方堅持,「紅玉的情況和你們開發過的都不一樣。我們是有民族保護政策的。你們還要確保的一點就是,管理層進入紅玉之後,要盡量尊重當地的習慣和風俗。開發進行得順利,我想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抱歉,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答覆。」江律文收起了筆,「這個我們需要拿回去討論。」
場面稍微有些僵持,直到有人插話進來。
「其實江總,這一條沒有需要考慮的必要。開發的時候領導核心會是你們江氏的,政府不干涉。說到底,政府需要你們的幫忙的是創造更多的崗位,另外證明給民眾看,旅遊開發並不會破壞他們的生活。是一舉兩得的事。」
他並不是政府要員,是以合作夥伴的身份介入這次商業談判的。可是一開口,好幾個人贊同一般的點頭,低聲說:「是,我們就是這個意思。」
「江總,我和政府合作開發過礦產,這點上你完全可以放心。現在旅遊開發有這麼優惠的條件,很多人都會心動。」他頓了頓,「這次你們進來,我們也會有合作。大家都希望一切順利。」
江律文探過身和他握了握手:「我知道。我個人也認為這些條款沒有問題。但是例行的程序,我必須回去對江氏的董事會報告再通過。過兩天結果就能出來。」
會議進行了第二天,終於將大部分的條款都一一討論過。彼此雙方也都熟悉起來,最後一場飯局,大多數人喝得有些過了。宴席過半的時候,江律文接了個電話,因為離得近,易子容聽得見電話那邊是一道女聲。
他閒閒靠著椅背,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僵硬起來。
江律文很快向他示意了一下,起身去屋外接電話。
正有人要向易子容敬酒,那杯酒舉在一半,忽然就伸不出去了。易子容剛才還在談笑風生,此刻卻忽然凝凍住了所有的表情,嘴角一勾的弧度鋒銳得嚇人。那句敬酒的話被吞在了口中,默默的嚥了下去,那人識相的舉了酒杯離開了。
等到江律文接完電話回來的時候,易子容已經神色如常了。
「抱歉各位,實在是有些急事不得不走。」江律文接過服務員遞來的衣服,又對公關部的小朱示意了一下。
對於江律文來說,這樣的場面很少會有人為難他,因為人人都看得出他是真的有急事。
然而這次不是,易子容簡單的將一杯白酒推到江律文面前,不動聲色:「江總這麼快要走了?喝完這杯再走也不遲。」
並不是慣常的小酒杯。滿滿的一大杯。
一時間氣氛有點僵。
易子容倒是微挑了眉梢,有點訝異:「在紅玉,最後一杯敬酒,一般都不會拒絕。」
江律文此刻是站著的。從上往下,看得見易子容閒然的表情。像是一汪活水,不緊不慢的流著,既沒有逼迫人的意思,可偏偏也沒有就此丟開,就是在等著他回應。
他想起來剛才會上易子容說的那句話——「要盡量尊重當地的習慣和風俗」。
江律文咬咬牙,這一杯,他不得不喝。
彷彿有一小團濃烈的火從喉間灌了下去,又從胸口的時候冒了出來。他喝得太急,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最後舉著乾乾淨淨的酒杯向易子容示意了一下:「先走了,各位繼續。」
包廂的大門被帶上了。他們坐在宴會廳的底層,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東山賓館的花園。隔了厚厚的幕帷,易子容可以感受到有巨大的光亮射了進來,或許那是江律文離開時的車前燈射了進來。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扶著布料厚實的桌布,漫不經心的在腦海裡轉著一些念頭。微言找他有什麼事呢?他這麼急匆匆的走了,又是因為什麼?
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一種忍無可忍的煩躁感從心底漸漸的泛起來了。
原來杜微言也會主動找別人……這倒是有些像自己,從一開始,就是在後面等著她回頭的那一個人。
如果她對旁人也是一樣的冷酷,或許會讓自己感覺好一些。
可她不是的。
杜微言……微言……易子容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像是針刺般的微痛。
易子容並不知道,杜微言此刻離他只是一牆之隔罷了。她焦急又有些不安的坐在大廳裡,指尖捧著服務生送上來的一杯紅茶,直到看到江律文從左手走廊走過來。
他穿著白襯衫,顯得臉色有點微紅,靠近她的時候甚至還帶著淡淡的酒氣。杜微言怔忡了一下,下意識的把自己那杯還沒喝過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你喝酒了?」
江律文的眼光中全是笑意,胃裡那些翻滾著的不適也被此刻她這個小小的動作沖淡了。
「我今天在這裡遇到了陳小姐。」杜微言看著他的臉,十分坦率的說,「就是……陳雨繁小姐。」
茶水有些燙,熱氣蒸騰著江律文的下巴,讓他覺得有些微癢。
「江律文,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是……」杜微言覺得很難辭措妥當,既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在告狀,又能公正的將事實說出來,「她似乎有些誤會我了。」
江律文「嗯」了一聲,黑亮的眼睛被熱氣一蒸,竟有些迷惘。
「陳小姐的意思……是我破壞了你們的婚姻?」杜微言撓了撓髮鬢的地方,或許是為了掩飾尷尬和難堪,語氣刻意提高了一些,「我只能最後約你出來把這件事再說清楚。」
江律文還是「嗯」了一聲,沒有多說話。
「我現在……」
這句在杜微言心中想了很久的話卻沒有說完,她看見江律文皺著眉,臉上的表情漸漸的轉為了痛苦,然後倚著沙發,身體慢慢的滑落下來。
「喂,江律文,你怎麼啦?」杜微言有些急了,伸手去扶住他,「你沒事吧?喂!」
遠處一群人結束了飯局,正走向大廳。有人看見了大廳這一幕,江律文倚在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懷裡,不由低笑:「難怪江總這麼急著走了……」
所有的目光都移到了那裡。
說話的那人身邊,易子容修長挺拔的身體漸漸僵直住了。
江律文倒下去的時候,還握著杜微言的手腕,並沒有順勢放開。她看著他慘白的臉色,莫名的有些歉疚,也就幫忙扶著,直到他的司機將車子開到了門口。
一片慌亂的時候,小朱擠在杜微言身邊問了一句:「杜小姐,你一起去醫院麼?」
杜微言下意識的點點頭,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這個儀容修整的女孩子是怎麼認得自己的,她順口就問了一句:「你們江總……他怎麼了?」
「他胃向來不大好,剛才席上喝得多了一點。」小朱笑了笑,瞄了瞄不遠處的易子容,心底不是沒有抱怨的。
然而她這目光的一帶,卻叫杜微言結結實實的愣在那裡,彷彿石化了。
他這幅嘴角微勾、帶著清冽冷笑的樣子,看得杜微言有些難以克制的氣悶。她不知不覺間甩開了江律文的手,站在原地。人群還在往前,她很快被那些人擠在後邊,一點忙都幫不上了。
小朱把江律文送進車子後座,一回頭不見了杜微言,心下有些納悶,可是此刻她怕耽誤了去醫院,也不再說什麼,吩咐司機說:「開車吧。」
車子開走了,一群人也就散開了,杜微言尷尬的站在原地,夜風很涼,她的手不自覺的撫上了頸間,彷彿那裡有著無痕的傷口。
他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的身側,聲音卻很寒洌得可怕:「怎麼不陪去醫院?」
杜微言扭頭就走。
易子容看著她的背影,心底那股怒火已經越燃越旺,而她輕輕易易的一個轉身,無疑是將這把火撩撥起來的導燃線。他大步的走上去,也不過兩步而已,已經趕上了她,毫不憐惜的抓住她的小臂,沉聲說:「你不去醫院看看他?」
杜微言無奈的掙了掙,發現他箍得太緊,動不了分毫。
她只能皺起眉,盯著他抿得很薄、近乎蒼白的唇說:「你是不是有病啊?」
路邊的樹木上不知道停了什麼飛鳥,撲稜著翅膀往遠方去了。
「我沒病。」易子容忽然輕柔至極的笑了起來,空閒的那隻手甚至去撫了撫她的臉頰,「是江律文病了。」
杜微言一邊躲閃著他的手,一邊嘴硬的狠狠回他:「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送我過去啊!」
他的眸色冰涼,黑得像是此刻不露星星的夜色,一言不發的拖著她往停車場走去。
從宴會廳門口到停車場,也不過十幾米的距離,杜微言扭動身體,有一個保安從不遠的小路經過,又目不轉睛的離開了。
「你信不信我喊人了?」杜微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摳下去,一邊死死的瞪著他。
而他修長的身子迫向她,晶黑的眸子裡彷彿著了兩團小小的火焰:「杜微言,你信不信我抱你過去。而且有辦法讓你出不了聲音?」
有一絲雲翳飄過來,遮住了明黃色的月亮,杜微言聽到他前所未有凶狠的聲音,忽然有點害怕。她強忍著哭意,重重的抿起了嘴巴,最後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易子容也微微後退了半步,不動聲色的看著她,表情略微平靜了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宴會廳裡又有一大批人出來了。人群喧鬧的時候,杜微言當先走了幾步,又回頭衝他說了一句:「走啊。送我去醫院啊?我擔心死江律文了,你說怎麼辦?」
易子容此刻的臉色,說得上面沉如水,只是底下蘊涵了什麼樣的風暴,杜微言沒去多想,也想不出來。這種情形下,她以為自己隨口說的一句氣話,但凡是個有正常智商的人,都有能力辯解出真正的含義。
可他是易子容。她說的哪怕是一句再不可信的氣話,只要是她說,只要是她想,他都會認認真真的去考慮——何況是此刻,他和她,都沒剩下多少理智。
這輛車開下東山,往那間醫院行駛而去的路上,杜微言默不作聲的想,大概自己和這個陰沉著臉色在開車的男人,都徹徹底底的瘋了。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一路過來,杜微言的怒火也七七八八的被澆滅了大半,此刻倒有些心灰意冷。她一手開了車門,又回頭看了易子容一眼,想了想,那句「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在腦海裡沉浮,但是脫口而出的只有「其實」兩個字,就被他異常陰冷的臉色打斷了。
「下車!」易子容似乎不願意再看見她一眼,連催促都透著濃濃的厭惡。如果他不曾來到這裡,如果他不說那個十年之約,他們之間,大概就不會弄到這樣的地步吧?杜微言折了折眉,想起之前的過往,忽然發現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這樣的境地。原本那些無暇透明的情意,終於還是成了這樣。
那輛車打了個轉彎,往大門的方向開走了,而杜微言一個人縮著肩膀,站在急診的門口,有那麼片刻,只覺得彷徨無措。
來都來了……她想了想,還是走了進去。
小朱恰好辦手續,一看到她,表情有些古怪,隨即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杜小姐。」
「江總他怎麼樣了?」杜微言看著她手裡的一疊票據,皺眉問了問,「嚴重麼?」
「胃出血,要住院。」小朱遲疑了一下,「要不你明天來看他吧?反正現在也進不去。」
「哦。」杜微言也沒多想,「他平時挺有分寸的啊,怎麼喝酒喝成那樣?」
小朱站在那裡,無聲的歎口氣:「做生意都這樣。有些人的酒不能不喝,何況易先生他……」
「易子容?」杜微言的聲音驀然間清亮起來,「是他……」
小朱忽然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匆忙打斷了她:「杜小姐,我先去辦手續。」
杜微言躊躇了一會兒,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去是留,索性在急診大廳的那排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
「杜小姐,又見面了。」
是陳雨繁。
杜微言一見到這個女人,總是下意識的有些緊張。
陳雨繁尖俏的下巴略微抬了抬,目光有些懷疑:「你來看律文?」
杜微言覺得很難解釋自己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支吾了一聲,又歎了口氣,重重的答應她:「是啊。」
「他之前是和你在一起?」她的語氣愈發的凌厲,杜微言覺得她那雙漂亮的杏眼正一點點的瀰散上怒意,「杜小姐,你真的是不死心麼?」
牽扯到了感情,平常的邏輯明快和伶牙俐齒就變得一無是處了。杜微言只是很快的說:「既然他沒事,我就放心了。陳小姐,我和江律文的關係,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
這麼一個晚上,她真的覺得精疲力竭了,於是轉過了身,往大門口走出去。
而陳雨繁站在她的身後,看著這個素面朝天的年輕女孩子快步離開,忽然有一種難以克制的惡意從心底冒出來。
「杜小姐,你嘗試過最珍愛的東西被人毀掉的感覺麼?」
杜微言的腳步頓了頓。
「你是研究語言的,是吧?」她淡淡的說,美麗的容顏上驀然間多出了一道笑容,明麗得難以叫人直視,「年紀輕輕,也算小有名氣了。」
杜微言依然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離開。
陳雨繁一直站在那裡,直到視線的盡頭沒了那個女人的身影,才掩去了微笑,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什麼才是你珍視的東西呢,杜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