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易子容頓了頓,語氣冰冷的可怕「原來你喜歡男人那個樣子?」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往門口走去——
「噯!」
易子容的腳步頓了頓,並沒有回頭,一種奇特的表情在英俊的臉上一閃而逝,似乎是期待,又像是忐忑,這讓他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個孩子。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讓她看見自己的臉,只說:「怎麼了?」
杜微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伸手去拿桌邊的那隻手機,聲音有些低弱:「你的手機忘了。」
他很快的轉身,面無表情的從她手裡拿過手機,她的手背上已經起了一塊很大的淤青,猙獰得像是疤痕,他彷彿視而不見,彼此的指尖交錯而過,他倏然反手按住她的手背——
杜微言手背一酸,幾乎要痛呼出聲,可她忍住了。那一瞬間,易子容只覺得她的目光流晶溢彩,因為刻意的隱忍和倔強,反倒有絲絲生動起來。
他似笑非笑的迫近她,伸出手捧了她的臉,拇指在她唇角輕輕的一抹,帶了幾分漫不經心的了然:「很早之前我就告訴過你,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杜微言還有些不解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走得很快,沒有絲毫的停滯。
或許是十幾分鐘後,小梁就匆匆忙忙的趕來了,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起來:「小杜!出什麼事了?」
「失血很多麼?怎麼臉色這麼差?」小梁端詳了她一會兒,又說,「你看,我說讓你別去吧。那個地方真是的,什麼樣兒的人都有……」
杜微言打斷她,聲音傳到自己的耳朵裡,也覺得有些飄渺空靈,就像是在聽身體裡另一個人開口。
「我沒事。平時身體太差了,正好又感冒、發燒、貧血一起趕上了……真的沒事。」
小梁不理她,伸手就拿電話:「不行,我得和上邊說一下。你先回去吧,這裡剩下的工作不多了。碧溪頭那邊的掃尾排給別人來做。」
午後的陽光從海藍色的窗簾中滲透進來,明明是暖意,卻又有些碧瑩瑩的清冷。
杜微言喝了粥,安靜的躺在床上,她是想回家了。如果能請個病假就更好了,搬回去和爸爸一起住上半個月,什麼人都不用見……
手機忽然響了,她看一眼來電顯示,是爸爸的——心裡莫名的一緊,杜微言接起來的時候聲音還有些不穩:「老爸?」她一聽杜如斐的聲音就放心了,老頭明顯還不知情,只說:「剛接到電話,那個博物館的項目推遲到年後了。」
杜微言心情好了些,打起精神和父親說了幾句話,最後掛掉電話。想了想,一時間只是覺得心緒複雜,思路彷彿就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連從哪裡開始分析都沒有頭緒。
她掩面半晌,指縫微微一分,漏進幾絲光亮,咬咬牙,編了了條短信。
「對不起。」——寫完一愣,她對不起什麼?
刪掉,重來。
「謝謝你幫忙。」
這句不能刪,她真心謝謝他還願意幫忙。
數秒之後,這一條不倫不類的短信:謝謝你幫忙,對不起。就這麼發出去了。
他沒有回。
江律文在酒店的大廳,見到那個眾星拱月般走來的那個年輕人時,有片刻的晃神,只覺得有些面熟。這幾天在明武見到的人實在太多,如果不是有秘書隨時的提醒,他很可能將某處長認成某局長,彷彿每個人都長著同樣的面孔,而他穿梭在其中,風景依稀相似。可是那個人……他的記憶不由自主的開始搜索,直到滑過那個打火機。
秘書已經在低聲說:「易子容。」
來這裡之前,他聽說過這個人。拋開他商人的身份不看,讓江律文記住的只有一點,如果江氏想要在以後進入紅玉開發,那麼他就是最值得投資的人之一。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就像是一個習慣了現代社會法則的人,有些無法理解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易子容在紅玉當地的影響力。而現在一見之下,那種詫異感更盛。眼前的年輕男人衣冠楚楚,看起來倒更像是世家子弟,哪有半分自己想像的模樣。
他幾乎以為這個行事從來不出差錯的秘書背錯了資料名單,下意識的問了一句:「這麼年輕?」
秘書點頭,鎮定自若:「沒錯。就是他。」
江律文只聽到一聲「沒錯」,易子容已經站在他面前。他的嘴角含笑,那雙眼睛漂亮得不可思議,泛著點點微瀾,彷彿是深埋在青石欄中的一潭古水,就連聲音也低沉動聽:「江總,幸會。」
酒席的間隙,江律文微笑著說:「前天在醫院遇見過易先生。」
他的指間握著高腳杯,輕輕轉動著,不經意的笑:「是麼?」
「想不到會在明武遇到易先生。」江律文沉吟了片刻,「紅玉我還沒去過,聽朋友說,風景如畫。」
杯中紫紅液體流麗的光澤在瞬間頓了頓,易子容將杯子重又放回桌上,取了一旁的毛巾擦手,似乎對江律文說起的話題十分感興趣。
「嗯,明武偶爾會住。過段時間還要去天尹。」易子容轉過目光,「江先生在明武的開發計劃進行的很順利,哪天紅玉也要來借鑒一下經驗。」
江律文的眼角滑過一絲異樣的光亮,隨即斂起了表情,只說了句:「客氣客氣。」
「易先生什麼時候去天尹?到了務必告訴我……」
易子容並沒有故作姿態,只是微笑打斷了他的話:「那是自然。」
事實上,酒桌之上,易子容作為主客,直到此刻,一直都保持著驚人清醒。在一眾人之間,他只這麼閒閒的坐著,接連不斷的人來敬酒,哪怕是玩笑,也沒有一個人敢說「乾杯」。而易子容也不過淺淺抿上一口,淡淡一句「量淺,包涵」,便再也不會有人糾纏下去。
唯有這一次,易子容主動敬了一杯,輕碰之後,笑著說:「那麼說定了。先乾為敬。」
他喝得極為爽快,微微示意,表示一滴不剩。
江律文亦是一口喝完,周圍有人湊趣喝彩,酒勁輕輕的泛上來,他看見易子容的目光一直牢牢的看著自己,直到此刻,才輕輕的鼓掌:「江總是個爽快人。」
酒席過半,許是氛圍熱烈了一些,話題也隨意了一些。
「易先生,聽說紅玉的正在籌建一個博物館。」江律文慢慢的說,若有若無的查看著易子容的反應,「我認識幾位很有名的專家,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幫忙介紹。」
「是麼?那當然是好,只是不知道我們邀請的那些專家是不是就是江先生推薦的幾位。」
一旁有人說:「哎呦,飯桌上談公務,兩位是不是太勞心勞力了?」
易子容微微一笑,便沒有接口,另一個人則笑著說:「江總的聖夏酒店是明武第一家五星酒店啊,聽說頂層的酒吧很不錯。」
江律文笑著說:「各位隨意,我做東,記在我賬上。只是晚上我還有些事,實在抽不出身,就不奉陪了。」
「江總今晚還有什麼要緊事?」
江律文指尖在桌面上輕輕的敲擊數下,笑著說:「去看個生病的朋友。」
易子容靠著椅背,星眸掩在長睫之下,不為人知的輕輕一閃,旋即抬起頭來:「想必是重要的朋友了。」
「呵呵,就是和你說起過的,是研究你們紅玉闐族方言的專家。這幾天正好在明武。」
他眼角輕輕一挑,似是有些好奇:「誰?不知道在不在我們的名單上。」
「姓杜,杜微言。」
易子容輕輕的「哦」了一聲,良久,才說淡淡的說:「巧了,那天我去醫院,就是為了找她。不過醫生說不讓進。」
江律文倒也想不到這個小丫頭這樣搶手,愣了愣,才說:「是麼?」又笑了笑,「下次我約上她出來吧,微言最近身體不大好。」
易子容的笑一直維持在唇角,慢條斯理的說:「看來江總和她很熟。」
「很早就認識了。」江律文簡單的說,又看看時間,低聲對秘書說了句話。
易子容一低頭,似是在咀嚼「很早就認識」這句話,靜默了良久,方微笑說:「時間差不多了。」
走到酒店門口,江律文和易子容告別,易子容握著他的手:「江總真的不一起來?」
江律文擺擺手:「下次吧,總有機會的。」
門童扶著車門,易子容在坐進去之前,笑容已經倏然不見,眸子彷彿是黑洞,只有月光透過車窗,在他的側臉上打下濃淺不一的印記。
「易先生,現在去哪裡?」
他隔了很久才答:「醫院。」
然而片刻之後,他的聲音鎮定而迅速的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決定:「和他們一起去聖夏。」
秘書遞上了鑰匙,江律文又喊住她:「去查一查他的背景來歷。」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易子容的好奇,一來是因為他所處的位置,二來則是因為這樣一頓飯之後,對他的處事和為人頗有好感。而一種近似直覺的東西在告訴他,易子容對於自己的開發經歷和將來的投資方向,也有著不小的興趣。
秘書心領神會,點了點頭,又問:「需要找司機麼?您親自開車?」
江律文隨意的點點頭:「沒事,只喝了一杯而已。」
醫院的急診大廳還開著,江律文將車子在停車場停下,快步走去住院部。
當初送杜微言進來的時候,她住的是單人病房,此刻走廊上安安靜靜,只有走廊上那只電子鐘無聲的跳躍著。
半分鐘之後,有人敲了敲值班台的桌子,聲音有些焦急,卻依然克制著,禮貌的詢問:「請問,1407病房的病人去哪裡了?」
護士查了查:「杜微言?下午辦理出院手續了。」
悶悶的鈍響,就這麼突如其來的砸在了桌上,護士被嚇了一跳,忙不迭的抬頭看他,脫口而出:「先生,你怎麼了?」
江律文強忍住心裡的怒氣,又問:「醫生同意了?」
「是,病人恢復的很好。只要按時換藥就可以了。」護士記得很清楚,「燒也退了。」
他生硬的點頭,說了句「謝謝」。
半個身子跨進電梯,電話裡嘟嘟聲未絕,他已不耐煩的按下了一樓的數字。
「喂。」
江律文壓了壓聲音:「你在哪裡?」
杜微言看了看房間,一時間竟然沒想起來這是在哪裡,又或許也是因為心虛,她只說:「酒店。」
他皺了皺眉:「我去明武酒店找你。」
「噯,我不是在明武酒店……」杜微言想了想,「我在一家新的酒店。我明天就回天尹。還有……醫生說我沒事了。謝謝你。」
「聖夏是不是?」江律文忍不住笑了笑,「跑來跑去,怎麼到了這一家?」
江律文見到杜微言的時候,她頭上鬆鬆垮垮的帶著一頂深灰色的粗絨毛線帽子,把小臉都遮去一半,看起來彷彿更小了。
他笑:「房間裡空調打這麼高,你不熱?」
杜微言撇撇嘴:「要不是有人來,我幹嘛戴帽子?」
她的房間有些雜亂,地上三三兩兩的堆著東西,箱子開了一半,而桌上那台筆記本嗡嗡的發出低響,看得出前一刻還在工作。
「不是要躲著我麼?」江律文有些好笑的在床邊坐下,「挑來挑去,怎麼住到這裡來了?」
「嗯,小梁男朋友來了,那邊房間又滿了……」杜微言話說到一半,反應過來,嘴巴微微長成O型,不可思議的上下打量他,最後說:「你不是也住在明武賓館麼?」
他歎口氣,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臉頰,認真的說:「那是因為你也住那裡啊。」
椅子撞在梳妝台上,噶的一聲,杜微言的臉倏然紅了,忙不迭的站起來,秀眉微微一踅,只覺得無奈。
他也無意繼續這個話題,挑眉看看時間,笑著說:「明天就走?那我帶你去個地方吃宵夜,現在還來得及。」
杜微言搖頭:「醫生說了,不能亂吃東西。」
他笑瞇瞇:「那個東西吃不壞身體。」
「明早我們研究所回天尹的車時間很早,我……」
「我不介意送你回去。」
她到底還是站起來,拿了外套:「走吧。」
拔了房卡關上門的時候,杜微言有些猶豫的叫住他:「你真的要吃宵夜?這麼大的酒店不會沒有飯店吧?隨便吃點好不好?我……真的有點累了。」
江律文想了想,點頭說:「那好,你跟我來。」
觀光電梯一路到頂層,打開的時候已經有服務生等在電梯門口,白色的手套扶著電梯門,恭敬的遞給江律文一張房卡。江律文接過來,順手招呼她:「這裡。」
頂樓的光線不亮,只有房頂四週一圈射燈,光線交錯而過。杜微言想起曾經在一家珠寶店裡見到的戒指,靜靜的臥在黑色天鵝絨中間,碎鑽細密如同無涯的星子,襯得中間的鑽石彷彿是一點炫目的光亮,真的難以讓人移開眼睛。
現在這個空間裡,無疑,也有這麼一處光亮。
他就在中央,黑色西服,領口微敞著,再細微的光線似乎都能聚攏在他的身上,反倒讓那張臉孔有些顯出了幾分模糊,淺淺的光圈中,泛著珠玉的色澤,莫名的叫人難以直視——這讓杜微言有些恍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那個人。
還有人聲,鮮活的傳進了耳中。
「微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易子容,易先生是……」
後面江律文微帶笑意的聲音杜微言聽得似懂非懂,她只是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放進了易子容的手中,而他扣住她手指的那一刻,是下了狠勁的。
察覺到他極為惡劣的在她的傷口上重重的摁下,杜微言的心臟輕輕的一抽。
她咬了咬唇,心思一轉,忽的笑靨如花,唇角的酒窩如珠玉般點綴上去,即便大半的眉目掩在了灰色的帽子下,卻依然辨識得出難言的秀美:「你好易先生,杜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