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點點的從回憶裡掙脫出來,慢慢的開始講述。
「我父親,以前是石峰最有名的一個人物。只要是道上的,只怕沒有不知道他名字的。我的母親,就是因為一次火拚中受了驚嚇,早產生下了我,然後身體一直不好,很早就去世了。我還有一個哥哥,是父親在外邊的私生子,我們不一起長大,關係也說不上好。父親一去世,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他留下的那些東西,幫派、地盤、紛爭,都是我哥在經手。我回來,說實在的,是因為大部分家業是留給我的。可我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我希望把他留下的那些產業,逐一的合法化。說簡單點,想要把手洗乾淨。可我哥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
林季常頓了頓,毫不意外的看到司年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輕輕抬了抬手,似乎想去安慰她,可轉瞬目光又冷靜下來,毫無波瀾的續道:
「他是我父親的在外邊的私生子,脾氣很像我父親,暴躁、魯莽。在他逐漸管事的幾年裡,地盤擴張得越來越大,可是整個家族卻眼睜睜的看著這樣一塊肥肉,偏偏吞不下去。我一回來,他就防著我,後來吵了幾次,索性翻臉了。」
他敘述的雲淡風輕,彷彿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可司年卻覺得哪裡不對,她沉默了良久,慢慢的說:「這些事……」她指了指那台電腦,「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一樣的容顏,眸子黑白分明,唇角微翹彷彿蝶翼的弧度——林季常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可彼時的她,和如今坐在自己眼前的她,又有哪點相似?
那個時候,她敢愛敢恨,林季常撫著手臂上那道長長的淡色疤痕,忽然記起他們後來無數次的爭吵,她就這麼拿著小小的水果刀,毫不留情在他手臂上一劃,淡藍的襯衣上濺滿了鮮血。而此刻,只要自己微微靠近,司年的目光就羞怯的後退,如同掌中瑟瑟發抖的寵物白兔。
這樣的認知一時間讓林季常覺得困擾,最後只是抿去了笑意,淡淡的開口:「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你。」
「為了不讓他起疑心,我幾乎有半年時間,日夜泡在酒吧裡,花天酒地。可是漸漸的,我厭倦了那樣的生活,想要換種方式。反正都是偽裝,換個方式也不錯,比如讓別人以為我迷上了哪個女人。」
他的聲音裡漸漸有了溫度,彷彿是在嘲笑彼時自己的幼稚、和對感情的懵懂。
「司年,如果當時不是你冒冒失失的闖進來,或許我也會找一個其他的女孩子,慢慢的演完這場戲。可是既然遇到了你,一切更順理成章,我甚至不用分神去演,我帶你出去旅遊,固然是因為當時我不能留在石峰——可是也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後來你聽到了我和周全的談話,多少知道了我的動機和背景——你認定我利用你,我一直沒有向你解釋。那時候我如履薄冰,稍有一步走錯,就會輸得很徹底,我只想著過了這段時間,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沒想到的是,就差了一晚,就再也來不及了。」
那天在林氏企業內部的會議中,幾乎所有的董事,以出奇一致的態度提議林季常為關北酒店的總負責人。這家酒店的預算中計劃投入驚人的精力和物力,可以想見,無論誰掌握了控制權,幾乎就可以掌控大半個林氏。林季飛覺得措手不及,而隨後在投票中,毫無懸念的,林季常完成了對兄長的交替。
直到此刻,這個在會議上一面未露的年輕人,這個一直在兄長面前韜光養晦的弟弟,緩緩的推開了厚重的大門,極端優雅的在對面落座,看著驚怒交加的兄長,目光凜冽全是逼人寒意。
林季飛終於看出了這是一場預先演練好的陰謀,他只是懷疑,林季常究竟是怎麼怎麼做到這一步的——就在前天,他把整片西區的控制權交給周全的時候,那只狡猾的老狐狸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證了忠誠。而此刻,周全屈身去向他的弟弟握手祝賀,彷彿匍匐在獵人身邊的走犬。
其實他早該嗅出其他的味道的。與會所有的人都帶了隨從,黑衣,默不作聲的立滿了走廊,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他可能會翻臉。林季飛站起來,一言不發,在走過林季常身邊的時候,因為用力,指節發出了卡嚓的聲音。而林季常淡淡抬頭看他一眼,嘴角的弧度不曾偏離一絲一毫。
半日之內,林季飛的所有親信全部被替換,而林氏集團宣佈關北酒店的選址定在翡海,徹底的要和石峰劃清關係。林季飛所剩下的,就是在石峰盤踞著的一些勢力。事實上,脫離了整個林氏家族,這些勢力也就變得單薄而不堪一擊了。
這一天來得不算快,可是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也只有林季常心裡清楚,為了這一天,他究竟等待了多久。而他能取勝的關鍵,就像周全那天在書房裡對他說的那樣:「我們手裡的東西,遲早也是兒子孫子的,他們無一例外的選擇你,看來我們也沒有辦法了。」
是的,沒有人願意躲躲藏藏著掩身在暗處,他只是恰好和那些年輕人的想法一樣。他允諾他們,五年之內將一切翻身放在陽光之下。不會再有賭坊和黑話,不會再有槍械和鬥毆,相比起喋血的老一代,他們更願意溫文爾雅的享受現代文明下的詭謔狡詐。
「就是那天晚上,我想回來告訴你,再過幾天,我把外邊的事情肅清乾淨,你就可以出門——我不必再關著你,或者擔心別人對你不利。可是我沒想到,那一晚上,家裡就出了事。」
司年坐在他對面,目光有好奇,也有焦慮,彷彿黑色的瑪瑙,直欲滴出晶芒來。他口口聲聲說的是「你」,這讓她覺得彆扭,因為即便他這樣緩緩道來,自己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感應。這個故事這樣漫長而令人焦灼,她卻覺得,只是一個故事。
林季常還記得那場大火。
屋子裡的人被困得死死的,沒有人出來,他咬牙切齒的記得這些日子她幾乎都靠著安眠藥入睡。屋子灼熱得像是爐窖,蒸騰的熱氣扭曲了空氣間,有幾乎逼得人閉氣的古怪味道,鞋底踩在木質的地板上,炙熱直接沿著雙腳往上,能將血肉烤熟。
他摸索到她的房間,握住門鎖,幾乎聽的見「滋」的聲音,如烙鐵烙在掌心。煙霧刺得人眼睛睜不開,身後腳步聲紛亂,偏偏門又打不開,他知道身後那些人影中,隨時可能有人將子彈或者匕首插在自己身上,然而此刻卻什麼也顧不上了——
門被踹開,近乎赤色的房間中,他看得見一具軟軟的身軀摔在床邊的地板上,她的長髮散亂,身子還在微微抽搐。而林季常在那一刻,起碼知道了她暫時還活著,那種如臨深淵的情緒終於在片刻間落地,她。
他跪在她的身邊,去探她的呼吸,而背後疾風一閃,有尖銳的聲音從耳側擦過,轉瞬子彈擊在牆上,粉末碎屑四濺。
第二顆子彈又從身側擦過,他一時顧不上其他,只能合身覆在司年身上。
司年忽然動了動,微微睜開眼睛,顯然一時間並不瞭解這樣的狀況——而林季常攬著她慢慢挪向角落,她只看得到他線條繃緊的下頜,近在身側的熟悉氣息和火焰的味道混合著,第一感覺竟不是害怕,只是茫然,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抱住他,頭痛欲裂,低聲問了句:「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他永遠也來不及回答她了。
那顆子彈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兩人的方位,而司年不知哪來的力氣,翻身起來,子彈斜斜掠過她肩膀的一側,微轉了方向,射進了床邊。
林季常看著她因為吃痛而踅眉,身子向前一傾,那蓬小小的血色鮮花,在自己眼前綻開,最後印染在雪白的睡裙上。
他咬牙放下她,向那個濃煙中的人影撲去。手肘重重擊在那人的胸口,另一隻手向一側一格,力道用得狠辣,準確無誤的擊中關節。聽的見「卡」的一聲,然後是槍支落地的聲音,那人摔倒在地。林季常還來不及去拾起那支槍,門重又被踹開——對方似乎發現了他的方位,接二連三的有人闖進來。
就算是林季飛親自過來,只怕也會咂舌,這個素來溫文雅致的年輕人竟會有這樣凶悍的一面,一手狠狠的踩碎入侵者的手腕,而另一手奪來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切斷另一人的喉管,鮮血在哄熱的環境中潑灑而出,黏稠得像是暗紅的醬汁。
房間裡床邊的蕾絲帷幕開始著火,落在了地上,覆上司年的身體,而他僅隔一步之遙,卻抽不出身。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了被布帷包裹著的身體,火苗飛速的竄燒,那是他最絕望的一刻,忽然覺得那些權勢爭鬥不過是孩童的遊戲,而自己直到此刻,才發現了究竟什麼才是珍寶。
飛身撲過去的時候,林季常才覺得可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涼薄的人,可是此刻痛快淋漓的心情,竟是來自一瞬間決定同生同死的輕鬆。
他聽見越來越多的腳步聲湧入,戰靴重重的踏在了戰場上,泥漿和著鮮血四濺。幾顆子彈失去了精準度,胡亂的打在了天花板上,接著是人倒地的聲響。
他抓起燃燒了一半的帷布,火焰趁勢舔舐自己的手臂,像是辣椒水潑過傷口。已經有人擠到林季常身側,急聲催促他快出去。他將手臂輕輕的放在她的頸下,盡量不去看她背後狼藉的血污,又輕輕一用力,將她身子托起來,彎腰從瘋狂席捲的火海中一路往外。樓梯早就不穩,踩上去嘎吱的聲音叫人心底發虛,林季常就著火光看司年被火燒去了一截的長髮,枯焦著蜷縮在一邊,瞬時的心如死水。
耀眼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綻開如同鮮花怒放,有一種獨特的美麗。他懷裡攬著昏迷不醒的司年,回頭看見這樣美麗的一幕,異常冷靜的在想,假如她死了,那麼他必然會讓自己活下去,直到這一把火將所有的一切焚燒殆盡。
沒有人死去。
病房開著空調,嗡嗡的吹拂起髮絲,林季常輕輕撫額,銳利的眼神微微冰封,有些不可思議的寧靜。他坐在潔白的病房裡,看著一滴滴的藥水順著塑料管滑落,嘴角一動,卻怎樣也無法凝成一絲笑意。
他的手臂亦纏著厚厚的紗布,可他拿著一把精巧的剪子,一根根的替她剪去那些枯亂的髮絲,於是她的頭髮看上去長短層次不齊,有些俏皮的翹在那裡,他用手指用力的撫平,目光也一點點的柔軟下來。手裡還攥著一些碎發,忽然想起隔壁的病房就躺了一個女孩子,也是年輕漂亮,自己初來這裡結識的,算是之前自己的女伴。也算是林季飛給自己的下馬威,於是出了些小小的事故,躺在這裡已經整整半年了。
他沒有時間關注別人的命運,只是在慶幸司年沒死,只是因為在烈火中窒息了太久而昏迷——雖然醫生一再保證她會醒來。
外邊的世界已然換了新顏,他並沒有讓復仇的怒火脫離自己的控制,依然有條不紊的進行交替。掌心的那些碎發彷彿新長出的芒草尖,刺著手心,手掌一翻,彷彿黑色的雨絲,飄飄揚揚的落下去。那隻手無意識的摩挲她的臉頰,可是林季常望向外面黑黝的世界,有不可遏制的殘酷從心底鑽出來,對於這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或許他一直以來,都太過客氣謙讓了。
夜半的時候,清脆的敲門聲讓人警醒。章殊手中夾了一疊紙,躡著腳步走了進來。
她看上去臉色不好,有些尷尬的陪著他坐了一會,猶豫著開口:「那個……那個房子我已經派人去整理了。」
他眉宇神色未動,似是懶得應答,最後才說:「你來幹什麼?」
章殊咬咬牙,將手裡的一疊紙遞給他:「我知道司年之前一直在寫小說。就讓人把那台電腦的硬盤恢復了,你看看吧。」
她退開一步,嘴角動了動,又歎了口氣:「是我親自打印的,對不起,稍微看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