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熱愛這樣的旅行,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放聲大笑,一起追逐太陽的影子。
在這個時節,北方高原的寒冷只讓人覺得過癮,我坐在小店裡喝著純淨的酸奶,簡陋的小瓶,沒有一絲工業的氣息,醇厚甘甜,稠得在舌尖輾轉。雖然喝下去凍得發抖,可我還是喝了兩杯,然後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心滿意足。他體貼的幫我暖手,我疑惑的看著他——他永遠是一件大衣,似乎天生是不怕冷的。
越野車在日月山下停下。一路上就我們兩個人,形單影隻,有些可憐。不斷的有當地的農戶拿著軍用的棉大衣向我們兜售,一口咬定山上的風很大很大。我有些擔心的看看他,可他沒有一絲在意的樣子,反過來問我:「你冷不冷?」
我搖頭,於是一路上行。他攬著我的腰,微微仰頭四顧。山風吹起他的頭髮,我看見了他的臉,下頜線條方正且堅定,彷彿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折損一絲弧度。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因為風而瞇起眼睛,目光好像冷冷的投向了另一個世界,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在心裡慢慢描述他的時候,穆和梓忽然停下腳步,身子微側,然後俯下頭,語氣親暱、卻不像開玩笑:「為什麼偷偷觀察我?」
我失笑,情人之間,如果說偷偷「看」豈不是比「觀察」有趣的多?
他的大衣沒有扣起,又因為身子背著風,向前敞開,恰好罩住我的身子。我的雙手從他的大衣裡邊環繞過去,抱住他的腰。他的毛衣柔軟,有暖暖的溫度,讓我貪戀,不願放開。他的身子有一瞬間僵直起來,可隨即用力的回抱住我。
那一刻,我在想,為什麼自己的眼睛有些酸?難道是被風吹得麼?可是又醒悟過來,我躲在這樣一個懷抱裡,連髮絲都安靜的蜷曲著,哪來的風?
嗯,二十多年來,這樣一個懷抱,這樣安心的味道,我終於尋到了。
「觀察你?因為想讓你當我的模特啊。」我半開著玩笑,拖著他的手走進路邊的廟宇。
經幡在風中烈烈作響,屋簷低矮,看不清裡邊供奉了什麼菩薩。
有工作人員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旋即熱情的走過來。他用一口西北味的普通話勸說我們去裡屋找一位高僧,據說得了那位僧人的祈禱,從此萬事大順,再沒有坎坷。
我一直想笑,一本正經的想看他繼續忽悠,手裡捏了一片他給的符咒,據說需要請大師祈福後再燒掉。最後穆和梓問我:「要不要去?」
我點點頭,笑的很燦爛:「為什麼不去?」
他溫柔的牽著我的手,掀開厚實的氈步,走進後堂。
佛祖不該是愛清淨的麼?廟宇裡會有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對於眾生來說,忽近忽遠。可是這裡,昏暗的油燈,寫滿經文的黃色符咒,濃濃的酥油味道。
一個中年僧人坐著,面目模糊不清。我想,真是裝神弄鬼。
他只是抬起眼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站起來,雙手合十,低低說了句什麼。
出來的時候,穆和梓的指尖夾著那張經符,而工作人員一臉期待的等著,立刻說:「先生,我們這裡的香火費是一次50元。」
真是明目張膽的揩油啊!我攔住他:「你還真想去燒不成?」他甩開我的手,聲音低沉:「你剛才沒聽見那個人說的?」
我一愕,如果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那還要保險公司幹什麼?況且那人根本沒提起我手裡那張據說能「免災避禍」的符令。可是……就是因為他什麼都沒提,我的心底才會有一絲不安吧?
我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陽光蒼白,卻又想起了那個僧人站在我的面前,仔細的端詳我,我看不清他的臉,他慢慢的說:「你很好,一世二生。」
我一頭霧水,抬眼望了望穆和梓,他也有些不解,這算是好話還是壞話?可是僧人歎了口氣,又轉身坐下,看樣子是重又入定了。
他走到了那個巨大的香爐前,沒人替我擋住狂風,長髮瘋狂的飛舞著,遮住我的視線。我迷迷糊糊的看著他用修長的身軀,背對著風吹來的方向,小心的攏起一捧火,然後點燃了那張黃色的、舊舊的紙。看樣子,他是認定了那人說的不是好話,情願當個冤大頭,替我消財免災了。
走出了那間小小的廟宇,我們各自保持沉默。
已經看得見日月山的山腰間文成公主的塑像,白玉的顏色,髮髻端莊,衣襟輕輕的被風帶起,遠眺著中原的方向,眷戀中又有無限的隱忍。
我想屏住呼吸,可是偏偏被涼風嗆到了,咳嗽得天昏地暗,眼淚汪汪。他有些擔心的看著我,聲音沒被愈來愈像巨龍咆哮的風聲吞噬:「要不我們不上去了?風太大了。」
高原反應讓我的心臟跳得像是擂動的戰鼓,可是我不願意就這麼離開。
日月山本身是農、牧的分界線。在我的想像裡,會有大片的綠,大片的黃。可是費勁了力氣爬到了山頂,我才想起來,現在是冬天,其實兩邊都是一樣,灰茫茫的一片,寒冷像是巨大而厚實的外殼,塵封住了一切活力。
沒有失望,只是心情灰鬱。從那個不知名的寺廟帶出來的情緒一直還在,我想要不在意,卻偏偏鑽了牛角尖,在想「一世二生」的意思。
他伸手抬起我的臉,像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別板著臉。」然後就吻住我,是想用吻讓我忘記麼?
我迷迷糊糊的想:哦,他成功了。
他封住了我的口舌,那種窒息感,讓我覺得高原反應其實不過是小菜一碟。我不知道他要這樣擁吻到什麼時候,可是我能感知到他的專心致志,也並不打算打斷他。他沒有放過我的每一處氣息,細緻而綿長。
外頭是無止盡的罡風,可是我愛他這樣,像是在用溫暖的體溫,一點點的填滿我。
一圈兜回來,連青海湖都去了。沒有大片金黃絢爛的油菜花,似海的大湖被凍得結結實實,像是一大塊冰凍疙瘩,遊人稀少。大概是當地牧民小孩,自得其樂的在湖面上滑來滑去,摔倒了再爬起來,如此往復,樂此不疲。
我在湖邊站了一會,腳踩在礫石上,隔了厚實的靴子,還是有些生硬的硌腳。風寒冽得幾乎能把耳朵割掉,我把絨帽往下拉了拉,找了塊石頭坐下,從背包裡掏出了紙和筆,勉強用凍僵的手開始快速的勾勒。
那個男人衣角被風掀起,不懼嚴寒。他的臉很好畫,線條彷彿天生是為了畫家手中的筆而生,那簡單的幾筆,就看得出冷漠和驕傲。最後我猶豫的放下筆。畫裡的人,沒有五官,空白一片,我懊喪的承認,我畫不出來。
是因為他融進了我心裡麼?有太多的感情,反而難以著筆了?
我搖搖頭,畫不出來就算了。至少,現在,他是我的。和這個相比,擁有一張畫,該是多麼的單薄和可笑?
晚上的飛機去敦煌。
馬上就是除夕了。我忍不住問他:「你不回家過年麼?」
他的神情在瞬間變得很古怪,我認識了他這樣久,唯有此刻察覺出了一些異樣。他本來在翻著飛機上的雜誌,又慢慢的放了下去,沉吟了一會,只說:「你不喜歡麼?」
如今我已經很熟悉他說話的方式,如果遇上了不想說的話題,他很輕巧的就可以把話題帶向另一個方向。我沒有追問,因為他自始至終沒有對我提起過他的家人。
到了敦煌,我們依舊住兩個房間。睡得很遲了,醒來的時候,已近正午。我站在陽台上看寂靜的小城,街道上覆著雪,幾乎沒有人走動。唯有陽光依然耀眼,茫茫一片被反射回來,眼前一片亮光。
這天就是除夕。
所有的商店緊閉著大門,我們彷彿步入一個空城。車窗外金黃色沙山一掠而過,又淺淺披了雪色白紗。我想起了一襲白紗的聖女,金黃的長髮,眼神空靈如同此刻的天空。在這個小小的城市中,有一種虔誠的味道。
我們從一個洞窟出來,又鑽進另一個洞窟。我看得很仔細,而他默不作聲,心思深沉。
涅磐窟裡,光線昏暗。我看著佛陀背後或哭或笑的弟子,有一種近乎敬畏的情緒。角落裡立著一面鏡子,手電的燈光微微一掃,我看見了身後的男人,他沒有看著大佛,卻看著我的背影。在那一瞬,目光和我的,在鏡中交錯,像是幻影,虛幻,又複雜的驚心動魄。
眼前是一尊數十米高的彌勒,指尖微翹、手背圓潤,眼如潤珠,俯瞰著塵世。我不是佛教徒。可是許願卻是每個人都愛做的事。
我拉著他和我一起許願。通光孔的光線,讓他的膚色顯得有些蒼白,他眨了眨秀長明亮的眼睛,低聲問我:「許了什麼願望?」
若是靈驗了,就要回來還願。真是麻煩。我歎口氣,這樣想來,又有些後悔剛才的衝動了。我捕捉到他唇角的笑,他看著我,然後微微瞇起眼睛:「好吧,我也許一個,以後一起來還願。」我看著他雙手合十,指尖碰到了俊挺的鼻樑,不過數秒,已經放了下來,對我一笑:「好了。」
我覺得他不誠心,可是他摸了摸我的臉頰:「相信我,沒有比我更誠心的了。」他淺笑起來沒有一點鋒銳的樣子,像是天邊的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