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出了那條狹路。
司年沉默的注視著那樣壯觀的場景,彷彿天地都為之一震。
那是最遼遠而廣闊的戈壁吧。粗獷悍烈,棘草不生,像是一個上古的戰場,因為幽魂洄游而積滿了天地間的郁氣。然而唯有中間的一道巨大裂痕,如同戰神親自手持巨大的戰斧,那猛烈的一劈,終於在世間砸開了一道峽谷。
然而,無法想像,在這樣的極苦之地,在峽谷的中央,竟然生出了那麼多靈動的翠綠,以不可阻遏的生命力,汩汩的往外流動。黃褐的泥土,青綠的榆林,透藍的天空,三種完整的色調如此錯綜在這天地之間,讓身處其中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覺得自己芥小如塵。
司年屏息看了很久,聽到林季常說:「我們下去看看罷。」
她一愕:「不等他們了麼?」
「他們到了,自然會過來。」
其實司年也不願意在車裡呆下去了,因為太陽的暴曬,即便開了空調,車裡還是覺得有些悶熱起來。她輕快的抱著西瓜下車,搭了手簾,然後微微笑著:「走吧,那邊。」
峽谷底部是湍急而清澈的榆水,榆樹林如碧璽般的華蓋,將水的淺藍襯出了幾分蒼白。兩邊的山崖上開鑿了佛龕,不及莫高窟的密集,卻自有磊落疏達的氣質。
他們順著台階往下走,司年忽然想到,那篇文裡,女畫家走到了敦煌,卻因為種種緣故,最後並沒有來到這裡,言下大憾。她小心的看著腳下略有鬆動的石階,默默的想著,三年了,也不知道那個作者,有沒有來一次這裡,看看這樣叫人覺得震撼的場景。
他們坐在了榆林下的石凳上,四周寂靜,彷彿就他們兩個客人。因為層層樹木遮擋了陽光,很是清涼。司年站起來:「我去洗下西瓜,你渴不渴?」
不等他的回答,她就走到水邊,試探性的掬了一捧水。回頭衝著他笑:「林先生,這水很清,你要不要洗洗手?」她的笑絲毫不比這純澈的水遜色,像是最高超的藝術家用材質上等的水晶雕刻而成的。髮梢在她的肩胛處有一下沒一下的掃過,而白色的T恤因為她彎下腰,若隱若現的露出了纖細而白皙的腰間肌膚。
林季常靜靜的移開目光,又望向那條河水,彷彿冰涼的水,可以澆熄眼中點點躥燃起的火焰。
司年捧著西瓜,洗完才有些犯愁,濕漉漉的拿著歎氣:「沒有水果刀呀!」
林季常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給我。」
她小心的把水果遞給他。少女的指尖無意間觸到林季常的手背,像是一點小小的冰晶在他肌膚上融化,他並不覺得冷,心底卻莫名的輕輕戰慄。
他掂了掂西瓜,然後就這麼隨便的往石桌上一砸。瓜很好,輕輕「卡」的一聲,裂成了好幾瓣。鮮紅的果肉,如同嬌艷的玫瑰汁,在石桌粗燥的紋理上蔓延開。林季常拿了一瓣遞給司年:「吃吧。」
因為是磕開的,裂痕錯雜,司年拿在手裡,沾了一手的汁水。他們都覺得有些渴了,西瓜也不大,很快就吃完。司年有些好笑的看著這個氣宇華貴的男人,潔白的襯衣上還沾了點點紅色的果汁,於是遞紙巾給他。
他並不急著擦拭,微微往後一靠。他衣服上那些汁水如同綻放的紅蓮,鮮亮的在司年眼前一晃,她忽然覺得刺目,連唇都不自覺的抿緊了。
林季常極敏感的看了她一眼,站起來扶住她的肩,低聲問:「怎麼了?」
司年忙退後一步,讓開他的手臂,說了句「沒什麼」。又手腳麻利的收拾好石桌上狼藉的果皮,去洗了洗手。
林季常背對著她,負手而立,遙望著兩邊的山峽,背影挺拓。
她忽然很想問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約定,可以讓這個男人一路西行,來到這樣的地方,連背影都無聲的透露著流年滄桑。
彷彿窺見了她的心事一般,他轉過頭來,輕描淡寫的說:「如果我的朋友還在,想必也會喜歡這樣的場景。」他的目光如此深濃幽邈,如此濃烈純黑,像是要將她最細微的表情收納在眼神之中。
司年有些不自然的避開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是啊,很漂亮。」
他招了招手:「走吧,我們去看看。」
他們在售票處等了很久。有個工作人員慢悠悠的從偏門出來,慵懶的打著哈欠,告訴他們:「你們是今天最早來這裡的客人,也可能是僅有的兩個客人。」司年猶豫了一下,問林季常:「要不要等章小姐她們一起進去?」
林季常漫不經心的揮揮手:「不等了。」
他們又等導遊,先前的工作人員衝著山壁那邊大吼了一聲,隱隱約約聽到那邊有回音,他向兩人笑笑:「不好意思,講解員在對面修復石窟,兩位稍等一下。」
對面的石窟是不對外開放的。遠遠望過去,彷彿一個個小小的吸光的黑洞,又像是人的幽黑雙目,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司年因為無聊,順口問林季常:「林先生,您對這些石窟壁畫有研究麼?」
他皺了皺眉,片刻後,露出漂亮至極的笑容:「一竅不通。」
她還沒接話,終於看到講解員從小橋上快步走來,喜上眉梢,像是孩子等來了盼望已久的禮物:「來了。」
林季常看著她孩子氣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洞口等著講解員開鎖的瞬間,司年卻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彷彿已經等待千年。千年的時光倏然而逝,只留下這怔忡的一瞬,讓她恍惚而覺得那麼不真實。
林季常站在她身後,見她立著不動,亦像是陷入沉思。他比她更早的醒轉,手有意無意的一帶,像似扶在她的腰間,緩聲提醒:「進去吧。」
司年並沒注意到他的手,茫然「噢」了一聲,提腳就跨進去。
室外的盛春之意,剎那間消融開,他們在進入的一刻,徹骨的冰涼寒意。司年恍然大悟,難怪講解員穿得這麼厚實。然而隨即,腦海中被另一種感覺所充斥著——
歷史附著沉澱下的時光,終於還是將這裡,和外部的世界隔離開。佛法的世界,靜穆得叫人由心底生出仰慕之情。
因為光線無法射入的緣故,司年一進門,就覺得漆黑一片。講解員還來不及提醒他們小心台階,她已經被腳下的石柱絆了一下,眼看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地上栽去,腰間那雙手卻穩穩的把她拉住,扣在原地。
她終於從恍惚的世界中回來,滿臉通紅的向林季常道謝。他放開她,並沒看著她,淡淡說了聲:「小心。」
司年還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有夜盲症唉。真對不起。」
他笑了笑,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彷彿更加明亮,銳利逼人。
真正踏入了一個難以用言語描述的世界。
僅有的光線就是講解員手裡的那支電筒。圓圓的光斑在窟龕裡來回晃動,勾勒出奇異的弧線。用顏料畫出的小佛像,繁密的在巖壁上端坐。那麼多尊佛像,俯瞰芸芸眾生,個個面目端和,眉眼間可見慈悲之態。
木骨泥塑的佛像,雖是死物,卻在古代工匠的創作下,又生出了別樣的風骨之態。雖是低目垂眉,不理外世,可偏生那肌骨,那表情,彷彿已經能在閉目塞耳的姿態下,通曉了眾生的疾苦。
司年緊跟著講解員,目光隨著那點光亮,幾乎目不暇接。林季常的反應卻有些奇怪,他站在洞窟的一隅,似乎對講解員所說的無動於衷。後來進入下一個洞窟之前,司年悄悄問他:「林先生,您不喜歡這個講解員麼?」
他一愕,搖頭:「沒有。」
司年像是放下心來,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我看您好像沒有在聽,是麼?」
他不答,卻問:「你很喜歡麼?」
司年甚是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懂,就是覺得很好。話說回來,我也該謝謝你們,如果章小姐沒有選我帶團,只怕我也不能來這樣的地方。」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間,男人的臉上卻如風雲萬變,複雜的掠過了種種神色,最後冷靜如常,語氣淡然:「哦,喜歡就好。」
講解員見他們在門口說了很久,忽然對司年笑著說:「小姐,你男朋友是陪你來的吧?」
司年「啊」了一聲,忙不迭的解釋:「不是的。我是導遊。這是我的客人。」她的手胡亂擺一下,又恰好碰到他的手臂,聽到他短促的輕輕一笑。幸好黑暗中看不清臉色,可是那麼冰冷入骨的洞窟中,她依然覺得自己臉上熱得散發出了熱氣。
他們要參觀的洞窟分為普通和特殊兩種。最後一個普通窟是一座大佛。講解員指著牆壁上一排排的題字,笑著說:「據說這個大佛最是靈驗,兩位有什麼心願,不妨在這裡拜一拜。」
其實司年還真是沒什麼願望。比如人人都要求的心願:家人安健平安,於她也是可有可無的。她無所事事的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又問林季常:「林先生,您不妨試試啊。」
「我?」他的目光之中忽然劃過凌厲至極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著眼前的大佛,薄唇抿緊,「我很早以前就不信這個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陰厲的氣息拂開在他的周圍,這個迷霧重重的男人,像是第一次對著司年露出了自己真實的一面。因為和這個所處的佛國世界格格不入,於是更叫司年心驚。她沒再說什麼,隨著他腳步匆匆的離開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