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方丈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尉遲公子的心驀然一動:面前這位飄逸灑脫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種已然歷盡滄浪之海和苦難顛宕,煢煢英拔於紅塵世外、孑然游曳於山林之間的得道修行者……

    這段日子,慧忍法師在宮中早晚為宣帝調氣理脈,又煎湯針砭地療治了數旬後,宣帝漸漸又覺得身子輕鬆了一些。

    元氣乍復的宣帝決心效仿先皇當年,想在一兩年內便完成高祖武帝未竟的大業,掃平六合、一統天下,為太子的繼位創下一個清明安定的基業。

    宣帝詔敕集合了朝中知兵善戰的諸位大將軍於正武殿內,和眾將一齊研磨軍事、講武論兵。又全副披掛親自督練三軍,舉辦騎射演武等各樣賽事,準備先對南陳開戰。

    此時的突厥,見大周高祖崩歿後,國力非但沒有減弱,反倒風調雨順、宇內清平,也開始派使中夏、請求和親。宣帝因有心征伐南陳,也乘勢答應兩國和親。

    西北部安定,國力強盛,宣帝敕命族叔、杞國公宇文亮為行軍總管,-國公梁士彥為副帥,率兵分四路大舉南下,重兵伐陳。

    各將帥此時一心要在新帝面前建下新功,各自無不率部奮力戰敵。捷報頻頻飛傳:韋孝寬攻拔壽陽,宇文亮攻拔黃城,梁士彥攻拔廣陵。南陳士兵因見大周國士氣高昂,軍容威烈,自知不可抵擋,紛紛望風敗退。

    時日不久,江北一帶便陸續盡歸大周版圖之中。

    江北平定之後,宣帝詔敕暫時收兵養息,並在宮中大擺宴席犒勞三軍,晉賞有功將士。同時詔敕分割大周朝廷軍國大權分別由諸王、外戚、世家大臣分別擔任。皇叔越王為大前疑,蜀國公尉遲迥為大右弼,申國公李穆為大左輔,隋國公楊堅為大後丞。並詔敕族叔許國公宇文善為大宗伯,常山公於翼為大司徒,皇叔畢王為大司空,族叔永昌公宇文椿為大司寇。

    因鄭妃悔惡從善,又執意陪伴太后出家山寺之故,宣帝奉了太后懿旨,在宮中格外關照幼弟宇文元。這次晉命四大朝廷輔官時,一併晉封鄭妃之子、幼弟宇文元為荊王,同時晉鄭妃為太妃。

    獨孤氏得鄭妃被晉為太妃一事後,抱怨李娥姿:「姐姐,你太善良了。這個鄭妃眼下是為了一時的全身之計,才肯暫時臣伏姐姐的。她嫉陷的本性決計不會改變的。只怕稍稍得志,便會故態復萌,以妹妹看,留著她們母子,只怕終歸是禍不是福啊。」

    李娥姿忙持號道:「阿彌陀佛!一念善則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呢。況且她雖為幻相所惑,往日卻並未真正傷過誰的性命。妹妹也請以慈悲為懷,寬恕她吧。若將來一天果然被妹妹不幸言中的話,她要怎麼樣,那也是各人的造化和果報罷了。」

    獨孤氏雖點頭稱是,心內卻大不以為然。

    獨孤氏沒有料到,正當諸事稍稍順心之時,突然又出了一樣令她煩惱不已的事情:宣帝竟突然下詔,在後宮嬪妃中同時冊封五位皇后!女兒麗華為天元大皇后,太子闡兒的生母朱滿月為天大皇后,後宮夫人陳月儀為天中大皇后,元樂尚冊天右大皇后,尉遲熾繁冊天左大皇后。

    自古天下帝王只有冊封一個皇后,這可實在是亙古未聞的稀罕事啊。獨孤氏驚愕之餘,不覺咬牙狠道:這個昏君!

    因見獨孤氏對此事憤憤難平,又要去後宮找李太后討個公道時,楊堅急忙勸阻:「夫人不可!夫人平素的心智一向是不讓鬚眉的,怎麼此番只看出五後並立之事和朝柄更變的表面,卻看不出陛下的真正用心?」

    獨孤氏道:「有何用心?統不過昏昧之舉!早知這樣,我豈肯把女兒嫁與他!」

    楊堅笑道:「夫人不知,陛下自繼位以來,性情便大非往時。不僅風雲難測,且暴怒無常。在朝為官者人人自危,皆有朝不保夕之慮。如今並封五後,幾易大權,統不過是陛下性情多疑的原故。如今雖並封五後,分割大權,我們不動聲色便從眾目睽睽的顯赫之中退隱出來,豈不是一件好事麼?」

    獨孤氏仍舊為女兒感到憤怨不平。

    楊堅道:「夫人若非情緒激烈之時,心智確是無人可比,我是打小就自愧弗如啊。然而若動了怒時,卻不失愚莽之嫌啊。」

    楊堅不覺憶起少年時的往事來:楊堅和獨孤氏少年時曾同在太學院讀書,有數載的同窗之誼。少女時代的獨孤迦羅,父親獨孤信那時正值朝廷掌管兵權的大司馬,權勢赫赫。迦羅本人在同窗好友中,不僅琴棋書畫樣樣過人,且性情活潑、容貌俏麗,是當時太學院裡諸多王公子弟們暗中思慕的女子。

    記得當年在太學院讀書時,一次先生出了考題,規定以兩三柱香為限。那天的楊堅不知犯了什麼邪,直到第二柱香也快燒完時,楊堅的卷子上卻還只有寥寥數字。誰知越急越糊塗,一時急得他抓耳撓腮、滿臉是汗。

    獨孤氏和鄭譯早已答完卷子,不覺坐在一邊悄悄笑他的窘相。

    楊堅越發窘得厲害了。

    獨孤氏一面俏笑,一面早已提筆研墨匆匆另作了一題,原也離楊堅的坐位不遠,趁先生打噴嚏的份兒,已把文章飛傳到了楊堅面前的案上。

    楊堅一看:天哪!不僅對仗工整、立意新穎,更奇的是,竟連答題的字跡也統是模仿得跟自己一樣!楊堅暗喜,轉頭望著迦羅感激的一笑時,迦羅卻早已把一張臉兒轉向了窗外。

    後來,楊堅世襲了父親楊忠的大將軍之職,又追隨在迦羅父親的麾下南征北戰。獨孤信雖十分賞識他,然而為了成就他,卻對他一向嚴厲有加。一次楊堅在軍帳醺酒而醉,被獨孤信得知後,當眾親自操杖重責數十,楊堅的兩腿直被打得血肉模糊,好幾天裡都不能動彈。

    孰知因禍得福——事後不久,獨孤信竟主動把愛女獨孤迦羅許配他為妻,又把一份向來秘不示人的祖傳《兵家秘籍》做為一樣珍貴的嫁妝,一併陪送到了楊家!

    娶親的喜宴上,鄭譯等人皆戲謔道:「唉!早知如此,我等都去替你挨獨孤大人那一通杖策了!」

    二十多年來,楊堅始終珍愛迦羅,夫妻感情至今一如新婚。朝中諸臣唯獨他一人從不言納妾二字。不知原委的人,卻傳聞獨孤氏是「奇妒」,楊堅才不敢納妾的。而鄭譯等幾位好友卻清知,他們夫妻根本就是世間少有的情深誼厚。

    此時的獨孤氏沉默良久,也覺夫君的話不無道理,卻仍舊歎氣道:「夫君,我只是擔心麗華那孩子,在五後當中,如今單只有她一個人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偏偏沒有子嗣啊。將來在後宮未免會勢單力薄,只怕要被人擠兌啊。」

    楊堅撫著她的手勸慰道:「迦羅,麗華雖無子嗣,當年經先帝做主,已把闡兒過嗣到了麗華的膝下,多年的哺育之恩,倒也母子情深。而且麗華天性謙和孰睦,也不會招致什麼意外禍事的。夫人,倒是咱們該得警覺一些了:當今陛下與高祖當年相比,雖有高祖的多疑和戾氣,卻並無高祖的歷練和守藏。正好相反,當今陛下不知克忍,多變易怒。在朝為臣,稍有不慎便可遭夷滅九族之禍啊。」

    獨孤氏的臉色開始蒼白起來,她不明白,當年何其溫軟孱弱的一位太子,怎麼忽然間就成了張牙舞爪、暴戾威烈的獅子了?是否仍與他遇毒傷了肝脾有關?

    「夫君,陛下眼下的性情忽然躁烈,我想,恐怕還是和他遇毒傷了肝脾有關。前幾天我去後宮,聽麗華說,一位名叫慧忍的和尚在宮裡為陛下調理了一段日子後,陛下眼下的身心性情比起前一段,倒也明顯有些清爽緩穩了。」

    「嗯,看來那個和尚果真有些手段。」楊堅道。

    「夫君知道他的底細不知?」

    「哦?我倒沒有聽說過。」

    獨孤氏道:「他是賀公主奶娘的兒子!俗名周翰成。當年太后在嵩山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說陛下有些事情即使不肯聽她的,也會聽這個和尚的。」

    楊堅道:「哦?這倒奇了。周翰成這個名字我倒也記得。當年就聞聽他跟隨太子征伐,奮勇救主還屢建奇功。只因出身平民,高祖曾親自提議要破格晉拔他的。只不知後來如何了。」

    獨孤氏道:「後來出了很多的事,外人根本就不知隱情了。」

    「怎麼講?」楊堅問。

    「當初高祖在世,翠薇宮那個鄭妃不知從何處打探到,公主的這位奶哥哥周翰成,可能與奶娘、娘娘、太子和公主之間有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和隱情,似乎還與公主斷髮禮佛、抗拒與尉遲家的婚事有什麼關連。高祖從鄭妃那裡得知後,大約是心存忌諱之故吧,便以周將軍箭傷為由,詔命他去職歸里了。後來,公主這位奶哥哥便重新回到佛門。陛下當初遇毒後,便是被這個慧忍和尚救出宮去。陛下在山上療養時,與這個和尚結成了異姓兄弟。聽麗華說起,如今,陛下對諸王和滿朝文武皆有些戒心,唯獨和這個和尚的關係過從甚密,無話不談。我想,這個人遲早會還俗歸京,成為陛下文治武衛的重要輔臣。」

    楊堅頷首沉吟說:「陛下做事多憑親疏好惡,卻又生性多疑。他們二人本是患難之交,這個周將軍果然文韜武略過人的話,而且又與太后和公主的關係非常,我想,這個釋慧忍很可能是陛下為闡兒選定的輔臣……」

    獨孤氏聽楊堅如此說,突然想起了什麼,不覺驚駭道:「夫君!說起和尚,我記得當初曾有傳言說,高祖夜夢天人讖語,『篡周者,緇衣人也』,如今陛下恢復釋老,又與這位和尚私交甚密,這和尚又與公主……天哪!將來的大周天下會不會被這個和尚……」

    楊堅忙阻止道:「夫人不可胡言……」

    楊堅一面這般阻止迦羅,卻立馬記起了一樣秘事來:

    當年自己落草時,有一緇衣老尼飄然降臨隋公府,對父母言說自己乃「緇衣佛子」,未來前程「貴不可言」,但幼年將有天劫,除非把他先過嗣給佛門為子,並移居寺庵代養至五歲方才可保無虞……母親聽從了她的話,遂在隋公府建了一處小庵,由這位老尼代為撫養。

    一天,一位居士來到庵堂,抱著楊堅在庵外的草叢玩耍時,突見懷中的楊堅頭生雙角、遍身金鱗,宛如龍形,不覺驚駭萬分地一面大叫「怪物」,一面一把將他扔到草叢裡。緇衣老尼見狀,急忙把他從草叢抱起,連聲撫慰「啊!驚了吾兒,致令晚得天下……」

    因關乎滅族之禍,故而,此事除了父母和自己知悉外,就連「緇衣人」三字,楊堅也是一向諱莫如深的……

    慧忍自離開皇宮回到寺院,在寺裡幫著師叔們剛剛操辦完法會諸事,便又接到了京城發來的一份詔書。

    這道詔書中,宣帝拜慧忍為二品車騎大將軍,命他回京入朝、商議用兵演武諸事,準備明春的南討。在詔書中,宣帝一併敕封慧忍的母親為二品夫人和二品宮中女官之職,詔諭奉理太后寢殿諸務。

    慧忍接詔後,倒也感念陛下和太后的真情牽繫:母親這麼多年一直侍奉太后和公主身邊從未離開過。就算慧忍的父親病危時,因娘娘正好身患風寒,母親都沒有顧得上回老家在父親床前照顧過。如今,母親好歹也熬成了大週二品夫人,也算是對二十年對太后忠心耿耿奉侍的結果。

    自等行師叔那番點化後,慧忍心下已有了準備:若朝廷有難,願隨時聽候朝廷召喚,入

    世領兵、禦敵保國,以報陛下復法浩蕩宏恩;但決不背棄佛門,更不受俗世榮華。所以雖矢志不再還俗,為了領兵打仗,倒也始終帶髮修行。

    師弟慧悟和慧定這些年來一直都跟著他,得知師兄遲早要回紅塵報效陛下復法之恩時,也一直帶髮修行,準備有朝一日和師兄一起陣前殺敵。還有寺院當年慧忍離散多年的幾位師兄師弟,至復法之後,獲知少林寺道場重興,便相繼歸宗回寺,也要和慧忍一起禦敵報國、回報聖恩的。師叔們得知他們的心志後,倒也頗為贊成他們知恩知報的重義之舉,尊稱他們這些帶髮修行,但隨時準備出征報國,雖是凡夫相,卻堅心修佛併入世渡生的僧眾們為「菩薩僧」。

    詔書發到山寺之後,慧忍即回復陛下:「……慧忍既任朝廷武職,又為佛門弟子,常恨一身不能兩全。請求陛下恩准弟等在國家安定之時修行寺中,持戒禮佛、教練子弟;一旦邊鄙動盪,即刻聽從朝廷詔敕,奮力以出而報效國家、殺賊御土……」

    宣帝見到回復後,知是有推辭之意,心內甚是不樂。

    慧忍沒有料到,其實宣帝發這份詔書,一是因太后催促得甚緊,再就是宣帝自己,近日體毒又開始頻頻發作了。自知此身無常,便想趁自己心下還算清醒之時,先把帝位傳給太子,一旦遇有不測時,便不致因事情猝變而生**。

    眼下,滿朝文武包括左右近臣當中,宣帝最信任的恰恰正是這個不重功業的慧忍和尚!這不僅因為慧忍本身對名祿富貴視為泥土,更有這些年來他們之間勝過兄弟的情誼。詔敕慧忍回京,目的就是為了盡快禪位於太子後,命慧忍和另外三四位信得過的文武朝臣共同來輔佐幼主。

    這些話實屬機密,宣帝無法在詔敕中明說。因見慧忍不肯此時還俗就命,故而甚是煩惱。每日思量如何才能使他盡快聽命?

    自從那晚宮中御苑一別後,賀公主便有了預感:即令眼下道場重興,佛法已復,也即令慧忍已被皇兄晉為二品車騎將軍,奶娘也以奉侍太后之功而被晉為二品夫人,翰成哥恐怕也未必肯就命的。

    她決定離開皇宮、重回山林。畢竟那裡離她心念的人兒要近一些。

    宣帝不知賀公主為何突然又要回山林,和太后一起好勸歹勸,見怎麼也阻攔不成時,這才放派衛隊護送公主回寺。

    朱輪華車一入山林,公主一眼望見,昔日破敗的山寺,此時竟是金碧輝煌地矗立於山岙子間了。

    進了山門,大殿屋宇、雕廊畫棟處處油漆一新。殿基大青石上的牡丹朱鵲浮雕也被擦洗乾淨,更顯美妙精緻。跨進大殿高高的門坎,迎面兩座漢墨玉浮雕的五彩盤龍游鳳的頂樑柱,比洛陽宮正殿的漢白玉雕刻還要精美。

    原來,公主回宮的這段日子,山寺已被皇兄調撥重金修葺一新了。自皇兄繼位後,又格外御賜了山寺良田百頃並增加了幾十名護寺的武士。

    望著富麗堂皇的大殿和雕鏤花鳥的簷椽樑柱,賀公主不覺潸然淚下:如今,佛殿再富貴,寺院再華美,又哪有當年母妃和皇兄,還有奶娘,翰成眾人都在山上那會兒的快樂?寺院再富麗,也比不上皇宮掖庭。她寧可跟翰成哥一起,哪怕住草庵茅屋、荒嶺巖洞的日子。

    賀公主進了山門,先淨手焚香,爾後來到大雄寶殿叩拜佛祖,久久地默禱:求佛祖保佑自己的翰成哥終究能回心轉意……

    尉遲公子當年追隨高祖東征鏖戰,大軍班師回朝後,和三軍諸多武將受到朝廷封賞,並以武勳晉為大將軍。

    名祿前程還算得意,卻因無法忘懷公主的原故,心緒竟是始終鬱鬱悵悵地難以釋懷。

    祖母大長公主薨逝後,尉遲公子依禮守制一年。接著,府中父母叔嬸和兄嫂們又開始催促起他的姻緣之事來。許多王公之家也紛紛托人前來說親,然而他卻執意不肯再談婚娶二字。

    這次尉遲公子回京探親,一俟得知賀公主眼下又回到嵩山修行的消息後,諸事也顧不得了,急忙匆匆打馬徑來山寺探望。

    這些年,尉遲公子一直在叔父的帳前效命,一年兩年的也難得回京一趟。心內雖牽繫公主,但因山長水闊、路途遙遠,也是無奈。後宮諸事更很難得到些許音訊。直到這次歸京探親時,方才從剛剛晉封為宣帝后妃的堂妹尉遲繁熾口中獲悉公主和李娘娘母女大多日子都在嵩山修行的實情。

    尉遲公子來在寺庵後,先覲見了太后,又在太后引領下拜見表姑媽平陽公主——尉遲公子自小就聽祖母說過,她有個侄女是前朝魏廢帝的皇后,魏廢帝被宇文護廢弒,建朝大周時,雖說她和皇姑母等四五十位宇文姓氏三代宗親女子統被晉封為大周公主,這位平陽公主卻因宇文氏對大魏皇室子孫包括自己的夫君被廢,後來竟連同夫君和兩個兒子,加上前朝魏國諸多皇裔一起被國除之事,憤然出宮、剃度為尼,並發誓從此與大周皇室斷絕一切往來。

    二十多年過去了,風雲變幻、滄海桑田,榮華尊貴和恩怨早已飄逝如夢。佛門修持,悟出一切人事替代皆是輪迴因果的定數,於是,剩下的日子,便開始有了對親情的關注和渴念了。

    當太后帶著皇姑母昌樂大長公主的嫡孫子、自己從未謀面侄兒時,這位當年的魏帝皇后、如今法號叫常慈的,竟是驚喜望外地親熱和疼愛,一時又是為侄兒打水洗臉、又是把自己

    平素捨不得吃的果子,還有陛下、太后和公主賞賜自己的珍稀點心全都捧了出來,慈眉笑眼地望著這個從天而降的侄兒,努力從他身上臉上搜羅姑媽大長公主和表兄尉遲迥、表嫂金明公主的影子,遙憶起了當年諸多的喜樂和辛酸……

    尉遲公子望著面前穿了一身粗布僧袍、骨瘦如柴的姑母時,不覺心生悲愴、心緒滾滾——不知底裡的外人,誰又能料得到,眼下這位布衣竹簪、滿臉皺折的山野婺婦,竟是尊貴至極的前朝大魏國皇后娘娘、當今大周國的平陽公主呢?

    與姑母叨了半晌家常,提及諸事舊人,姑侄二人皆唏噓感慨不已……

    見過姑母,尉遲公子仍舊返回太后的寮房,又扯了些家常閒話和瑣事,太后便著人去叫公主來,令他們表兄妹見敘。

    尉遲公子獨自等在寮房,滿腹苦辣酸甜一齊湧上心間:幾年不見,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

    細雨霏霏中,賀公主飄逸而來。

    尉遲公子怔怔地望著,見賀公主的頭上隨便挽了個倭墮髻,身上仍舊一襲羽白僧袍,腳踏一雙謝公屐,身披藺草蓑衣。人顯得比往年更清瘦,神情眉宇也更顯憂鬱了。

    尉遲公子喉頭一緊,兩眼一時就酸澀難禁起來。他靜靜地望著賀公主,半晌說不出話來。

    倒是賀公主,望著尉遲公子淡淡一笑,一面放下鮮果,一面平平靜靜招呼:「是佑哥哥來了。」

    尉遲公子見她神情淡泊寧靜,果然有些超凡脫俗的韻味了。

    兩人以兄妹之禮寒暄閒話了一番,又在寺庵侍衛的陪同下,來到寺外瀏覽了一番。尉遲公子見修葺一新後的雕樑畫棟雖是金碧奪目,四圍煙雨濛濛中的山色林木雖秀色迷人,卻難以掩遮得住一種深深的寂涼和淒清。

    至今他也不敢相信,像賀妹妹那樣一個活潑快樂的人兒,若沒有什麼驚天的原由在內,果真會毅然離開那金碧輝煌的京華御園,寧願待在這荒山野寺中,伴黃卷青燈、古佛石像而了此餘生?

    賀公主到底有何難言隱痛呢?

    尉遲公子也曾私下詢問過李太后,太后只歎道:「一切皆是前世注定。這些年你一直未娶,我心下始終難得安寧。聽我一句,你和公主既然無緣,不如斷了這份癡妄另娶她人。如此,既可告慰你九泉下的祖母大長公主和你舅舅高祖皇帝,也可使你父母開心。」

    尉遲公子聞言,只是低頭沉默不語。

    尉遲公子回府後,剛剛從宮中探望姐姐天左大皇后回府的尉遲明月,聽說堂兄尉遲公子說他才從山上探望太后和公主回來,竟向尉遲公子透露出一個剛從姐姐天左大皇后尉遲繁熾那裡得來的一個消息:公主當初斷髮抗拒與尉遲家的婚事,並不全是因為修信佛教之故,原來公主早就心有所屬了!公主的心上人,竟然是她奶娘的兒子、太子當年的親腹周翰成將軍!

    尉遲公子終於明白了!

    尉遲公子還知道了:這個周將軍眼下已出家少林寺,和當今陛下曾在患難中結為異姓兄弟。前不久陛下敕封他為車騎大將軍,並幾次下詔催他歸朝覆命。只不知何故,他至今不願回京就命,不願還俗……

    尉遲公子只不明白:周將軍為何不肯還俗回朝?莫非他真的看破了紅塵世事、厭倦了功業榮華?也不明白,多情俏麗、活潑可愛的賀妹妹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這樣一個沒有心肝的男人?!

    尉遲公子感到了不平!

    他決定會一會這個周大將軍,看看這個周大將軍到底有何過人之處。

    尉遲公子匆匆打馬離京,逕直來到了少林寺見慧忍法師。當聽眾人言說慧忍法師進山採藥去了,恐怕明天後天才能下山回寺時,尉遲公子只得暫住在寺中的客房等待慧忍。

    兩天裡,寺內執事僧專門派了一個小沙彌陪他四處走走看看。小和尚也不多話,只是默默跟在他後面,該睡覺時便躺在他住的客房門外守著,該吃飯時雙手捧過來。客房裡有一座小石佛,小和尚每天早中晚都要很認真地各上一柱香,每次上香都會很虔誠地三叩九拜。起初尉遲公子只是有些好奇,漸漸地,禪林佛地的幽靜,鐘磬梵音的悠揚,無意中開始清涼了尉遲公子腹內的一團浮躁之氣。

    這天,當他再次漫步跨進大雄寶殿時,從不信佛的尉遲公子,面對釋迦牟尼佛悲憫而慈祥微笑,突然心內一動,覺得似乎被什麼神秘的東西驟然擊中了!

    他佇立在那裡,久久地凝注著佛祖,眼中漸漸漲滿了淚水,末了,竟虔誠萬分地屈膝跪下,闔目合十默默禱告起來……

    慧忍終於下山回寺了。

    尉遲公子站在客房前的銀杏樹蔭下,冷眼打量著漸走漸近、名聞遐邇的少林住持、掌門人釋慧忍,見他身著一件寬大的素色僧袍,一頭長髮在山風中恣意飄逸著。高高的綁腿,腳登一雙葛草羅漢鞋。待他再走近些時,尉遲公子看見這位自己在心內想像過無數次的少林和尚,竟有著一雙清澈如潭卻深碧莫測的眸子。

    然而,就在他飄逸超然的神情後面,就在他清冷的眉宇間,尉遲公子驟然捕捉到了剎時閃過的某種憂傷。

    尉遲公子的心驀然一動:面前這位看上去飄逸灑脫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種已然歷盡滄浪之海和苦難顛宕,煢煢英拔於紅塵世外、孑然游曳於山林之間的修行者……

    尉遲公子沉默了片刻後,先自報了家門。

    慧忍一邊把藥簍遞給圍上來的兩個徒兒,一面客氣而親切地請到他到寮房敘話。

    尉遲公子踏進他寮房後,打量了一眼這處簡陋的出家人居處:房子不大,卻是四四方方、整整潔潔的。正面香案上一尊達摩石像,香爐中香煙曳曳。寮房的一側放了一張二尺寬的小木床,另一側卻是擺滿書冊的架子。

    慧忍請尉遲公子坐在矮凳上,自己則打坐在蒲團上。尉遲公子面前多了張一尺大小青石做的小几。兩人寒暄的當兒,慧忍的弟子、一位十三四歲模樣的小沙彌送上來一壺山茶、一碟果仁兒。

    閒談中,尉遲公子從慧忍的語氣和神情中感覺到,自己的一切恐怕已盡皆都在慧忍法師的洞悉之中。閒話了幾句,尉遲公子便開門見山地說:「慧忍法師,我有一事特來請教。」

    「阿彌陀佛!施主但言無妨。」慧忍不卑不亢。

    「慧忍法師,賀公主和你兩情相悅,雖說命運多舛,畢竟已是雲開霧散,如今為何忍看她為你受苦,竟然無動於衷?」

    慧忍合十答道:「阿彌陀佛!施主不知,貧僧因世事變故而出俗為僧,又以前緣而就朝廷武品。如此,逢國家有難時,則奮力而入世,以報朝廷陛下;天下安定時,則離世普救芸芸眾生,豈敢出爾反爾,以一己之私情而背棄佛門?」

    尉遲公子冷笑道:「我問你,你既為出家修信之人,口口聲聲說什麼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何偏偏對一個弱女子如此殘忍?」

    慧忍沉默不語,卻漸漸面露戚色:「施主……貧僧既出家為僧,又任國家武將,禦敵保國、沙場殺伐,注定要馬革裹屍還的。因而不想公主因我而清冷動盪此生。」

    尉遲公子聞聽,不覺惱怒起來:「哦?大周莫非就只你一個軍人武將?哪個將士不是隨時都要面臨馬革裹屍還?難道因此都不能娶親生子了麼?公主並非出家之人,她只是因你之故才寧可苦守山林的,你清知內情,仍舊能靜心修行?你若連一個為你受苦的女子都不能超度,又何談普渡眾生?」

    「阿彌陀佛……貧僧罪過……」慧忍低眉順眼地合十念佛。

    尉遲公子見他這樣子,越發激起火來,他「鈧鋃」一聲拔出腰間的彎刀,拿刀尖指著慧忍喝道:「我聽說太子當年徵兵選將時,周將軍擂台比武冠壓群雄。今天我這個無名之輩倒要和你比試比試!」

    慧忍依舊闔目持號。

    尉遲公子吼道:「周翰成!你不是有一把能陸斬犀兕、水屠蛟龍的寶劍嗎?拿出來,看看能不能斬得動前朝大魏孝文帝賜給我尉遲家的這把祖傳寶刀!出劍!」

    慧忍闔目道:「貧僧的劍只用在沙場陣前,決不與兄弟朋友爭強鬥狠!」

    尉遲公子見好歹都不能激起這個和尚的性子,直把個牙咬得咯咯吱吱地響:「你不出劍也罷,那我今天明白告訴你,你如果再讓賀公主為你受苦受難仍舊無動於衷的話,可別怪我一把火燒了你這寺院!再憑陛下如何處置!」

    「阿彌陀佛……一切罪孽皆因貧僧所起,將軍若對貧僧有氣,盡可以殺了貧僧,貧僧還要感謝將軍助我了卻了前緣。只請將軍千萬不要禍及寺院。太后和公主原也是禮佛之人,將軍手下留情,便是將軍對太后和公主的功德善舉。」

    見慧忍拿太后和公主來抵擋,尉遲公子一下子被噎在了那裡。他滿臉一時漲得通紅,一時竟不知該拿他怎麼著才好了,末了丟下一句「你這個無情無義、沒有人心的石頭人!」便憤然而去……

    慧忍突然神魂俱飛,他摸著自己的胸口自問:「問的好!我有人心麼?我若有心,心在何處?我若無心,何故有痛?」

    慧忍不知所以卻又悵然失落地獨自拚命朝少室山的連天峰一路趔趔趄趄地攀去,直到滿天星辰閃爍時分,終於來到了山頂。此時,半邊新月懸在中天,泛著不甚分明的銀光。就著朦朧的月光望去,但見千山萬壑隱於暗夜,長河細流明明滅滅,似乎藏著千玄萬機……

    慧忍打坐於山巖,極力使自己燥熱悸痛的心寧靜下來,漸漸禪靜入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誦詠《心經》,努力屏息凝神,一點點回收那碎裂散落於四荒八極和紅塵宇宙間無可覓處的「心」。

    許久之後,慧忍終於漸漸感覺神清氣寧,一顆迸碎的心也開始聚攏歸寧……

    遙視天地,紅塵亂世中的兒女情慾原來竟比名品利祿、衣食之欲更是修持的大敵。它如此頑強地滲入到人的髮膚骨血、五內經絡、靈魂心神的各個縫隙,並且無時不刻、無處不在地始終擾亂著人的心神魂靈,令人終日於慵怠無力的昏昏情思和似睡非夢中,使人因著對情慾的渴念、遐想和惆悵而受盡折磨困擾。

    直到如今,他也始終無法完全掙脫執妄之苦的困擾,無法真正忘卻對公主的那份刻骨銘心的相思。它深深地折磨著他的靈魂、撕扯著他因愧疚而痛苦而顫慄的心。

    他覺著自己快要被茫無際涯的苦海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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