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的幾戶百姓都知道:山頂清泉寺有個人稱「二達摩」的得道高僧,法號素正。雖說性情怪異了些,可身上的功夫卻是如何了得!
素正法師做完晚殿的三堂功課後,將佛龕前的長明燈注滿清油,旋過臉來,驀見一輪煌煌的山月,透過窗外那株百年丹桂斑駁疏密的枝葉窺望著他。
他打了個寒噤。
這時,山風捲起的松濤從後山隱隱傳來,轟響一如懸崖跌瀑。
玄幽的山月剎時便被山風捲過的濃雲遮住了。大地霎時陷入了一片漆暗之中。
寺院愈發顯得幽邃而寂絕了。
這是一座歷經了千年滄桑的古老寺院,它靜靜地盤踞在密林環擁的山岙子裡。寺牆憑藉著天然陡峭的筍狀山巖自然形成,周圍便是茫無際涯的原始密林。
有人說,這座山寺所處的這方山岙子,蘊藏著一種極旺的「氣」,是凝聚了整座少室精魂的「氣」。
因通往這處山寺的山路格外險峭,故而很少有知道這裡還藏有這麼一座寺院的。除了附近山梁子上的幾家百姓,山下幾乎很少有人能攀上來。就連成日把守一方的山大王也很少光顧這裡。山寺因而便遠離了世俗的紛爭,也少了人世的諸多喧嘩,成了一方人跡罕至的修行福地。
聽說,前些日子,有十幾個被官兵四處重金緝拿的亂匪,其中有還一個被駐軍長官用一千大洋懸賞收購其腦袋的匪首,逃竄到此地,一眼看中了這塊易守難攻的寶地和那幾間還算整齊的殿堂石洞。見山寺中僧人不多,本想在此稱霸暫避一時的,但當他們闖進大殿後,那端坐在佛堂之上的素正法師闔目合十,連眼皮兒也沒有抬,不知口中吐出幾個什麼字來,那為首的匪酋竟一下子被震住了,撲通一聲跪倒在法師腳下,頓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第二天,那伙山匪三叩九拜地一路出寺去了,從此銷聲匿跡。
這所寺院裡,除了素正法師以外,另還有五六位亦僧亦道的修行人。雖說房屋古舊了些,倒也頗能避些山間的飄風急雨。雖說清苦孤寂了些,可出家人卻自有出家人的逍遙自在之處——每日晨昏自有山風明月相伴,四季皆有松柏鳥雀廝守;更兼長空之碎雨素雪,山澗之春花秋實,崖畔之飛瀑掛冰……冬去春來,陶陶然亦悠悠然,好一份清清靜靜的神仙洞府,僧道天地。
山寺的當家和尚素正,偶爾也出外雲遊一番。或是化緣、或是朝山,蓑衣芒鞋,無牽無掛;萍飄篷轉,來去自由。不知何時,倏爾就又飄回寺中依舊唸經修行、坐禪練拳。日月飄忽,草木枯榮,不覺已在此修煉好些年頭了。
回想長老初來乍到之時,著了身不僧不道的衣裳,頂了頭不俗不仙、不僧不道、長及肩膀的亂髮。初來寺時,幾位僧道還有些嫌棄於他,不幾日裡,眾位僧道便誠惶誠恐、誠心誠意地折服了,千懇萬求地推舉他為山寺住持。
那時,還有居住在山間的幾個青皮後生不時叨擾山寺一番。不承想,自這位不僧不道的野和尚來到山寺之後,再無人敢來相擾了!誰也不曾料想,這個長毛和尚,身上竟藏著如此的好功夫!漫說三五結伙,就是七八成群,也被他一個個收拾得鼻青臉腫,動彈不得。
不打不成交!
於是,便有附近的山民相傳,說山頂寺裡來了一個黑面紅須的大和尚。武藝怎生了得!飛簷走壁,百步穿楊,手劈山石,腳踹崖巖,吹一口氣便能掀倒一株一摟粗的大樹,云云……越傳越神乎!
於是乎,就有想來山寺拜師學藝的青皮後生,相繼來到寺裡。
那長毛和尚起初抱定了主意,決不交結任何俗人的。然而,最終禁不住他們一而再、三而四的虔誠虔心,前前後後地圍著,只管師父長、師父短地叫著。有的乾脆自己剃了光葫蘆,口口聲聲要當和尚,任你如何發脾氣、如何冷淡,賴在寺裡,再也趕他不走了。
長老無奈,見其中素有善根的,方才收了七八個俗家的徒兒,平時略傳了一、二段功夫,權且以圖寺院寧靜。
於是就有了俗家子弟們時不時送些衣物米糧的上山來。然而,間或也把一些塵世間的紛殺囂鬧也給捎到密林掩蔽的山寺裡來了。如樊將軍被少林寺的妙興救出重圍他自己卻戰死沙場啦,紅槍會幾千人眾攻打縣城啦,少林寺的寺院被山城駐軍石旅長用大炮轟平、大火整整燒了七七四十九天直到這會兒還沒有著完啦,山城哪家大戶人家被綁了票等等凡間的喧嘩之事也都上山來了。聽他們胡說八道之時,另幾位凡心肉胎的僧道們竟聽得津津有味。
素正大和尚依舊闔目打坐,誦經禪悟,從無半點興致。
這天,高僧仍舊在禪堂打坐。山門外,他的幾位俗家弟子不好生習武,卻在那裡七嘴八舌地高聲論說起前兩日下山進城,正好在街上碰見山城西關杜老二發葬的場面。說發送的隊伍如何隆重、如何體面等等,又說城裡成千上百的學生、老師和士紳、百姓如何為他執挽哭泣等等等等……
又說,城裡人都知道,那劫殺杜先生的人,是山城駐軍首領買通西嶺的那幫子山匪做下的。這伙山匪正愁沒有生意呢!忽見有人送來幾百塊白晃晃的大洋,歡喜得什麼似地接下了這樁買賣。後來,西嶺的這夥人;見想想,他們幾個弟兄相繼不明不白死的死、傷的傷,不管躲哪兒,好像都有人找得到!起初也猜出不是誰幹的?若是官府剿匪,必定會先把他們緝拿歸案,決不會這般偷偷摸摸做事。若是杜老二的朋友所為,怎麼會知道他們山間的住處?猜來猜去,便猜出了有人要來再殺人他們滅口的。於是找到了那個中間人,明晃晃的刀刃架在脖子上時,那個中間人尿了一褲襠屙了一褲腿,終於說出了主家吳老三的名字來。奶奶地!哪有扛槍的軍爺還肯拿錢再去租人殺人的事?這不是陷阱麼!如今過河拆橋,想殺人滅口麼?老子死了也得拉上你墊個背!於是,幾個人;加上,那杜先生的一些官府士紳的好些朋友們,都正在四下裡花重金打聽是誰下的毒手?發誓一定要為杜先生報仇的。聽說不知怎麼回事,少室山裡也有一幫子帶盒子炮的山匪,眼下也正發瘋地到處尋找殺杜先生的人──老兌!這一下子好幾幫子人都擠兌著,那幾個人真成了不著窩兒的兔子,恨吳家老三竟把這樣的惡事交給他們辦,讓他們在山城一下子得罪了這麼多人,黑透了了名聲,就把吳老三雇他們殺人的事兒全給抖露了出去。
有人問,那杜先生本是個教書先兒,咋會得罪那些當兵的和那些軍爺吳家呢?
「嘿!這事誰不清楚真相?還不是因為少林寺被燒,說是因為吳家老三是焚燒少林寺的主謀之一,杜先生領頭上書,不是才得罪了他們麼!」
於是,在寺廟同修的幾個老道、和尚頗是感慨地說:「噯!果報!這就是果報啊!紅塵亂世!紅塵亂世啊!那個妙興也真是的!放著清清靜靜的好日子不過,不好好修你的行、練你的功,做什麼去管人家俗世的紛爭殺伐?敗家子兒!這下心靜了:好好的一座祖寺,算是給徹底斷送啦!」
幾個徒兒和僧道們,正在那邊熱熱鬧鬧地議論著俗世上的事兒,突然此時驀地蕩起了一陣狂怪的黑風,滿山遍野的林濤霎時便如悶雷一般轟鳴起來。又忽地,從遠山飄來了一團奇大無比的烏雲,精怪似地滾過山巔,濃濃地反扣在了山寺上空!
立時,就見那天和地便混成了一團,好好兒的青天白日,一下子變成了大黑夜!
這可真是一樁蹊蹺萬分的怪事兒!眾人立時驚恐不安起來,急忙往大殿裡面跑——天爺!不知又有什麼禍事要降臨人間了!
有人忙叫著:啥也看不見,快點燈燭來!
眾人在殿內點著了燈燭,秉燭四下一看:天爺咧!只見在殿堂打坐的素正大和尚,突然中了邪了——全身哆嗦,面色發青,牙關緊咬,泗涕迸濺!
眾人急忙圍上來,一時皆大呼小叫地起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搖晃地慌作一團……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少室山頂的古洞中,驀然飄出了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蝙蝠,在漆黑的夜色中,乘著呼嘯的山風和欲來的山雨,倏忽之間便翩然飛下山去……
一位在僻靜處出恭的小道,無意中窺見了此景,頓時驚得魂飛魄散!駭懼得全身發抖、手腳冰涼,愣在那裡半晌動彈不得……
整個山城這兩天活像一個煮開的大鍋一般:幾百個駐軍士兵到處徵糧、派夫、籌餉、抓丁……前方吃緊了!上司已經發來電報,後天一早隊伍撤離山城、全部開拔到前線去!
就在駐軍開拔的前一天,山城的大街小巷突然爆開了一個驚人的出消息:吳家坪的吳老三,在兄弟狂風暴雨交加的昨天夜裡,不明不白地突然暴死在自家的庭院去!死後,的屍體還被人高高地倒懸於那株開得正嫣紅一片的合歡樹上!
據吳家下人言說:那晚,吳家闔家上上下下十幾口子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到一絲一點不同尋常的動靜!
更讓眾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怎麼連吳家那條平素惡洶洶的大黃狗,也沒有哼一聲呢?——
那天一大早,拔貢爺被早起的家人那恐怖駭怖已極的慘叫聲和大黃狗那狂烈的咆哮叫聲給驚醒了!他驟然覺得心驚肉跳,一下子便被一種災難降臨的預感攫住了!,慌亂不及中,他只拉了一件睡衣便跑到當院,迎頭便撞望見了那倒懸在天井一角的樹杈上,被風吹得一悠三晃的著吳老三!
拔貢怔怔地站在那兒,許久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好一陣子後,他才慢慢地揮揮手,用極其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對站在那裡的幾個下人交待:「安排……後事吧……!」
那之後,有人看見,一臉沉鬱到類似平靜的吳拔貢,在老三家那母狼似的長嚎中,不動聲色地指揮著家人和族親辦完了老三的後事——那後事雖說操辦得不算太奢侈,可在吳家坪已算得上是很排場、很體面的了。
小小的山野古城,此時仍舊一如既往地熱鬧萬分著:一會兒是姓蔣的大部隊打進來、一會兒又是姓馮的主力軍撤走。;加上之又是,天災、又是人禍的,還有地痞、山匪、強人、惡吏,又是拉兵徵糧的的、又吃大戶的、打冤家的,直把個山城百姓鬧得惶惶不可終日,日,人人自顧不暇,家家關門閉戶。
誰還有老有多餘的閒心去過問別家的悲或喜是非呢?
民國十七年農曆五月的一天。
這晚的前半夜時分,少林寺的大火仍舊在呼嘯的山風中熊熊燃燒著。沖天的火焰挾著滾滾的黑煙,夾雜著霹霹剝剝的炸裂聲,映紅了山城西面的半個天空和少室山附近的叢林山巒。夜半時分,只聽一陣狂嘯的山風,接著又是幾聲嚇人的炸雷,忽然從天而降了一場山城春季從未見過的大暴雨。那雨傾天瀉地、倒也似地整整傾瀉了大半夜!
黎明時分,在寺外居住的一位老人突然發現:那整整著了四十多天的山寺大火,竟被昨夜那場豪雨徹底澆滅了!
幽靜的嵩山山岙間,縈徊繚繞著濃濃鬱鬱炊煙般的霧縷山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