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閥對少林寺炮轟火焚的野蠻行徑,在自古就有尊崇宗教文化的山城百姓、士紳中間,引發普遍的憤慨。雪如怕眾人的情緒不好控制,又恐山城的學生年輕氣盛,一旦和那些當兵的弄翻了臉,說不定會出現不必要的流血。因而也不顧眾人的勸阻地,逕自公開來到城裡,一面四處安撫各校的學生,勸阻大家暫時先不要上街遊行;一面四下秘密組織發起各界人士的聯名上書,送達省城,要求上面懲辦那些焚燬祖宗文化遺產的元兇,賠償寺院的損失。
玉純等幾個朋友見他這般,都勸阻他說,這時他最好不要在山城公開露面。文菲那邊剛剛逃離吳家,吳家眼下正在派人私下察訪他們的行蹤。他這裡稍稍有什麼動靜,就會盡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雪如道:「眼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雪如和眾人一起,先商定具體的上書內容,又秘密組織山城士紳百姓,在上書上聯名簽字,並派代表把上書送到省裡。
省政府為了平息民怨,當時答應代表說:「諸位先回去,我們馬上著人下去查辦。」
山城的駐軍立即就獲知了山城眾人聯名上書之事。為了遮掩其縱火之罪,他們也立即擬電上司,聲辯「……夷平少林,以絕聚嘯,實出無奈,以維護山城重地之防守為要,然並無傷一僧一卷……」
這樣一來,代表們回山城多日了,少林寺方向的濃煙依舊滾滾入雲;可是,眾人看到,山城的幾個軍閥長官們每天仍舊聽戲、喝酒、打麻將、吸大煙,人前人後地耀武揚威著。
雪如和山城的百姓士紳不屈不撓,決定再次上書。消息傳出,一下子惹怒了山城的幾個駐軍官長:幾個小小的地方官紳,真還想掀起什麼大浪子不成麼?遂秘密查訪出了山城士紳杜雪如正系這次事件的主謀之一!
如此一來,駐軍的一幫子人,把雪如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幾次商定,如何方得除去心腹之患?吳宗岙提議:「諸位,那杜雪如在山城這麼些年來,一直都在收買人心。因而,此事咱們駐軍最好不要親自動手,以免留下把柄,反更惹下大麻煩。以鄙人之見,不妨收買幾個土匪……只要事情辦得乾淨利索,我想,再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
那蘇團長自前一段招惹了杜雪如之後,知道這個國民政府的教育會長,在山城這方土地上除了桃李滿天下不說,也算得上是家大業大、朋友眾多、舉足輕重且頗有影響的一個實力派人物。自己若想在山城駐紮,公然殺了他雖能解一時之氣,可又怕招了眾怒,以後更無法收場了。
得不償失的事,他不會再干了。故而,今見吳老三提出這樣的建議,心中竊喜,連連點頭稱道此計甚好!又順水推舟地說:「我等初來乍到,比不得吳特派是山城本土人,自然結識了不少的英雄好漢。我想,此事若委託你去辦理,人不知、鬼不覺地,一定更穩妥。」並提出,此項活動他可專門撥出一千塊大洋的軍費。不夠使的話,他再另撥。
眾官長一看蘇長官這樣安排,趕忙眾口附和道:「如今,咱大家反正是一條繩上拴的螞蚱了。我等在山城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此事就煩勞吳特派費心了。事成之後,由我等輪流做東慰勞吳特派。」
那吳老三見蘇團長和眾位官長竟異口同聲地將此事往自己身上推,當時就覺著不大合適。看來,自己在這樣公開的場合,提出用暗殺的手段處置杜老二,顯然是有些造次了。可這個主意是自己最先提出來的,如今怎好推辭?只得咬牙撐著應承了下來。
接了此事後,吳老三趕回吳家坪,把事情對拔貢說了一番。大哥平素做事計謀過人,吳老三畢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因而心下一時無底。意欲求得大哥的一點主意。沒承想,吳老三的話未落音,吳拔貢的臉一下子變了色:「老三啊老三!你讓我怎麼說你好呢?你在外面好歹也混了這麼些年了,怎麼做事還是這般三腳貓性的?如今自己亂了方寸,倒讓我替你出殺人的主意!你就沒有思量思量,你怎麼能比他們那些外鄉人?一聲令下,拍拍屁股一抬腿就走人了。咱們吳家可不一樣啊!咱的祖祖輩輩三親六戚的可都是生在這兒、住在這兒、埋在這兒啊!你怎麼連這點個兒都翻不來?」
吳老三道:「大哥!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你也別說這樣的話了。我是個軍人,漫說是讓我殺個把兒的人了,就是讓我端著機關鎗,成千成百地掃射殺人,我也得干!哪還顧得上什麼生死輪迴、善惡有報的?」
吳拔貢提高了聲音:「在疆場上殺人,那是另一回事兒!他們若是有底氣,為什麼不公開抓走他、公開處決他?為什麼還要你悄悄地拿銀子收買人去暗殺他呢?不知你想過沒有:火燒少林之前,你們的上司石長官,為何有意把第二天血洗少林的消息放出去,卻單只燒掉那座寺院麼?」
吳老三道:「敲山震虎。」
拔貢點了點:「你只說對一半。他還用的另一計是『釜底抽薪』!只有毀掉了眾僧的存身之地,才能徹底斷絕你們的後顧之憂!若只是圍起來靠槍殺來驅散這幫子人,寺裡四五千的僧人,不僅大多驍勇蠻武,又有一股子宗教的力量支撐著,哪一個不拚死抵抗?你們怎麼能一下子殺得完?就算最後逃走了三五百的,有朝一日仍舊還會重新聚回來、報此血海深仇的!而且,山城的後患依舊消除不了。
「嚇跑眾僧、燒燬寺院,固然也是一樁大罪過,可畢竟是為了大局,是為了你們能牢牢守住山城這方『兵家重地』的軍事需要!血洗少林、槍殺眾僧,那姓石的也不是個呆子,豈會輕易下手?傳揚出去,生生世世的,人們都會傳說石某人心狠手辣,在少林寺一次槍殺了多少多少的出家人!而如今這樣,只是把山寺燒掉了,那些僧人雖沒有流一滴血,卻因沒了存身之處,從此再無法聚嘯成眾,山城當然可保長久無虞矣!」
吳老三點頭讚道:「果然如此!當初,石旅長選擇不殺眾僧、只毀寺院這招兒實在是太絕了!我們幾個當時就私下議論此事,雖對石旅長此計頗為讚賞,卻不如你想得這般深透。」
吳拔貢搖搖頭:「我今日提及此事,不過是想讓你明白:你好歹也是讀過書人。在軍中,大小也算是個軍師了。怎麼反倒在公開場合提出那樣的主意?最後,竟還被別人當槍使喚!你祖居山城,怎麼敢公然允下這樁遺害無窮的事?!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想那杜家後代裡,這會兒也頗有幾個在外面混出人物的。聽說他有個親侄子,這會兒正在遂平做著一任縣長;一個本家孫子在南京哪個人物手下做事;杜家其它近族中的後代,這些年被杜老二送出去唸書的總有七八個之多,他們哪個都曾受過杜家的恩惠。這些人,你能一一殺得過來麼?人家可不會因為你是一個軍人、是為了執行上司的命令就會放過你的。將來,人家只會找吳家來討還這筆血債!」
吳老三問:「依大哥的鬥法,你倒是想怎樣處置那姓杜的呢?難道白白看著他拿著銀子一趟又一趟地到省城去四下托人打點,最終把我們都參了,再任憑他掠了咱們吳家的節婦快快活活地苟且不成?」
拔貢的眼中閃著陰鬱的冷火,緘默了半晌,轉過臉來說:「虧你們還是一群南征北戰的軍人呢!面對一介書生的幾聲抗議,便如同驚弓之鳥了。憑他杜老二的幾次上書,就能把燒了一座破廟爛寺、卻保全了山城這一兵家重地的功臣給參下去不成?雖然那姓杜的活得未免太得意了些,而且竟想來討我吳家的便宜!我並非不想他倒霉,可是,我卻不贊成由你直接參與要他性命之事。
「我平生只信奉『鬥心莫鬥力,鬥法莫鬥命』。更主要的,我還是為了吳家的這塊老娘土。吳家這座百年老宅和吳家列祖列宗的靈骨是搬不走的,即便是舉家搬遷了,吳家坪仍舊還是咱們的根。無論到哪裡,無論是十年、五十年……咱們的子孫後代最終還有葉落歸根的那一天哪!其它的我也不想多說,你好自為之就是了!」
吳家老三坐在客廳裡,細細地思量著大哥的這番話,雖也悟出此事自己做得有些貿然了,可怎好再出爾反爾,把此事退回去、惹人嗤笑呢?於是,只得硬著頭皮將五百大洋甩出去。可他自己並未出面,而是另外托了一個可靠的家人,囑他也不要直接出面,再去托一個可靠的中間人,悄悄進山去收買幾個山匪。說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之後再付清另一半。
吳老三心想:如此一來,自己再不會有敗露之理。
誰知,那家人懷揣著一摞子白花花、簇簇新的大洋,貪念驟然一動!心想,何必再托什麼中間人?有錢能使鬼推磨!自己就頗識得幾個山匪,若自己直接去辦理此事,這中間豈不平白可落得一二百塊白晃晃玎鐺響的大洋麼?
於是,便私下掖了一摞,竟自己出面直接尋到了幾個打家劫舍的毛賊,將四百塊大洋撂下。交待說:事成之後再付另外一半!
幾個毛賊接到這樁買賣後,便開始黑天白日地對雪如秘密尋訪行蹤,以俟伺機動手。
玉純等人是何等機敏之人?這幾個毛賊又能藏得多麼巧妙?果然,很快就引起了他們的警覺。幾次聚會分手時,都發現了四周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晃動!
此時正值天下動亂之際,南北政府虎視狼耽,大小軍閥擁兵稱雄,山匪亂民佔山為王。因而,暗殺便成了除掉對手最有效、最快捷也最省力的手段。
顯然,雪如的處境十分危急了!
眾人這時都勸他到外面去躲一躲風頭。可是,雪如這人稟性中還有著不大為常人知曉的另一面——執拗和頑梗。他不能容忍自己畏縮躲藏、苟且度日!他冷笑道:「死有何懼?『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大哥的慘烈之死,造成了他心靈永難癒合的創傷。心愛之人身懷六甲,卻被逼得剃度為尼、逃進深山有家難回!妙興的陣亡,令他有一種斷臂折足的痛楚。樊大哥的全軍覆沒,使得他在山城的處境舉步維艱,翰昌君的杳無音訊,少林寺的涅槃,實業的一處處破產,學校又一座座停辦……而駐紮在山城的這支軍隊,直接上司省督軍現又兼著省主席,恰恰又是樊大哥的生死對頭。
這樣一來,自己的前程和未來恐怕很難再有崛起的機會了。
事業,前程,功名……一切都到了山重水復的境地……慘敗!從未有過的、徹徹底底的慘敗!
人生若此,生還有何意趣?死又有何懼怕?
雪如此時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沮喪和失意的情緒中再也無法掙脫了。對社會、對人生、對國家,對未來和信仰,對一切一切,俱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灰意冷。每天裡,要麼是借酒澆愁,要麼是獨坐一隅一語不發。後來,他甚至背著玉純等人,強迫家人給他找來大煙,借此麻醉一時,以排解自己無可瀉洩的滿腔憤懣和壓抑。結果,不幾天裡便染上了毒癮!
玉純看出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情形啊!平時,這個雪如倒是最能說服別人朝遠處看的。誰知,他自己竟也陷入了困惑和執拗的境地。而且,任誰說、憑誰勸也不聞不聽,只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又是醺酒、又是吸大煙。甚至灰頭土臉、衣著不整。情緒消極到無以自拔的境地。
玉純比別人更清楚雪如的個性。別看他平時援引今古,博論旁證的,什麼「大丈夫窮則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不來矣,如霧豹,如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這些道理,他如何不曉得?他從來就是拿這些勸誡朋友的。所以,聰明人一旦犯起癡、犯起混來,世上往往再沒有什麼道理能說服他了。
看到雪如這樣子,玉純一時竟也不知該想個什麼法子說服他才是了。想要上山去叫表妹來,又怕頻頻來往,讓人發覺了文菲的藏身之處又生節外之枝,越發地兩下都顧不全了!而且,文菲眼下已經有了身孕,上山下山倒是小事,豈能讓她再來耽這樣的心?
見百般勸阻無效,竟把個平時從未發過火的玉純一下子給激怒了!他驟然對雪如大吼大叫起來:「好!好!杜雪如,我真沒有想到,你竟是這般有種的一個好漢!去吧!去和他們拚吧!你可真是個大英雄!一定會千古不朽的!我勸不動你!也不想勸你了。我不是你的爹娘老子,不能一根繩子把你拴起來押走!也攔不住你的壯烈義舉!
「不過,杜雪如!你可以不負責任地去一施你的匹夫之勇,去做以卵擊石的狗屁英勇行動!去傚法譚嗣同『去留肝膽兩崑崙』!可是,人家譚嗣同是以死而驚天下!以死報皇上的。天下人誰人不知他之死是為了盡忠?他是公開死於守舊派屠刀之下的!更是死在眾目睽睽之下的!你倒是為了報誰呢?你想拚命,到丘八的大營裡去吧!去用你的血肉之軀、當人家的槍靶子吧!人家這會兒可是正樂得找不到你哪!
「可是,我告訴你:你畢竟還是一個男人!是一條漢子啊!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以不對自己負責、也可以不對朋友負責、還可以不對杜家的所有親人負責,甚至也可以不對我們的事業和理想負責!但你不能不對我的表妹崔文菲負責!你得先對她有個交待才是!她這會兒可是正懷著你的骨血哪!你自己可以一去了之!難道你忍心讓她為你哭泣、為你心碎、為你痛不欲生麼?!難道忍心留下她一個弱女子,獨自帶著你的遺腹子,孤苦伶仃地去單獨面對這個動盪的社會、面對那些虎狼之徒麼?!」
玉純吼得滿面是淚!表妹之所以愛他,難道不正因為他那熱情向上,無畏無懼的生命活力麼?!眼下他成了這副樣子,豈不比死了更讓表妹碎心斷腸麼?!
雪如一下子被玉純兄的這番雷霆之怒給震醒了!
純兄說的對:他是一條漢子!他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就被人給打敗了呢?人生,一次兩次,甚至是十次、八次、百千次的失敗的打擊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就是自甘沉淪,是自己寧願從精神上的投降!他是一個堂堂的大丈夫,就算是為了妻兒老小和眾位朋友,為了他的學生,他也不能這麼輕易地就向困難和強權妥協啊!
按商定的,玉純等把雪如送到了城外南山的一位朋友那裡,令他在這裡修養一段身子,先把大煙戒掉再做道理。
雪如來到南山後,雖說還未從挫敗的痛苦中徹底恢復元氣,憂傷的情緒也不時襲上他的心頭,可是,情緒畢竟開始有所恢復了。
這裡的山光水色,比起少室山自有一番不同的景象。山雖不高,大多又都是些緩坦的土山。可是,山上卻也是草木葳蕤的。槐花和山梨正值吐蕊季節,滿溝滿坡密密匝匝地,到處都綴滿了一串串的花串兒,空氣中滿是沁人的槐花香。他每日徘徊在這些野樹亂花之間,踩著山草山徑,或靜思,或打拳,下山時,偶爾也砍一些乾枯的樹木捎到朋友家做燒柴。漸漸地,便覺得身子開始恢復了。
幸好他的煙隱還不算大,難受了幾天,總算用自己那超常的意志和毅力給斷掉了——說起斷煙,雖說染上的時日不常,可斷煙時,仍舊還是承受了一場攪腸裂腹般的痛苦。在這場肉體和意志的較量中,他傷痕纍纍地勝利了,有一種重新脫胎蛻變的感覺!
返過頭來,雪如回想起前些日子的沉淪情狀,自己也禁不住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胸悶和吐血也漸漸好了一些。這些日子,他除了服些草藥養養身子外,常常獨自坐在悄寂無人的山坡上,渴望能在靜思中悟出一些報國救民的道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