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立天中 正文 第十八章
    送走康有為一行人,雪如才脫出身來,分別到幾所國民學校察看了一番今年學生的考試成績。

    來到振坤女校時,見玉純、文菲等五六位教師正忙著匯總成績。大家見杜會長來到,一時都圍了過來,要他說說這幾天陪同老聖賢遊山城的情形。

    雪如敘說了一遍,翻翻學生的成績冊,見大多都考得不錯,有幾位的成績還相當優秀,不禁心下歡喜。和玉純商議了一下後,雪如對各位老師說:「好!各位辛苦啦!晚上我請眾位到嵩陽樓吃酒,犒勞犒勞大家!春節,每人再加發十塊大洋的獎金!」

    兩位年輕老師一聽高興得叫了起來!是晚,眾位一路擁著雪如,樂樂呵呵地暢聚了一場,直到半夜時分才盡興而散。

    酒宴結束時,一輪渾圓的明月正在當頭。清銀似的光,映著地上的白雪和被白雪覆蓋著的太室、少室諸峰,給人一種既明澈清晰、又若夢若幻的感覺。

    山野和小城萬籟俱寂。雪如送文菲回家的路上,全城已很少見到誰家的窗口還有燭光了。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外,整個世界靜得令人心虛。

    地上的白雪被月光映得仿如水面一般,腳踩在上面發出了細細的格吱碎響。文菲聽著雪如那沉著的呼吸,看著他那寬厚的身影,一時竟有些微微醺醉的感覺。

    一路上,雪如興致高昂地和文菲談著他為山城設計的藍圖。又把縣署的一些變動告訴了文菲:「年前年後這一段日子,我得和翰昌一起研究一些新的施政動向,如嵩山綠化、燈會和廟會。因各項公務安排得緊,好多事情都趕著要辦,所以,這段時間恐怕我不能來教育會這邊了。你若有什麼事,讓純表哥過去說一聲,我馬上過來。」

    文菲聽了,立時就被一種失落的情緒攫住,半晌默默無語:前些天,連著好些天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心裡就有些空空落落的。如今這一去,豈不是更難得一見了麼?

    雪如看她的情緒一時有些沉默了,望望四處無人,便,停下腳步,把她的一雙手兒握住在自己手中:「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穿的太薄了?」一邊伸手摸了摸文菲身上的衣裳:「這麼冷的天,你穿的可是有點薄。明天一定要記著加衣裳呵?」一邊就解身上大衣的扣子,要脫下給文菲披上遮風。

    文菲趕忙攔住:「快別!你不知道,我打小就是這樣——天稍冷一點兒,就是手冷腳涼的,穿得再多也無濟於事。再說,我就要到家了,你這一脫,自己反招了涼、傷了風怎麼是好?你就是脫下,我也不穿的。」

    雪如見說,只好依了她。一面握著她的手又是呵氣又是摩挲地為她暖著,一面一邊用自己寬厚的身子為文菲擋住北面的風口。文菲頓覺著陣陣暖流湧上心來著,鼻子一酸,眼睛便也有些熱,心中那虛虛落落的滋味又泛了上來。她想,愛一個人,為什麼還會同時伴生出一種令人無以言說的苦澀呢?許是自己愛的太刻骨銘心了麼?抑或是愛的彼岸太遙遠了?或者,人生的真愛,根本就是一種彼此間永遠的渴望、始終的遺憾?

    這兩天,說話就要放寒假了。長長的一個寒假,,這一別,真不知哪天才能見著他?此時,她多麼渴望能偎在他寬厚之懷享受他的愛撫和熱情啊!可是,她不能讓自己流露出這種渴望,也不能讓雪如感覺出自己的渴望,更不能給自己愛得心苦、愛得欲淚的人一種輕浮之嫌……

    於是,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臉上是一種淡然到冷漠的沉靜。

    雪如握著她的手說:「其實,我哪裡就會一去好些天就不回來的?我抽空就會回來看你的。另外,我有個提議,不知你願聽不願──今年年下,你別再回吳家去過年了好麼?你得設法從舊生活的陰影和憂傷裡走出來才是。你說是麼?」

    文菲低頭沉吟著。

    雪如笑笑說:「我想起了一件事,這事還要托你幫我辦辦呢。」

    文菲笑道:「我能辦什麼事?」

    「這件事還非你莫屬呢。」

    文菲笑問:「什麼事?」

    「你在家等著。這兩天,我準備下一些紙筆和顏料給你送過去——我想請你幫我畫一些畫。」

    「畫什麼畫?派什麼用場的?」

    「這個麼,暫時留個懸念,且聽下回分解。這兩天你在家,先把那個《水滸全傳》找來讀一讀,再把其中「武松打虎」和「拳打鎮關西」兩段故事仔細揣摸一下。我想讓幫我畫個簡單的連環畫。」

    文菲一笑:「做什麼呢?神神秘秘的樣子!」

    雪如握握她的手笑道:「天機不可洩露!那咱們就你看這樣定下好不好?大年初三,我和玉純兄一齊過來給老人家拜年。你可一定要在家等著我啊!另外,還有……家裡若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你可千萬要給我留一些。你不知道,我這個人,打小兒就嘴饞。」

    文菲一下子笑了出來。

    待走到文菲家門前時,雪如站在廊下,把文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凝視著文菲月光下那亮閃閃的眸子。沉吟猶豫了好一會兒,又緊緊地握了握,這才毅然地轉身去了。

    文菲站在那裡,看著雪如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處時,忽然感到了一種失落。

    因為,她分明隱隱地感到了雪如和自己分手時流露出的某種悵然……

    她不禁有些隱痛泛上來。其實,她是那般地渴望他的愛撫、渴望他那融融之懷呵!可是,她怕自己給雪如造成一種輕狂的誤解——因為,自己畢竟是吳家的未亡人!她總怕雪如會在乎自己的這個名份呵!

    文菲沒有想到,正是因了她的這種冷靜,深深地阻遏了心靈同樣高傲的雪如對她的渴望——每每分手那時,他都拚命地遏制住自己想要把她擁吻入懷的熱烈渴念。然而,文菲那冷靜到淡然的神態,每每也在隱隱地刺痛著雪如的心——他誤把文菲的這種漠然,當成了她依舊沉浸在過去情感的傷痛和追憶中,還沒有能夠忘卻的緣故!

    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他的心上人,那個已投身於國民女子新教育事業,那個在宣傳婦女解放、呼籲女權運動中,是那般勇敢無畏的新女性,在意識上怎麼可能還沒有把自己先給解放出來呢?怎麼還會那般再意自己的「寡婦」身份呢?

    ──就這樣,兩個年輕人皆因而,都因為太熱愛對方、唯恐失去彼此的緣故,加上天性裡的自尊、害怕遭到拒絕……等等諸多複雜的顧慮,使得他們熱烈的愛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進展緩慢——兩心默默相許已經很久了,卻一直還是徘徊在某種朦朧而痛苦的精神之戀裡……

    真不知道,先祖們當初為何選中了這片貧脊、堅硬的土地做為他們繁衍子孫、耘作生存之地的?

    山城的土地,絕不像平原地區那樣,田地表層有著厚厚的、肥沃的黃土底基。也不像平原的土壤那樣,抓一塊土圪瘩在手裡,稍一用力就能碾成粉末。那樣的土地似乎能抓出油來,撒上什麼種子都能健壯地發芽生長,對雨水和乾旱都有著極強的承受力。

    山城的土壤,充其量只能說得上是砂土。田間地頭裡,到處橫布著大大小小的碎石。冷不丁地還會有大塊的石頭戳在中間。就算最好的田,表面的砂土也不過只有一兩尺厚罷了。往下刨三尺深,大多都會露出原始的地殼來。

    這樣的土地當然是積不住什麼墒水的。因而,山城有史以來都是非旱即澇,很難遇到什麼好年景。滿山草木、遍地莊稼盡數枯死的場景是很常見的事。

    這裡,山風凜烈而遒勁,高梁之類頭重腳輕的農作物,是根本無法在此存活的。然而,一旦存活下來樹木,生命力倒也算得頑強,因為,它們的根系往往扎得很深很透。它們咬定青山、抓根地母,將根植入那凌厲而堅硬的巖縫石隙,所以,但凡遇有一場透雨滋潤澆淋一番,那些表面上似乎已經枯死的樹木,便會汲足了水份,眨眼之間重新泛綠、得以復活。

    山城的街道也不似平原的城鎮。除了嵩陽縣署衙門一段由官府出錢鋪就的青石板路以外,東南西北四關所有的街道路面,至今仍是些大小石頭鋪墊而成的路街。經年的黃沙碎石雖說填實了石頭中間的縫隙,可總也難以打磨平那些突兀而出的石頭稜角。因而,山城的女人們不管納下多麼結實的鞋底、幫上多少層的鞋面布,只要上了腳,過不了幾天準會被磨穿了鞋底、碰得開了鞋臉。

    生存雖有著太多的艱辛,然而,生命裡畢竟也有快樂的希望和幸福的夢想。比如,也許,他們眼下就能盼到一個很不錯的年景,也許哪家的親朋好友要娶媳婦吃喜酒,或者城東起了中岳廟會,城西搭了大型擂台。這時候,他們就會帶上乾糧,跑上十幾里、幾十里甚至百十里的路途,翻山越嶺地去看一看熱鬧。

    他們要麼還會在農閒季節裡,相約去少林寺看看那些武僧打拳,順便到殿堂裡給神佛上上香、許個願。或者結伴到山上,去網幾隻黃羊、山雞,採一些木耳、蘑菇和草藥什麼的,拾一簍山核桃、野松籽、白果兒等等。也或者,到清澈見底的少溪河和穎河邊的石縫裡摸一串螃蟹、抓幾條泥鰍、撒幾網草魚……所有的這些,似乎都能構成他們艱澀生活中的一份快樂。

    過大年,也可算得上是他們漫長艱澀之後一份不小的快樂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爭將新桃換舊符。」過年,最重要的就是貼春聯了。這時節,就連普通百姓家那歪歪斜斜的門框上,決不會有哪戶人家忘了在上面端端正正地貼上一副鮮艷奪目大紅春聯!雖說所有春聯的內容不外乎是些「年豐人壽、風調雨順」之類,可是人們相信它能驅除邪穢,帶來吉祥。

    其次就是包扁食*了——大年的日子裡,就連鄉下最困窘的人家,也會想方設法讓孩子們吃上一兩頓扁食的。也許,那扁食餡兒裡除了粉條豆腐之外,根本就見不到什麼葷腥油水,可是那份吃扁食、過大年的快樂卻是同樣令人興奮的。

    家境稍稍好些的人家,或許會想著怎樣生法子給孩子買一串鞭炮、給老人添一件新衣。添置不起新衣的人家,也會乘夜晚孩子和老人睡下時,把他們僅有的一身衣服,連夜漿洗一下,放在火膛邊烘烤乾了,整整齊齊地疊好,第二天,一家子就能穿上乾乾淨淨的衣裳過大年了。

    年景好的歲月,當爹的興許會在城裡趕集時,意外地給自家閨女捎回來一朵令她驚喜萬分的紅絨花兒。於是,在整個大年裡,閨女的一張笑臉兒便會像爹爹買回來的那朵紅絨花一樣紅艷而俊美了。

    一年中,似乎只有大年這個節氣能給人間帶來這種神奇的感覺——它是無形的,卻又是催人的。它含著某種令人躁動的氣息,隨著臘八、祭灶的到來,這種「年味」一天天地會越來越濃郁、越來越瀰漫了。到了臘月二十四五,這種氣息便達到了一種極致。這時,城裡鄉下的人家都開始慌著趕集、辦年貨了。這幾天裡,不管是窮人還是富家,也不管是挑擔的還是背簍的,人們趕著馬車、推著小車,或是騎著驢坐著轎,遠遠近近地都趕來了,所有的集市都擠滿了趕集的人群。

    大年前後的這段日子也是山城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了。這時,趕集的人們會被凍得手臉發木,嘴裡哈著熱氣,身上穿著老棉襖,雙手揣在袖筒裡,縮著脖子,胳膊肘上挎著結實而沉重的荊籃子,從集市的最東頭兒轉悠到集市的最西頭兒,一家一家地瞅著、問著、比著,看哪家的肉更肥一些、哪家的爆竹更便宜一些。臉上裝作很不在意的模樣,漫不經心地看貨問價。直到最後,才蹲在那裡挑挑揀揀,大聲小氣地發誓賭咒,狡黠地與商販們討價還價。

    幾家雜貨店和洋布店門前,這兩天也顯得要比平時格外地熱鬧。人們擠擠扛扛的你進我出,一應的年貨這兩天下得都很快。城裡大戶人家開的店舖裡那些平素細俊靈秀、穩穩重重的夥計們,此時一個個忙得鼻子上浸著細碎油亮的汗珠兒,手嘴不閒地關顧著每個買主兒。

    從祖上起,杜家都有年關撫恤貧困的習慣。也不管年成如何,只要家裡不是到了餓死人的地步,都要盡可能幫助一些比自己更急困的親友。這時,大哥和雪如一早就盤算,今年年下,家裡要拿出多少錢糧來、需要扶濟日子貧困的人家。從臘月二十就開始領著家人,分別到需要扶濟的親友鄉里門上慰問一番,捎些米面糧油或是幾塊現洋,一筐煤炭,或是丈二八尺給老人娃娃添新的布料。誰家有病人的,鳳音順帶跟著,給病人號號脈、診診病,開個藥方子。病人的家人拿著這個藥方子,年前直接到杜家的藥鋪子抓藥就是了。夥計們都知道規矩:掌櫃的趕在年關開下的這些藥方子,一概都是不能收錢的。

    除此之外,其它一些需要拜見的長輩和曾經有恩於杜家的朋友、世交等,也都要按著每年開列的單子,統統走訪一遍。

    少林寺的大師兄恆林那裡,自從大哥還俗以後,據每年家中年景的好壞,總要或多或少給捎去些年貨。因年年如此從未間斷過的,所以,雖說恆林大師兄如今已去,可是大哥仍舊令兩個家人吱吱嚀嚀地推著獨輪車,早早地送去了一一車白菜蘿蔔和黃豆香油、豆油、粉條,並一些施捨的僧衣、僧鞋;另還有從家中煤窯選出的上等好炭兩麻袋。

    返回時,妙興依舊也像往年師父活著時一樣,順車捎回一些他們自己採集曬制的木耳、蘑菇等精緻山貨。彼此也不在乎東西是什麼、來往多少,不過純屬一種情分罷了。這和民間百姓們之間走親戚是一樣的,你來我往地,親戚越走越親;長時間你不來我不往,親情自然會漸漸疏遠淡漠了。

    這兩年裡,因洛陽各位上司對山城諸樣事業給了很多關照,臘月二十三祭灶這天雪如和翰昌一同,帶著山城的土特產松雞、木耳、香菇、猴頭、香油以及收拾乾淨的筒子羊之類,另有幾匹平金綵緞,幾匹花洋布和專為發孩子們壓歲錢而備的銀光耀眼簇簇新的大洋,皆用梅紅紙包好,用五彩絲帶扎得整整齊齊的,一份一份地事先分發好了,各色拜年的貨物拉了一馬車,在十幾個衛兵的護送下,眾人從早上出發,傍晚時分正好趕到了洛陽城。

    到了洛陽,當天晚上開始,兩人就分別給幾位上司拜了早年,直到臘月二十五晚上才趕回山城。

    臘月二十七一早,雪如忙完了公家的諸事,一身清爽地趕回家裡,看看年貨都辦齊了沒有?

    一踏進院子,就見屋裡院裡來了十多個鄉鄰。進屋一打聽,才知道他們都是來求自己給寫春聯的。

    「二十八,貼花花。」春聯的規矩,是要趕在農曆臘月二十八那天貼到門上的。大哥說:「他們有的都來過兩三趟了,看看你今年還有時間寫字沒有?若有的話,就坐一會兒。若公務沒有忙完,你就忙你的去,讓風音和同音兩人寫也行。」

    這時,雖說杜家晚輩裡字寫得好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可大伙心裡都想要雪如的「真跡」不可!都說想圖個貴人的字、一年裡都能沾些吉祥富貴氣兒。而且,在鄉鄰面前也好誇耀誇耀,也藉以抬抬自家門楣和臉面的光彩。

    見眾人如此說,雪如便笑著地將眾位鄉里讓進了西廂房。屋內,大哥早令人攏了旺旺的炭盆,屋內已燒得暖暖烘烘的。家人這時把一張八仙紅木桌擦得珵光發亮,雪如脫掉了外面的團花面子銀鼠裡子的馬褂,只穿了件家常的直條府綢棉袍,利利落落地運了運氣、搓了搓手,屏神靜氣地在桌前端坐了下來。眾人喜呵呵地進了屋,開始你研墨、我割紙在一旁侍候起來。

    雪如一邊潤筆的當兒,一邊早已打好了腹稿,開始為求字的親鄰們寫起春聯來。無非是些「春滿人間福滿門」之類的吉利話罷了。誰知這一坐下,竟再也站不起來了——左鄰右舍見了,竟接踵而至地紛紛跑來討字了。於是,你走我來,整整一天的時間裡,除了吃晌午飯,雪如一直也沒能站起身子。直到傍晚快掌燈的時分,總算打發完了眾人。

    望著最後一位鄉鄰喜滋滋地托著墨跡未乾的大紅對聯一路去了,雪如才站起身子,走到院子裡。他望著遠空,長長地舒了口氣,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運了運氣,跳起來在空曠的青磚地上打了一套羅漢護身拳。

    他淋漓恣肆地揮灑著拳腳四肢,於出拳、踢腿之間帶出的呼呼風力中,充分體味著生命火力四濺八溢的愜意,感覺著自己年輕的肌體和筋骨伸展著力時發出的咯咯吱吱的聲響。

    一套拳下來,全身心頓然感到了一種極致的快慰!

    他站在院中,靜靜地望著漸漸黯淡下來的浩遠暮空,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口山城那特有的清新空氣,覺得真是輕鬆無比。

    這時,迎年的鞭炮聲已經在四處此起彼伏了。家家戶戶拉風箱的呱噠呱噠聲、火爐子呼呼的吹風聲和通哧通哧剁扁食餡聲四下裡響起,搾蘿蔔、煮肉特有的香味兒和著炊煙的溫馨,棗花饃掀開籠屜後散出的饃香氣以及過年的所有氣息,一時間,在山城的空氣中濃濃淡淡地飄溢開來。

    山城過年,除夕有熬夜的規矩。說這叫做「守歲」,也叫「熬福」。

    大年的頭天夜晚,家家戶戶過年的食物都備辦好了,一年裡所有的事務也都理清了,人總算該鬆一口氣、靜下來細細地品嚐一番這種難得的清閒了。這時,一家子老老少少地守在一起,圍著紅紅的火盆,嗑著瓜籽、說著閒話兒、嚼著自家熬的紅薯灶糖,聽四處爆竹一連串地炸響聲,爾後,吃著剛撈到碗裡熱氣騰騰的扁食——一年中,能有幾次可以這般盡情享受的時光呵!

    到了大年初一,天還未亮,四下裡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爆竹聲。爆竹砰砰啪啪的炸響聲一下子就能讓人精神振奮起來,於是,還在沉睡中的人急忙也趕快起了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恐怕只有這天趕早起床的人們,才是自己真正心甘情願的罷。

    天還未亮,雪如便離開縣衙,一路趕回西關家中,和家人一起吃團圓年飯。

    杜家的大門門廊下,早已高高掛起了兩隻宮式的大燈籠,紅光映著左右門框上雪如親筆書寫的一副大紅春聯和兩扇大門上嚙牙咧嘴的門神。

    見二爺回來了,全家便準備開年飯。這時,蒸著幾十大碗雞鴨魚肉和棗花饅頭的四層大籠屜掀籠前,全家老少上下十七八口人,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階上和街上,看下人幫鳳音的大小子心寬撐著一根丈把來長的竹竿兒,燃著了一掛兩千頭的五彩花鞭炮。鞭炮震得整個巷子的地面都發顫了。那些小個兒的爆竹中夾著大個兒的「雷子」,劈劈啪啪地炸響一串,伴有一兩聲咚咚的震響,聽上去格外的熱鬧。

    鞭炮崩崩叭叭地響了好久一通後,,然後,眾人便開始在祖宗的牌位前擺上了剛掀籠的、熱氣騰騰的各樣熱菜和剛撈出鍋的扁食,在大哥的帶領下,全家男女老少一齊跪在那身著大清官服的祖宗畫像前磕了頭、拜了年。

    拜完祖宗,接著就是一群侄子輩兒和大哥的幾個徒弟,給大哥、大嫂和雪如三位做長輩的拜年。

    大哥膝下的四個兒子和鳳音的兩個小子、鳳音媳婦、大哥的三四個徒弟和家人,這時齊刷刷地站成了一排,就要跪下給大哥大嫂和雪如叩頭。

    雪如笑著攔阻道:「如今,全天下的跪禮都免了,咱家也免了罷。鞠個躬代替算了。」

    大哥不答應:「二弟,這是老輩子傳下的規矩,如今雖是中華民國,不興跪拜大禮了,但對自己的祖宗和長輩,又趕在這大年下,這個禮數小輩們可不能免。」

    幾個侄兒聽老爹這樣一發話,早笑嘻嘻地撲通撲通跪成一排,趴在地上規規矩矩地磕起了響頭。雪如坐在那裡哈哈笑了起來。

    受完叩拜,雪如笑呵呵地開始給晚輩們發壓歲錢了:每個侄兒分別是大洋十塊、文房四寶各一套。大侄媳婦大洋二十塊,外加吉祥如意的大銀錁子一對兒,,三四個成了家的徒弟和家人也是每人大洋十塊。除此,另有雪如他們自己工廠織的洋線襪子兩對、羊肚子毛巾兩條。

    那個被撿了條小命兒的小羊倌劉貴兒,今兒也是一表三新的棉褲、棉襖和新外罩、新棉靴,壓歲錢是大洋三塊,另有二爺送的字貼、硯盒、毛筆和畫本一套。

    鳳音家的兩個小子也打扮得人模狗樣的,一色綢緞質地的長袍短褂,項上掛著克鋃鋃作響長命百歲的大銀鎖子。磕完頭爬起來,一邊把個二爺叫得又脆又甜,一邊就粘過來伸手要壓歲錢。雪如笑著各賞了三塊大洋,另外又賞了洋畫各兩套、連環畫各兩本。兩個小子喜歡得什麼似的,當下就頭抵頭地爬在一隻小兀子上出神地翻看起來,連年飯也顧不得吃了。後來還是侄媳婦硬給拉了起來,才極不情願地坐到飯桌上。

    這時,家人已經把飯上齊,七碟子八碗地擺了一桌子,兩張八仙桌子擠得滿滿的。早些年,杜家過年連一頓像樣的扁食也很難吃上的。那時的餃皮是摻和了大多的雜面,扁食餡也不過是白菜豆腐粉條的素菜而已。這時的年下,家裡的盤盤碗碗中是大塊大塊的雞魚蛋肉,白面饅頭棗花饃蒸了幾籠幾簍、堆得到處都是。過年了,不僅老老少少都能添身新衣新褲,就連跟著大哥的幾個徒弟和家裡的兩三個下人,也能人人添身新衣裳穿穿。

    一時,屋內四處都是熱氣騰騰的,空氣中飄溢著飯菜誘人的香氣。地面上擺著旺旺燃燒的火盆,火光照得人人臉上都是一團紅光。因天還未大亮,屋裡四角的錫台上仍舊高照著大紅蠟燭,望著濟濟一堂、吃著豐盛年飯的子孫弟子和老少家人,紅光奕奕的大哥一臉的滿足。杜家能有今天,他實在是知足啦!

    吃過年飯,按習俗,,大伙就要開始相互走動拜年了。

    這一天,不管窮人富人,人人都是一臉輕鬆的笑意。人們之間也不管平素有什麼隔閡,這時似乎都願意忘卻以往的不快。彼此見了面都是一臉的喜氣洋洋,相互爭著打招呼:「年過得好呵?」個個聲音裡透著平常日子裡從未有過的客氣、喜氣和溫柔。

    大街小巷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爆竹紙花。空氣中繚繞著爆竹燃放後的淡煙,飄溢著炮藥硫磺的特有芳香,連風兒也顯得格外溫情了。走在街上,只見家家戶戶的門框上都貼著鮮艷奪目的大紅對聯,人人都穿著新的或半新不舊然而卻漿洗得十分乾淨的衣裳。

    積了一冬的殘雪融化了。地上濕潤潤的,太陽明晃晃地普灑在大地之上,給大年又添了幾許的明麗和暖意。耳畔,偶爾會從哪裡傳來一兩聲冷不丁地兒童們放單炮的炸響。

    過年,它能激起人們不常有的熱情,使人暫時忘卻了平常日子的憂愁和艱困。它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綿綿溫情,仿如一面巨大而輕柔無比的棉絮,溫暖地鋪滿了人間。

    天一大亮,胡狼哥就帶著幾個衛兵趕過來給大哥拜年了。大哥的兩個孫子一見便撲了上去,要摘他腰裡的盒子炮玩耍。他們的爹鳳音看見忙過來嚇唬說:「咦,老地!這能是你們玩的東西?這是盒子炮!走火了可是了不得!」一邊拉著、勸著,要他們到外邊去放爆竹玩耍。狼哥大咧咧地笑著摘下槍,一邊說「沒要緊」,一邊就把子彈夾卸了下來,讓衛兵領他們到外邊去學瞄準、放空槍玩兒。

    狼哥這裡剛剛坐穩,玉純和翰昌等也先後趕來了——因今年年下山城有好些事要忙,故而,翰昌派人把家眷也接了過來。大家乾脆就在山城過年。山城今年年下有官府組辦的賽花燈,大家都來湊個熱鬧豈不皆大歡喜!

    大伙見了面,相互道了年好,又閒敘了一會兒,便擺開了麻將桌。狼哥、玉純、翰昌和付營長四個人正好夠手兒,雪如坐在一邊喝茶觀局。眾人一邊打著麻將,一邊順帶商議起元宵燈節的諸多事宜來:燈節期間,除了王石磙、發音的巡捕兵力要全部出動外,胡狼哥和城外付營長那裡,也分別各抽調百十號兵力,在山城的城裡城外、四關街道和大小胡同裡巡邏視察。

    這時,不時有親戚鄰居來家問年好的,也有好友和徒弟們來拜年道福的。雪如不時站起來過堂屋去,和大哥一起應酬一番、說幾句話兒。如此,熱熱鬧鬧地,不覺就到了中午。杜老大命開了大籠屜,就在家中的正堂屋和西廂房各擺開了八仙桌,大伙在一起盡興用了飄著一層油花兒的熱得燙嘴的年飯和老酒。

    下午,眾人仍舊圍著火盆打麻將、拉家常。晚上,杜老大仍舊留下幾位沒有走的客人用了飯,直到了天盡黑了下來才把客人全部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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