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拉著東倒西歪的狼哥回到原來桌上,一邊朝他的臂腕點捏了兩下,一邊附耳道:「狼哥,『將軍趕路,不追小兔』!」
狼哥頓覺麻木僵硬的臂腕恢復了自如。
雪如道:「待會兒酒宴罷了,我還有事呢,咱家大哥給你打點下了幾樣年貨。你跟我一齊回家看看,還缺什麼也好及早再備。這段日子,大哥問我好幾次了,說你這陣子都忙些什麼呢?弟兄們有些日子沒見面了!」
狼哥撫著自己仍舊還有些酸麻的臂腕笑道:「哦?我可是清楚,你這次用的是什麼兵法,嗯……『假道伐虢』?好像不大對!『甕中捉鱉』?噯!更不對了,那我豈不成了王八啦?反正,我清楚你是想把我哄到家裡去,讓大哥來收拾我的。」
雪如笑道:「哦?你也知道有個怕頭兒?」
狼哥撓了撓頭皮,呵呵地笑起來。
壽宴結束後,胡狼哥和雪如上了縣署的官轎,冒著細細飄落的碎雪,一齊來到城西杜家。杜老大見狼哥來到,忙令下人攏了旺旺的炭火,又沏了釅釅的熱茶來。叫管家也過來,四人湊夠手兒,大伙就在西廂房裡擺開了麻將。
此時,屋內當地燒著一個一摟多大的火盆子。盆子裡堆滿了東金店出的上等好炭。這種炭,一是煙少,二是耐著。過去,這些好炭大多都選出來,做為上貢到宮內御用的。只見那藍紅相交的火焰正熊熊烈烈地燒著,不時有一兩聲煤核兒辟剝爆裂的炸響。屋內烤得暖氣烘烘的,卻不知那門外的雪是越下越緊,轉眼之間便是漫天皆白了。
杜老大靠窗而坐,他略掀了掀窗上的簾子,只見外面半空中銅錢大的雪片,正爭著搶著,扯絮拽棉似地漫天飄舞著,不禁滿臉喜悅地讚了聲:「哈!真是好雪啊!」
眾人聽他這般一說,一時俱都站起來,掀了門簾子或窗簾子,探頭瞅了一陣外面的雪景。一時都轉回來坐下,一邊議論著天氣、世道,一邊嘎啦嘎啦地打著麻將。
這時,大哥跟前的老四兒子發音了掀棉簾子進門來。他先問了一遍眾位長者好,接著便將身上的棉大氅脫下交給左右,自己坐在火盆上一邊烤著手,一邊探頭望著二叔跟前的牌。
這個發音,自打巡警學堂畢業後,年紀輕輕地就被翰昌任了個山城偵緝隊長之職,專司緝拿殺人兇手、煙毒販子等刑事案件,整日忙得也是不沾家。
雪如轉臉掃了他一眼,低聲說:「你先到堂屋去,停會兒我有話問你。」發音點點頭先自出門去了。雪如出了兩圈牌,讓狼哥的副官接過牌,自己起身來到堂屋。
發音見二叔進了屋,忙讓自己的衛兵沏一杯熱茶端上來。雪如擺了擺手,讓衛兵先迴避一下。發音看了一眼二叔,見二叔的臉色沉著,大不似往日,怯怯地笑了笑問道:「二叔,有事教導侄兒?」
雪如坐在那裡,思索了一會兒道:「發音!我怎麼聽說,你頭些時候派了兩個背槍的衛兵護著咱家的羊倌兒,專門把咱家的羊轟到人家谷子地裡,吃人家的谷子苗。有這回事兒麼?」
「哦——!二叔,你問這事兒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見二叔沒放臉,發音看著二叔的臉小心地說:「二叔,你見天教導侄兒呢,我怎麼敢做那等橫行鄉里的事?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咱家的羊倌劉貴兒到書院山坡上放羊。羊走到書院的谷子地邊兒時,那只頭羊領著羊群就跑人家谷子地裡去了。劉貴兒人小,一時轟不及,轟了這頭兒跑了那頭兒。書院的胡二賴子看見了,不論分說,奪過羊鞭沒頭沒腦地直摔了劉貴兒幾十鞭,臨了還抱走咱一隻小羊羔,說『趕明兒讓你家大人來,先賠兩斗谷子再牽羊吧』!劉貴兒哭得琉漓喇叭兒樣,跪下跟他求了半晌他也不理。劉貴兒丟了羊,嚇得也不敢回家了。天黑透了,家裡人想著他是叫狼吃了哩,派了幾個人去找,才在城牆邊找著他。家裡人為這事兒都氣不憤!我打聽了一下,原來那個胡二賴子,仗著郜天豹郜鎮長是他舅,成日地專幹些欺男霸女的惡事兒,書院那一片兒的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連一個小孩子家也不放過,手上臉上抽得淨是血淋子!臨了還不作罷,還要再抱走咱個羊羔!這不成了『蹊田奪牛』了麼!我是嚥不下這口氣,才想著去煞煞他的焰氣的!」
「哦——!」雪如點點頭,「若真是這樣的倒還罷了。我怎麼還聽說,又讓人家請了一桌酒好賠釋是咋回事兒?」
發音道:「他托了他舅郜天豹郜鎮長,非讓坐一起說說話兒不行。我說不去,郜叔手下的人說,已經在嵩陽酒樓訂了席,郜叔等在那兒呢。我怕硬不露面,老郜叔臉上過不去。那天,老郜叔當著眾人好罵了他一出子。我還替他攔呢,說算了算了,不知道是老郜叔的外甥,要知道是郜叔的外甥,我就直接找郜叔理料他了。只要他以後不再欺負鄉里,不在老少爺兒們面前逞強,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雪如點點頭道:「發音,咱們老杜家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啊。你被縣長委任了這等差使,既是看我的面子,更是對咱老杜家為人做事的信任。無論如何,你讓背槍的衛兵護著,專意轟著羊群去吃人家的谷子苗舉動,太欠妥當。說得重一些,人家會說你仗勢欺人!說得輕了,你也架不住別人說你逞強!這件事,你想和他鬥,也並非沒有更好的法子——他有欺男霸女的惡跡,你可以私下找幾個受過他氣的百姓,讓他們到警察局去告狀。那時,你再怎麼辦,不都是名正言順的事了麼?像你這樣,雖說是他們先逞霸道、作惡欺人在先,可決保不定外人會說二話的!你也念了好幾年的書,如今好歹也算是戴了頂子的公家人啦!擱大清時代,頂不上金頂珠子的八品,也頂上個九品的官兒了。今後,無論說話辦事,凡事都得先動動心眼子、找人商量商量,可不能只憑著性子了斷事情了。」
發音正襟危坐道:「二叔,侄兒一定記牢了。」
雪如這才放鬆活了顏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錯不怕,就怕知錯不改!走吧,再陪你狼叔坐一會兒。」
叔侄倆一齊來到西屋時,狼哥道:「你們叔侄倆說什麼悄悄話兒去了?用了這麼半晌?」
發音笑道:「狼叔,我二叔剛才教導了我一番。我身上到這會兒還冒著冷汗呢!」
狼哥道:「誰一天都有個三昏三迷的,只有親近的人才會點撥你。漫說是你這個當侄子的了,你不知道,剛剛在宴會上,連我這個當哥的還被他點撥了一通呢!」
眾人說笑著,接著出牌,不覺外面的天色便暗黑了下來。
其實,諸如麻將、牌九之類的玩意兒,雪如原本是最厭惡這些虛耗時光的把戲了。然而,類似的諸多應酬,雪如自打回到山城以後,為著公務和各方關係的周旋,卻不得不耗費了許多的光陰去陪同,去敷衍,有時甚至是整日整日地去虛與委蛇。
漸漸地,回鄉的這些年裡,他也悟出來了:一個人,想要真正能在社會上做成點兒事情,還必得放下所謂的清高和酸腐,做一些自認為是毫無意義的應酬不可。還必得花費諸多的精力和財力,把上下左右各方面的關係融通好,把人情做好不行。這幾年裡,在這樣動盪不安的大局勢下,山城還能平平安安地辦學辦實業,實施民國新政,很大程度上,恰恰正是因了他們能圓通玲瓏地處理通順了諸多關係。
這時,雪如手下一個跟班兒的掀開棉簾子進來,走到雪如身邊略站了一會兒,微微彎腰低聲報說:「二爺,縣署來了公家的人,說是洛陽大帥有公文發到縣衙了,有緊要事找二爺商量呢!您看您老是這會兒就過去見見呢,還是讓他先在客廳喝著茶,等您完了這圈兒再過去?」
雪如說:「哎——哪能讓人等著?你說我馬上就來。」
家人應了一聲趕忙過去傳了。雪如站起身來,令侄子發音先接著出牌,對眾人說:「我有點兒公務到了,你們先玩兒,我去去就來。」說完,略撣撣衣裝、整整領子後,便掀了棉簾子出門起身到正廳去見客。
過了約半刻鐘後,雪如才又回到屋來。進了門,在門檻邊的一塊蒲團上先跺了跺腳上沾的雪,又抖了抖棉袍上的雪花說:「果然一場好雪啊!」
胡狼哥嘴裡叼著煙斗,一邊嘩嘩啦啦地洗著骨牌,一邊乜斜著眼問:「這麼晚了,縣署的公人冒著雪跑來,是不是有了什麼緊要公務?」
雪如心裡一笑:甭看胡狼哥這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對縣署的行動竟是這樣敏感!看來,他這個粗武之人心下也很清楚:因現在國家處於這種很特殊的時期,各地的軍、政兩界,這時都是各自為政又相互依存、相互防範又相互利用的關係。故而,很多時候,這些「牆頭草」地方官府的舉動,很可能就隱伏著某種政治和軍事動向。
狼哥的防備之心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前一陣子,樊大哥的隊伍和北洋軍打了幾仗後,最後,吳佩孚不得不做出了讓步,兩下終於正式簽訂了收編協議。樊部提出的條件同部隊可統歸北洋軍指揮,可樊部屬下所佔領的地盤,仍舊還由老樊部下駐守。每年,北洋政府按定額撥給一定的軍餉。老樊的隊伍隨時聽從北洋調兵。
收編以後,樊將軍陪著吳大帥,在山城視察了一番軍事部署和防守情況。當時,翰昌和雪如仍舊精心安排,組織學生和百姓以各種形式慰問和誇頌。在山城的日子裡,吳大帥憑著他政治家的敏銳,發現杜雪如乃一介治政方面的智囊人才。因而便和雪如商議,請到他洛陽官邸做事。他下屬八大處中的參謀處、軍械處、政務處和交際處四個部門,可任由雪如挑選!雪如當時推辭說,事關重大,他考慮考慮再回答大帥罷。
大帥臨回洛陽前,又反覆要求雪如跟他到洛陽去。而且又特意潑墨揮灑,當眾作畫,給雪如留下了一幅大寫意的「下山虎」墨寶。那畫足有六尺多高,用墨雖不多,可那番疾風捲雲的酣暢遒勁躍然紙上,風格氣勢也頗為雄渾獷放,確有一代名儒大將的氣魄。畫的下角,光那方「吳子玉印」四個篆體字的朱紅落款就有茶碗大小。從贈給雪如的這幅「下山虎」中堂上可以看出:這位活躍在當今中國北部上層政治和軍事界的風雲人物,對雪如之流有志士紳的欣賞和看重確是非同一般的。
雪如知道——自己面臨著一個巨大的人生機遇。毫無疑問,跟著這位擁有重兵、人稱有「洪憲之志」的北洋重臣麾下做事,前程自然未可限量。然而,雪如是和翰昌是一起回山城的,眼下,兩人正同心一德地興新政、搞實業、辦教育,鬧得紅紅火火的關口,豈能丟下翰昌、另生攀附之心?再說,樊大哥和吳大帥之間關係微妙,按雪如的為人準則,當然是寧可放棄飛黃騰達的機遇,也不能失掉忠義名節的。故而,對他也只是一種敬重和佩服的感情;至於大帥的賞識和知遇之情,雖打心底表示感謝,卻是萬不能領受的。
狼哥大約是怕大帥的委任下來了罷?
雪如撩了撩棉袍,在桌前重新坐下。他一面接過骨牌,兩手嘩嘩啦啦利索地擺著,一面對眾人說:「洛陽巡閱使署下來了一個通知:光緒年間的變法英雄,康有為老先生明天要來咱山城。一是講學,二是想登臨一下咱們的嵩山,賞賞山間雪景。交待讓咱們佈置一下,準備歡迎接待的事。另外,因這位變法英雄當年在京城變法時,和咱鴻飛叔有交往,故而特意點名要我陪他遊山和敘舊。孟知縣讓我晚上過公署一趟,商議如何接待和陪游。」
聽說是接待大清風雲人物康老頭子之事時,狼哥才略略放鬆了些神情。他雖是一介武人,卻也聞聽過康老夫子的大號。他噓了口氣,嘴裡罵道:「原來這個老不死的棺材瓤子!這會兒又打哪兒拱了出來?這大的雪天,他倒想著遊山觀景哩!存心不讓人安生。二弟,你別理他!看誰能怎麼著你?」
正在抱怨著,就見他的衛兵也掀了簾子進來,遞上一份洛陽巡閱使署來的電報,電告胡狼哥:明天讓他派兵,專程迎接和保護前來山城的康老聖人的安全。並告知了康老聖人到達山城的大約時間、護送人數等。
雪如在一旁指著胡狼哥道:「這吳大帥存心是不想讓人安生了。你不理他,看誰能怎麼著你?」
胡狼哥抓著腦袋,一邊咧著嘴笑罵:「它娘的!現今頭上有了這道緊箍咒,不得不聽調遣呵!
在山城,東、西十里鋪,自古就是人們迎接和送別尊貴客人約定俗成的地方。
雪如一早便吩咐了教育會的屬下,各自分頭趕到幾所國民學校去,通知師生趕到教育會縣署門前,大家一齊出發到城外的西十里鋪,等候迎接康有為老前輩。
雪花不緊不慢地飄著,眾人分散站在路旁的幾個茶棚裡靜靜地等候著。
站在縣署官紳一堆兒的雪如,這時掃了一眼擠在學生堆兒裡的文菲:見她今兒穿了件深紅呢面子的風雪袍,領口和帽沿上鑲著褐色的兔銀狐毛,,手上戴著一雙棉手套,腳登一雙包著皮臉子、納著牛皮底子的雪靴。山風吹過,帽沿兒上的毛羽長便紛紛顫動著起,更襯得她一張臉兒紅樸樸的嫣然動人。
她被一群女學生圍著,快活地說說笑笑,不時帶著學生跺跺腳、蹦蹦腿兒雪如驅寒。看她一臉興高采烈的,也不知她們正說些什麼可笑的事兒?
雪如在遠處悄悄打量她時,,也正好她這時也轉過臉來一眼。一眼看見站在那邊的雪如目光正在看自己,便對雪如調皮地眨了眨她那黑瑪瑙似的眼睛。
雪如微微一笑,趕忙把臉別轉開了。心內想:怎麼她一天天地,倒愈發顯得年輕活潑了呢?二十五六的人了,平時和學生們一起,又是踢鍵子、又是跳繩的。在女校裡,和那些十八九歲的女學生站在一起,有幾個的面相倒比她還顯得老成呢。
等候著的眾人,不時地伸著脖子朝西面望望。大伙的興致都很高,三五一堆兒地圍在一起有說有笑,一心一意地等著一睹當年變法英雄的風采,起初,倒也沒有覺得天冷難耐的。然而,隨著站的時間久了,無遮無擋的山風便顯得十分刺骨起來。眾人漸漸地都覺得有些寒氣凜烈起來,各自不停地活動著有些凍僵的腿腳,不時搓著有些麻木的手和臉。
如此,直等了一個多時辰,依然還不見老聖賢的蹤影,人群便開始顯得有些焦急起來。只怕老英雄會因這大風大雪的天氣,臨時又改變主意不來了。這樣捱著,又等了一會兒,突然有人驚喜地高聲叫了起來:「啊?快看!那不是來啦麼?」
大伙急忙都朝西望去,只見從那紛紛揚揚、迷迷茫茫的雪途中,由遠而近地駛過來一輛帶篷的馬車。於是一下子都活躍起來:「來啦!真的來啦!」
馬車漸漸隆隆駛近,眾人此時已經看清,那是一輛帶篷的輕便馬車,由三匹棗紅色的馬拉著。車門上還插著一面繡有「孔教會」字樣的三角小紅旗,小旗於風中展展地飛舞著。
馬車行至眾人跟前時,車把式吁住了牲口。老聖人掀開車簾,見眾人全都站立在這嚴寒的風雪途中等候著自己,心中很是感動,忙扶著衛兵慢慢地下了車。大伙熱切地擠上前去,爭著一睹老英雄的風采:只見他白髯飄逸、鶴髮童顏,仿如嵩山山巖上的一棵不老松,真是頗有些仙風道骨的韻味哪!
他慰問了眾人一番後,便向左右尋問起當年在新軍做過武官、和自己有同志之情的山城杜鴻飛的後人今兒來了沒有?眾人一齊指著他身邊的雪如道:「這位就是杜鴻飛先生的二侄子,杜雪如杜會長。」
雪如早年曾聽父親和大哥說過,叔父杜鴻飛,早年在新軍做事時,支持康梁變法,並與幾位變法領袖有不淺的交往。只是料不到,這麼多年了,康老英雄竟然還能記得他和故鄉在山城,而且還惦著他的後人!
老英雄上下望了望雪,兩手緊緊地握著雪如的手,一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一面激動難已地搖了幾搖雪如的手,又抬起手拍了拍著雪如的兩肩,禁不住兩就眼濕潤起來,哽咽著聲音連聲道:「嗯!像!太像了!和你叔父杜鴻飛的眉眼身段,生得跟一個人似的!在洛陽,我就聽子玉兄說起過你,稱讚你的才學和機智。這次出門,他還特意托我向你問好呢!嗯!果然是將門虎子、將門虎子啊!」
一面唏噓著,一面對左右道:「噯!彈指一揮間,鴻飛兄轉眼已經為國捐軀二十餘載矣!想當年,那鴻飛兄上馬殺賊、下馬草露布,文兼武備,何其英颯啊!」
聽老英雄提及自己的叔父,雪如一時禁不住也心酸起來。因怕老英雄耽在雪地裡久了會感受風寒,忙和眾人一齊催促他先上車,等趕到城裡再細說。
老英雄卻攜了雪如的手,一定要他同乘一車、在車上說話兒的。雪如只得從命,扶他一同上了車,眾人開始往城裡趕路。
在車上,老英雄重新提起了當年他和雪如叔父的交情,提及變法失敗後,雪如的叔父和幾位維新同志先後逃出京城的事。老英雄一路走,一路仍舊感歎和唏噓不已地。不覺就到趕了嵩陽樓縣署衙門前。
翰昌等人早等在了那裡,眾人一齊接過老英雄和洛陽的眾位官員,稍稍歇息了和閒聊了少許便開始用起了為老英雄接風的酒。
酒後,眾人簇擁著老聖賢來到明倫堂,以孔夫子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題,為前來聽課的眾官紳和眾學生們講學。
講完學,眾人簇擁著老聖賢從明倫堂出來。連著下了幾天的茫茫飛雪,不知何時已悄然停歇,天也徹底放晴了。舉頭那時,猛見空中一輪清明之月輝輝煌煌地映著白雪鋪蓋的朗朗大地,那月真是又大又圓,像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皓潔銀亮。老人不禁興致驟然,邀請陪同的眾人一同乘興登上了嵩陽樓。在嵩陽樓之上,伏欄舉頭,太室、少室二山清亮的月下隱約可辨。
老聖賢當即口詠了一首《岳雪初霽夜登嵩陽樓》:
吾愛孟浩然,夜靜清詩發。
開樓醉寒月,積雪堆青天。
眾人一齊叫絕起來,稱道果然堪比當年七步成詩的曹子建了。
老聖賢躊躇滿志,撫髯沉吟片刻,尚覺意猶未盡。就在眾人議論的當兒,接著又口詠了一首《嵩陽樓》:
山縣關城早,天寒日暮愁。
夕暉千仞雪,吾愛嵩陽樓。
月出松石上,詩清情復幽。
後人今不見,應共憶斯游。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雪如忙叫人快拿紙筆來,當即錄下了。
次日,雪如陪伴老聖賢和洛陽巡閱使署的幾位官員,開始了登游嵩山。
雪如脫下棉袍,專意換上了一套平時練功穿的黑馬褂,一條青絲板帶紮緊了腰;下面打著高高的綁腿,腳踏一雙抓地虎爬山靴,帶了一本《說嵩》,同行的除了山城的幾位官員士紳和山城駐軍一行二十多人之外,後面還跟著雇來的四五個嵩山挑伕,挑著茶水、飯食、糕點等,眾人浩浩蕩蕩地一路踏雪攀枝,沿著當年漢武帝登嵩山時走的那條山路,從山腳直向嵩岳主峰峻極頂攀去。
因山路上尚有積雪,為安全起見,眾人走走歇歇,說說看看。如此,一直到了晚上才到了半山途中的白鶴觀。
當晚,大伙就歇息在了觀內兩間石頭砌的拱洞裡。又租借了觀內道士的火盆和幾雙棉被,熱了自帶的飯菜。喝了幾杯熱過的老酒後,老聖賢的精神氣明顯已經恢復過來。這時他興致十足地來到房外,站在青石台階上賞了一會嵩山明月夜景和燈火零星的山下小城,不禁又詩興勃發,令雪如等筆墨侍候。只見他就著那清明的月光,揮毫又成一首《投宿嵩山白雲觀》:
行行青冥裡,
暮扣翠薇室。
踏響松香月,
柴門松蘿深。
大伙未待墨干,就湊在那裡,就著月光和松明火把欣賞起來。這個說「行行青冥裡」意境最佳;那個道「柴門松蘿深」韻味更幽。於是,又聽老聖賢就在那雪地裡月光下講了詩的律和韻,又說什麼時候得了佳句,甚至也可不用太講究律韻的話來。大伙紛紛稱是,才擁著老人進了拱洞。
第二天一早,眾人略吃了點乾糧,就開始往山頂繼續攀登。直至近午時分,大伙才踏上了嵩頂的峻極峰。站在山頂,眾人遙顧群山叢巒,此時此刻,真有一種佇立於浩空雲端之上的感覺,但見極目之處,盡皆是白茫茫的雪野和嶙峋突露的聳天石巖。
從山頂俯瞰山下,小城和山野被一片皚皚的素雪覆蓋著,玲瓏剔透仿如琉璃雕刻般,萬般景致盡收眼底。尚未曾結透冰的穎河水,此時蜿蜒逶迤地朝遠方細細流去。遠山諸峰輕籠於幾許晴雪後的紫雲霧嵐中,恰如一幅古韻淡洇的水墨畫般雋永綿遠。
大伙感歎:此番山河景致,比起春日景和時分,倒更多了一種雄渾冷峻、凌空孤絕的大氣。
冬天,暮色降臨得快,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眼見頭頂的天色一點點暗黑下來了,望望山下,卻還深幽無邊的樣子。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更何況山上還堆滿了殘冰積雪?下山時,路滑道險,不知更比上山艱難了多少。
大伙小心翼翼,深一腳淺一腳地摸著走,天色漸漸已是伸手不辨五指了。抬頭往上看,中天雖有一輪煌煌之月,那月光映出的路卻是靠不住的;看四周,一時間絕崖陰森,峭壁無涯。眾人正進退無門之時,忽聽有人說:「長官,那邊的山巖上好像有個山洞。」
雪如忙令眾人舉著松明照了照:果然是一個山洞!往裡探頭望望,見那方石洞倒有一間屋子大小。再往裡看,便是又狹又長,不知究竟有多深了。看樣子好像還曾住過人的——地面上鋪著一些散亂的山茅草,還有幾塊山石和兩堆灰燼。
雪如一見大喜,忙把老聖賢先扶進洞去,爾後和幾個人商議:大伙今晚暫且就委屈一宿,先擠在這個洞中歇息下來,天明再做打算。又令眾人不要離得太遠,各自出洞去,在附近折些樹枝枯草回來。眾人把柴收集一起,在洞內點著了,望著紅紅的火苗,眾人方才舒了口氣。幾個衛兵順帶把飯菜架著烤熱,眾人簡單用了些,一時就覺著身上暖和多了。
老聖賢這會兒在洞中烤了火、喝了幾口熱酒,頓覺暖和多了。虧他體力還硬實,不多時便已緩復過來。這時,眾人忽聽外面有風吹雪湧和斷枝裂石之聲。回想起剛才一番有驚無險的經歷,覺得倒平添了幾多奇妙意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