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此番請纓北上討賊,不辱王命大捷而歸,又為大周國和太子自己長了志氣,建下功勳,武帝實在欣喜不已。
上元節臨近,為了慶賀太子北伐大捷,武帝令內史頒詔:元宵節在宮中遍請各國使臣和在京二品以上王公大臣。宇文氏諸王,皇親宇文孝伯、尉遲迥、李虎、李弼、長孫覽、楊堅等十幾位王公勳臣,俱可攜父母妻小一併入宮共赴歡宴。
掖庭令和後宮諸官一下子忙活起來,上元節前十多天就開始預備各色佳餚美酒干鮮果點,另外還備有騎射比賽並歌舞、魚龍、盤戲等諸多雜藝。
上元節前兩天,正好天降瑞雪。雪和著園子裡裝飾的各色宮燈、纏在樹上的五彩絹花與滿湖鏡水交相輝映,置身皇家御園如同到了天上仙境一般。
君臣同樂,也不拘了諸多的規矩。分設於宮中各殿的笙笳絲竹逸逸揚起時,仙樂裊裊,舞姿翩翩,一派歌舞昇平景象。
尉遲公子再也料不到,當他隨祖母昌樂大長公主和父兄一齊入宮赴宴後,生來從不知苦為何物的自己,竟從此墮入茫茫無際的苦海之中——一場大雪把皇宮各處亭台樓閣、殿堂庭院裝點成了水晶琉璃世界。加上處處絲竹裊裊、每每舞姿窈窕,滿眼望去,男女老少個個紫綺紅羅,花團錦簇得晃眼。
尉遲公子是尉遲迥嫡出的小兒子,打生下來那天起,便在祖母昌樂大長公主和母親金明公主的呵護下,於金饌玉粒和羅錦緗綺中一天天長大的。後來又以父勳而被朝廷格外晉賞了一個四品閒職。
仗著天生聰明,尉遲公子的騎射攻讀倒也樣樣過人。只因祖母執意要留下他這個小孫兒在膝下侍候,平素除了陪老公主和母親開心之外,便是遊蕩於樂坊酒肆之間、王公子弟叢裡,或是狩射歌舞或是棋酒歌賦地打發日子。
作為皇室的親戚、三公要臣的嫡孫,元宵節這天,尉遲公子奉詔隨祖母父兄一起來到宮中宴游。
因他生性恬淡無拘慣了,在席間略坐一會兒,便受不了君臣父子之間的那份拘謹了。乘人不備悄悄溜出宴席,他順著一條青石小徑,一路信步瀏覽起皇家御苑的仙國景致來,不覺忘了路徑。
出了一個月亮門時,他發覺自己來到一處甚是幽靜的園中,站在那裡景致與別處不大相同。四處的亭台樓閣小巧玲瓏,一些冬青類植物落了一層薄雪,湖畔有一行掛著冰雪的柳枝,樹下隨意繫著兩隻小舟。雪景遠處有一片乍開未開的紅梅林,點點猩紅襯著白的雪淨的湖畔甚是嬌艷。
轉過一處山石,面前便豁然一片開闊地,地上的草坪上覆著厚厚的雪。尉遲公子抬眼時,驀然看見前面不遠處,背對自己雪地上孤零零地站著一位錦帽鶴氅的年輕公子。
原來,那年輕的公子正在專心對著一個靶子練習射箭。
尉遲公子心想,這一定是陛下的哪位皇子皇孫了。他頗有興致地佇立在一株冬青後面,想看看這位小王爺的箭法如何?瞅了半晌,見那年輕公子又是拉弦又是彎弓,一連幾箭射出去,竟然連靶子都沒有撞上!有的甚至連弓都沒拉滿,羽箭便軟綿綿地彈了出去,像是霜後的蚱蜢般輕飄飄地一頭栽在幾步遠的雪地上。
雖說入主中夏以來,他們這一茬兒的王公子弟多憑著父兄的功勳封邑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好些人也不再像父兄那樣成日疆場廝殺了,然而騎射劍擊、讀書詩文畢竟還是父兄為他們列下的必修功課之一,尉遲佑常年與一些王公子弟廝混在一起,還沒見過哪家的王公子弟這麼笨蛋的!一時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聽見笑聲,那習箭的公子頓然驚了一跳!待他轉過臉來和尉遲公子正打個照面時,尉遲公子不覺怔住了:原來,面前這位練習射箭的小王爺哪裡是一位公子,竟是著了男裝清麗俏美的一位姑娘!那姑娘見尉遲公子笑自己未中靶子,臉兒一紅,一把將弓箭擲在地上:「你是誰?竟敢笑我?」尉遲公子忍住笑,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姑娘來:見她披了件七彩孔雀帔氅,裡面是一件緊身窄袖的明黃繡花錦袍,腳踏一雙麂皮高腰靴子。神情顧盼中,那一番超然高貴,那一種灑脫秀逸,令他一時竟呆在了那裡。
忽聞空中有鳥兒的啼聲,尉遲公子俯身撿起弓箭,滿弓朝天,只聽一聲弦音過後,眨眼就見一隻鳥兒帶著箭羽從半空徑直墜落到雪地上。
「呵!真是好箭法啊!」那姑娘一時便轉嗔為喜,一邊跑去俯身拾起那只帶著箭和雪的鳥,一邊笑嘻嘻地問:「你是誰?不在前面吃酒,怎麼闖到這裡來了?」尉遲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只把手中的弓拉得滿滿地說:「你看,剛才你拉弓的姿勢不大對頭。你這樣,先慢慢地勻著氣,拉滿弓弦後,再瞄準靶心,最後再這樣,借勢把箭彈出去……」姑娘很是認真地看著,一邊點頭正要接箭來試時,忽聽有人叫:「賀公主!」姑娘隨聲答應。尉遲公子不覺一驚:「啊!原來她就是太子的胞妹、自己的表妹宇文賀公主?」兒時,他曾多次隨祖母大長公主進宮,也曾在太后那裡見過兒時的她。想不到,當年那個又瘦又黃還老愛哭的小丫頭,竟出落成面前這仙子般的公主了!尉遲公子轉過臉去,見兩位青衣宮人匆匆來到公主身邊:「公主怎麼一個人跑這裡來了?老太后、皇后娘娘,還有娘娘和眾位國公老夫人、夫人都到正武殿那邊去了。太子他們過一會兒就要比賽騎射了,公主不是最喜歡看騎射嗎?」公主見說,回眸對尉遲公子一笑,便隨兩個宮人踏雪而去了,那笑中有幾分高貴、幾分俏皮。隨著公主漸漸遠去的身影,尉遲公子驟然覺得這人間天庭琉璃宮殿的皇家御苑,廊下的大紅宮燈,樹枝的五色絹花,還有一叢一叢的紅梅、白梅、臘梅頓然失色,一片茫然……尉遲公子愣在那裡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手中仍舊握著公主丟下的弓箭。細細打量了一番,見這箭不過是衛士常用的弓箭,只因公主剛剛握過的,便覺得珍愛異常,順手掛在了自己的腰間。
他知道,剛才宮人所說的騎射比賽一事,在今天的象戲、擊鞠、圍棋等各樣比賽中算是最重要的一樣了。也知道這場賽事中,所有參與者包括近百位王公大臣和諸位將軍統不過都是太子殿下的陪襯罷了。因尉遲公子平素爭強好勝慣了,故而並不情願參與這場陪襯別人的狩射獵騎,所以他有意離開眾人。
此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為賀公主的胞兄大周太子做陪襯,他心甘情願。當然,若有機會展示一番自己的騎射本領,他自然當仁不讓。
他要讓看台上的公主見識一下自己的雄武之風!當他順著幾人雪地上的腳印匆匆趕到獵苑時,以太子為首的眾位王公和他們的子弟、屬僚,此時大多披掛完畢並已騎在馬背上了,拴馬場那邊只剩下四五匹馬待在那裡。
尉遲公子看見他的馬弁手裡牽著那匹雪龍馬,正雙眼四巡地瞅著自己。尉遲公子一邊跑、一邊解著身上的鶴氅,還沒有跑到馬跟前,就聽那邊的眾人在一聲呼哨裡,早如脫弦的箭般奔馳而去了。
寂靜的獵苑,一時仿如沉雷滾過。
尉遲公子一把將自己的鶴氅甩到馬弁手中,一邊搶過馬韁飛身上馬,揚鞭抖韁奮力追去——御苑的獵場白茫茫一眼望不到邊際,遠處有一些乾枯的灌木叢和稀矮的亂林。馬隊過處,踏起的雪霰飄飛一如白雲籠地一般。漸漸地,前面的馬隊便拉開了距離。
這時,只有太子一人的坐騎跑在最前面。
他身後左右是太子的胞弟漢王,明帝的兒子畢剌王和酆王;再略靠後是太子的內兄楊勇、楊廣、楊俊兄弟三人,尉遲安、尉遲運、尉遲敬、尉遲惇堂兄弟四人;再往後是皇族宗親和各王公、各柱國將軍的子弟;跑在最後的是一群中級軍官武將和太子的屬下親隨等幾十人馬。
這時,忽見一大群麋鹿斜刺裡躍過灌木叢,在馬隊的斜前方向遠處的緩坡逃奔而去。
群馬奔騰,如雷如瀑。
尉遲公子雖被眾騎手甩下了好遠的一段路,可他馬術過人,背下的雪龍彷彿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激情,撒開四蹄在雪地上飄飛如雲,很快就縮短了與眾人拉開的距離。
馬背上的尉遲公子,一手持箭一手緊握韁繩,身子緊伏在馬背上,英姿颯爽似飄飛於雪地之上的一團流雲。馬蹄飛揚掠起的碎雪仿如拖了一條長長的飄帶。
尉遲公子漸漸追了上來,一撥馬頭便繞開眾騎,從一邊的灌木叢騰空跳起,在灌木叢裡打馬奔跑一段路。待超過眾人之後,他又躍馬跳過灌木叢重新回到馬道上,先是超過諸王公子弟,又超過楊氏三兄弟,繼而又越過漢王和酆王,漸漸地便和一身明黃滾龍錦袍的太子並轡齊飛起來。
兩處看台上,分別坐著以陛下為首的各國使臣、朝中王公重臣和他們的父兄;以皇太后和皇后為主的嬪妃、夫人、公主和各王公大臣的夫人和女兒。眾人的目光,最後全都集中在了跑在最前面的尉遲公子和太子兩人身上。
人們都知道穿明黃袍子的是太子殿下,卻猜不出這位後來居上突然超過眾王公子弟而躥出的白馬紅衣、與太子並馬而馳的是誰?武帝笑問尉遲迥:「與太子並駕的那位紅衣少年是哪家的公子?」尉遲迥忙奏道:「啟稟陛下,是為臣那個不知輕重的幼子尉遲佑。」武帝聞言大笑道:「哈哈!朕今天實在是開心啊!我大周真是良將代出、後繼有人啊!」激情高昂地奔馳在馬背上的尉遲公子,此時彷彿已經看見坐在高高看台上賀公主那雙俏笑的眼睛。
群鹿在前方奔跑著。
此時恰是箭射的最佳距離了,尉遲公子興奮得臉兒通紅。他滿弓而張正欲放箭時,突然記起忌諱:自己這是在皇宮御苑,不是在城外的獵場;是在陛下和眾位大臣的視野裡,而不是自己那幫浪子們在遊獵狩射。陛下和群臣最希望看到的應是太子最先射中獵物啊。
可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啊!於是,他微微拉偏了那麼一點,箭矢帶著哨音飛了出去,落在了領頭鹿的旁邊。
幾乎同時,太子手中的弓箭也呼嘯一聲離弦,霎時就見最健壯的那頭領頭麋鹿應聲倒地!遠近一片呼聲:「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尉遲公子緊接著再次拉滿彎弓,箭弦飛處,便見另一頭碩壯的麋鹿也應聲栽倒雪中。
又是一串喝彩!接下來,隨著一片箭矢離弦的響聲,眾位王公子弟的箭鏃雨一般離弦而飛,紛紛擊中獵物。
尉遲公子稍稍拉住馬韁,放慢馬速朝看台那邊望去:只見那邊是一片花團錦簇、輕裘綺羅的女賓,卻看不清哪個是公主。也不知她剛才是否知道是自己?但他仍然很興奮,因為他料定公主一定會在那裡,自然也會看到自己飛馬超越眾人並彎弓發箭射中麋鹿的情景。
在女賓這邊的看台上,叱奴老太后、大長公主等一群女眷,果然注意到了這位騎著白馬的紅衣公子,看到了他和太子並轡而馳,一前一後射中獵物。
「那個又是誰家的孩子啊?」坐在前排的老太后轉臉問坐在自己身邊的大長公主和宇文孝伯的母親宇文老太太。
「老太后問的是哪一個啊?」宇文老太太反問。
「穿一身紅衣、和太子一前一後射中大鹿的那個小哥兒。」老太后道。
宇文老太太呵呵笑著,望了一眼侄女金明公主。
尉遲公子的母親、金明公主忙附在李娘娘和獨孤氏的耳邊說了句什麼,獨孤氏便笑道:「老太后,那就是大長公主老姑奶奶嫡親的孫子,也就是您老人家的侄孫子佑兒啊。」「啊?那個原是佑兒?老天!你們看看我,這老眼昏花的,竟連自家的孩子也認不出來了。」眾人一時都笑了起來。
宇文老太太笑謔道:「老太后,您老是天下第一大富大貴之人!孫子孫女、外孫子侄孫子提溜孫子統加起來,只怕有成百上千了吧?擱誰也認不全了啊。」老太后此時呵呵笑著:「叫過來,我近前好好看看,小猴子時候的鼻涕現在是不是擦淨了?」眾人又大笑起來。大長公主一邊呵呵笑著,一邊轉臉命身邊的兒媳金明公主道:「著人快去把你那寶貝兒子叫來,讓他太后舅奶奶好好瞧瞧,今天鼻涕擦淨了沒有?別又像當年似的,邋邋遢遢地一頭蹭他老舅奶奶一裙子。」眾人又笑了起來。
見老太后和大長公主如此說,不待金明公主吩咐,旁邊早有尉遲家跟隨的下人一溜煙地跑去傳話了。
騎射結束時,眾人扶著老太后等從看台移到了後面的暖閣。暖閣裡四下燒著幾個大炭火盆子,暖烘烘的仿如春天。屋角一個一尺多高的大瓷瓶裡插著大束的臘梅,鵝黃的花瓣不時飄過一縷幽香。門外苑中冬青類花木上綴著綾綢做成的五色花,白的雪襯著粉淡紫嫣的花朵兒,直仿如四月陽春驟臨人間。
眾女眷們在暖閣裡一邊看歌舞聽音樂,一邊喝著溫熱的酒茶吃著糕點。說話間,就見一位著了紅襦褲的年輕公子掀錦簾進得門來。
尉遲佑沒想到,老太后和祖母大長公主竟會專意著人傳自己到女眷這邊來。這實在讓他喜出望外!慌忙中,竟連鶴氅都沒來得及披上便跟著家人匆匆來到女眷坐的暖閣。
一俟尉遲公子進了暖閣後,眼睛也顧不上朝老太后和祖母那一堆裡望,卻滿屋子地搜尋賀公主的身影來,一眼便瞅見賀公主正和新過門到尉遲府的堂嫂河南公主悄悄說笑著什麼。
來到女賓前面時,見人們正圍著一個身穿明黃錦繡袍子、滿頭珠翠的老太太說笑。
他料定是當今陛下的生母叱奴老太后,趕忙趨步過來,跪下叩見:「見過老太后。」老太后叫尉遲公子起來說話,上下打量著尉遲公子,一邊對大長公主笑道:「公主啊,才幾天沒見,這小猴子怎麼轉眼就躥成這麼俊氣的一個大小伙兒了?現襲了什麼爵?晉了什麼職?可定下媳婦了沒有?」昌樂大長公主笑道:「托老太后和陛下的福,現襲著一個閒職。孫子媳婦兒倒還沒定下,我正為此事發愁呢。今天索性托老太后做主,幫著尋一個好的來。」老太后拍著尉遲公子的手樂呵呵地笑道:「行!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明帝的女兒、賀公主的堂姐河南公主幾個月前新嫁到尉遲家,駙馬正是尉遲公子的堂兄尉遲敬。此時,賀公主正和她姐妹兩人說著什麼悄悄話。忽見尉遲公子進了明閣,不覺怔了怔,卻聽堂姐在耳邊低聲說,來者是她夫君的堂弟尉遲佑後,方知剛才在御苑哂笑自己箭法的人,原來是姑奶奶的孫子、表兄佑哥哥。
兒時,老姑奶奶昌樂大長公主常帶著這位表兄進宮。在皇祖母老太后的含仁殿裡,賀公主也常和他一起玩耍。十多年不見,兩下一時竟不認得了。不過細看上去,兒時的眉眼五官倒也沒變。想想剛才大長公主說起他小時候愛流鼻涕的事,禁不住望著他捂嘴一笑。
尉遲公子不知賀公主這一笑所為何故,心下早已癡了。
他分別見過叱奴太后、祖母大長公主,母親金明公主的姑媽、姑姥娘陽平公主後,任由老太后拉著手兒不住地誇著,然耳朵聽太后和祖母、姑姥娘說著閒話,眼睛卻不時地朝賀公主和河南公主兩人站的那地兒望著。尉遲公子見賀公主似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不時探頭朝窗外瞅。待他又回答了老太后幾句什麼話再拿眼去尋時,那邊只剩下了嫂嫂河南公主,賀公主早沒了人影兒了。
尉遲公子在人群中睃巡了幾番,依舊不見公主的影子,一顆心如被人摘走似的,一下子虛落得發慌起來。長這麼大,他也不記得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令他如此澀楚悵惘又拂之不去的東西……尉遲公子悵然若失地回到自家府上。一直以為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已無所不有的尉遲公子,發覺自己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就連自己的四品閒職,也不過是仗了父親和祖父的功勳才被特別恩賜的。自己其實始終沒有為大周朝廷、為陛下的江山社稷做過任何一丁點兒的事情。
一向淡看功名的尉遲公子,突然萌生了對功名的強烈渴望和建功立業的雄心抱負。
他決定離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公府,離開京都。
當尉遲公子對父親和叔父挑明要隨叔父南下蜀秦的心跡後,尉遲迥和尉遲綱意外之餘,倒也頗為高興。尉遲家雖三代皇親,然而子孫卻多是靠自己的實力和文治武功獲得官爵的。家裡也只有這一個兒子是在京城府上安享富貴。
然而,只因尉遲家的男丁多是朝廷武將,成年在外浴血沙場,死生難測。這個小兒子又一直被祖母格外寵愛,雖無作為,畢竟能給常年守在家中的老人家一些慰藉。所以,眾人對他的整日嬉游於教坊酒肆、放浪於聲色犬馬的作為,倒也從沒有苛責過什麼。如今他自己突然提出要從軍離京,尉遲老兄弟兩人以為,雖說佑兒不曾受過什麼苦,然而憑他過人的天資,磨礪一番,也可成為國家朝廷的棟樑之材,於是一同來到後庭與母親昌樂大長公主相商。
二人再沒有料到,大長公主不僅不同意這個小孫子從軍,反倒訓斥了哥倆一通:「我尉遲家的子孫為了大周江山,打仗的打仗、戍邊的戍邊,有死的有傷的,也有雖活著卻也是三年五年難得見上一面的,我從沒攔過誰、怨過誰。如今我身邊只剩下這一個小孫子了,不定哪天我伸腿了,就算一時你們都不在床邊靈前,只要看著他在我身邊替你們守著我也知足了,也能合眼去見你們那早死的老爹了……」老公主說完禁不住悲泣起來。
尉遲兄弟見老母傷心,一齊跪下勸說起來。尉遲兄弟早年喪父,母親昌樂大長公主不肯改嫁,從此母子相依一晃多年。尉遲兄弟成人後也頗知孝敬母親,就算人在遠邊,凡得了什麼新鮮物,能送回京城府上的,總要設法送到京城請老娘嘗嘗見見。如今,見老太太如此拚命阻攔,兩人誰還敢答應帶尉遲公子離京從戎?眾人卻沒有料到,尉遲公子竟是鐵了心,說如果父兄不肯收留他的話,他便去投奔別的將軍麾下,就是獨自一人到西北要塞的軍中也在所不惜。
大長公主和眾人在一起揣摩了好幾天,怎麼也猜不出這個從不重功名、只知嬉游的小孫子,為何突然之間執意要出征打仗、建功立業起來?大長公主派人細細察訪起來,問尉遲公子近日心緒可有什麼不對頭的?後來跟從公子的一個小子說,元宵節那天,公子從宮中帶回了一把弓箭,從此常常喜歡一個人抱著箭久久發愣。一天,小子不小心把箭碰掉在地上,公子大發雷霆說這把箭是宇文賀公主用過的,摔壞了拿命也難抵。
小子說,跟公子這麼多年了,什麼寶貝他這般看重過?什麼時候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來?大長公主覺得這裡有些蹊蹺,於是派人把箭拿來看看。見箭上刻著「御制」二字,別的也沒有瞅出有什麼異樣來。於是便叫尉遲公子過來,裝作無意地一面說話、一面卻察看著佑兒的神情:「佑兒,這次我在宮中,乍見你賀妹妹,竟吃了一驚!怎麼出落得仙女似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啊!」尉遲公子聞聽此話,怔怔地望著祖母。祖母突然提起賀公主來,不知有什麼含意?大長公主又道:「佑兒,你也該定親了。我有心為你求聘你賀妹妹,不知你意下如何?」尉遲公子一張臉兒驟然窘得通紅,一顆心咚咚地劇跳著,半晌才道:「祖母……孫兒眼下無功無名,不想被人小看。等孫兒憑自己的本領汗馬取侯,再求聘賀妹妹不遲。」大長公主什麼都明白了!她樂呵呵地說:「咳!真真一個癡心的孫兒!我尉遲家可是駙馬世家啊!憑我們尉遲家的家世根底,憑我孫子的相貌人品,哪裡辱沒了她宇文賀?你卻偏偏捨近求遠!等我明天就去宮裡,直接找老太后為你求聘賀公主!」尉遲公子忙阻攔道:「祖母,如此,只怕別人會說孫兒有攀附之心!」大長公主哪裡肯聽?當下就令家人備好武帝親政後賞賜自己的九命一品公主大轎,著了一品禮服立馬動身進宮,逕直來到掖宮含仁殿覲見叱奴老太后。
姑嫂二人寒暄了一番,大長公主也不拐彎抹角,當下就把事情說了一番。
一位是大周的皇太后,一位是大周的大長公主,姑嫂二人私交又一向甚好。一個是你的嫡親孫子,未曾聘娶;一個是我的嫡親孫女,也沒有定下人家。老太后又是剛剛見過那尉遲公子,心下已經見愛,見大長公主親自來提親,以後親上加親的,又豈有不樂意之理?兩位老太太主意篤定後,老太后著人把武帝叫來說了此事。武帝元宵節那天在看台上也親見了尉遲公子的騎射之術和英姿,心下也以為沒有不妥之理,但卻未敢答應太后,推說皇室諸王和公主的親事都要通過朝議方可最後定奪。
但畢竟要促成這樁婚事的。一個是自己的母后,一個是姑媽大長公主,武帝也沒敢推托得太久,武帝便把齊王、趙王、陳王、滕王幾位弟弟,加上宇文孝伯、王軌等心腹召到殿上議定。
在公主和尉遲佑的這門親事上,因尉遲家族本身就是駙馬世家,又與齊王、竇熾、楊堅皆無大的積怨,故而諸王和大臣倒也都樂意成全。
只是武帝仍舊還有些顧慮:宇文氏和尉遲兩家皆是胡人。按前朝大魏以來的祖制,兩家的子女首先應考慮與漢族中的大姓通婚。只有漢族世家子弟中沒有合適人選時,才能考慮在鮮卑本族中擇婚。
孝伯奏道:「陛下,雖說自鮮卑入主中夏以來,為了天下的長久穩定和睦,自前朝孝文帝起,他本人就率先娶了漢姓女子做皇后,接著又令自己的子弟和鮮卑貴族全都娶漢姓女子為妻,並且禁說胡語、禁穿胡服。後來,就連婚喪嫁娶也都依循了中夏漢人的禮儀習俗。迄今百年,其實當今大周朝廷諸公當中,又有誰能真正說得清自己身上究竟有幾分是漢人血緣、幾分又是胡人後裔的?」齊王道:「陛下,尉遲家世代功勳。尉遲公子雖無功績,卻文武過人、儀貌超群,如今小小年紀,又代尉遲父兄十數人孝敬皇姑母大長公主,使父兄安心守疆,其孝義可嘉!」長孫覽也道:「陛下,雖說按朝廷規制,王公子孫除世襲之外,未有功勳者不得晉為上品。但尉遲父兄十數人征討南亂、平定蜀地、治理秦川數有大功,故請陛下以此再加封一位子弟,以示聖眷。」眾臣皆隨聲附和。
於是,尉遲公子從四品閒職晉為從三品輔國將軍之職、西都郡公的爵位。同時詔命尉遲佑留守京城,協助堂兄尉遲運總宿皇宮兵馬諸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