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黃楊木雕的小盒子,是她小時候自己所做的手工,盒中本來藏有兩顆孿生的紅豆的,紅豆上還有她的指甲痕,是她親手從枝頭摘下來的。紅豆本名「相思豆」,但她那時年紀還小,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相思」,只是覺得這兩顆連體孿生的紅豆好玩,就把它採下,珍藏起來,後來不知怎的連紅豆連盒子失了,她也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後來到她出了師門,做了綠林盟主,事務紛繁,人長大了,小時候的玩物也就更加忘了。
直到兩年前的一天,笑傲乾坤華谷涵派人送她一個金盒,盒中有三件禮物,其中之一,就是這對孿生的紅豆,這才重新勾起她的記憶。
華谷涵所送的那三件禮物,一是她父親手寫的她的生辰八字;一是染有血漬的破市;一是這對紅豆。每件禮物,都藏著一個謎,令她當時百思莫得其解。後來她們父女重圓,前面兩個謎是已經解了,但最後一個謎依然未解。
她小時候失落的玩物,怎的會到了華谷涵手中,又給華谷涵當作禮物送回來呢?她幾次與華谷涵見面,都是匆匆分手,未及詳談,這件「小事」也始終未問過他。
蓬萊魔女掏出華谷涵送她的金盒,將那兩顆紅豆把玩一會,又再放回自己所做的那個黃楊木雕的小盒於中,心道:「紅豆我是失而復得,只不知失去了的人,能否重來?」想起紅豆寄托相思之意,不覺惘然!
「彈劍狂歌過薊州,空拋紅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處?俠骨柔情總惹愁!」難道華谷涵這首詩竟成「詩懺」?當真是「紅豆空拋」,當真是「總惹愁」麼?正在蓬萊魔女情思惘惘之際,忽聽得一聲長笑,遠遠傳來,笑聲清亮,頓挫抑揚,若有節拍。蓬萊魔女又驚又喜,道:「爹,這回可找著他了。你聽,這不是華谷涵的笑聲?」話猶未了,只聽得又有一縷簫聲,儼若從天而降,搖曳生姿,音細而清,「插」入笑聲之中,絲毫也不為華谷涵的狂笑所擾亂!
赫連清雲本來已是闔上了眼瞻睡覺的,一聽簫聲,倏地便似從夢中驚醒,坐了起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芒,說道:「姐姐,你聽!這不是武林天驕的簫聲?」柳元宗道:「赫連姑娘,你別下床,我出去看。」攜了女兒,出了客廳,這才一皺眉頭,悄聲說道:「我以為他們兩人是早該諒解了的,怎的卻在較量內功?難道又失和了?」
蓬萊魔女也聽出了他們是以蕭聲笑聲較量上乘內功,雙方正自不分高下。蓬萊魔女亦是驚疑不定。
忽聽得蕭聲笑聲,同一時間,嘎然而止。笑傲乾坤與武林天驕子攜著手走進門來,看他們親熱的神情,便似親兄弟一般,哪裡有絲毫敵意?幾許風波,幾番離合,江南湖北,萬水千山,又是幾番尋覓?正以為紅豆空拋,卻不料俠蹤忽現,而且是兩個人同時出現在她的面前,這剎那間,蓬萊魔女的驚喜可想而知,一時間她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她曾衷心盼望過這兩個人和好如初,也曾不止一次想像過與他門二人會面的光景,甚至還曾經有過多餘的憂慮:「不知他們能否盡消芥蒂?而自己周旋在他們二人之間,第一次見面之時,或許也會感到一點尷尬?」想不到他們現在忽然來了,來得這樣意外,又是這樣自然。他們兩人臉上的笑容,像是一股清新的風,把蓬萊魔女多餘的憂慮吹散了。
笑傲乾坤與武林天驕見著了蓬萊魔女,兩人也都是怔了一怔,但蓬菜魔女之來,早已在他們意料之中,是以雖然怔了一怔,卻也並不怎麼驚詫,一個說道:「啊,清瑤,你來了!」
個說道:「柳姑娘,路上辛苦啦!」兩句簡簡單單的問候說話,卻藏著各不相同的複雜感情。笑傲乾坤是第一次親切地叫她的名字,顯示出對她已是完全諒解;武林天驕則改口稱她「柳姑娘」,那是願意自居於朋友的地位了。而他那句對蓬萊魔女的慰問:「路上辛苦啦」,也暗示了他就是那個曾經暗中相助蓬萊魔女脫險之人。
這樣的會面比蓬萊魔女所能想像的還要圓滿,她本來是個爽朗大方的女中豪傑,既覺察到笑傲乾坤與武林天驕的芥蒂已經消除,她的緊張情緒也就過去了。但在此時,她卻無暇再說應酬的套語,緊張的情緒一過,立即便問:「公孫奇這賊子來過沒有?」
笑傲乾坤詫道:「公孫奇?沒有時!」
蓬萊魔女道:「那麼另外有個駝背老人來過沒有?」
武林天驕答道:「你說的是神駝太乙嗎?也沒有呀!」
這次是輪到蓬萊魔女詫異了,「那麼我的師父呢?他到哪兒去了?我還以為是公孫奇將他騙走的呢。」
笑傲乾坤道:「丐幫明日一早在首陽山上召開大會。丐幫內定的新幫主風火龍與他幫中的長老聯名,送來了拜帖,請公孫前輩務必今晚上山,以便明早參與他們丐幫之會,作他們特邀的貴賓,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用了最隆重的禮節發出邀請,公孫前輩,自是不能拒絕。」
武林天驕接著說道:「公孫前輩是二更上山的,我門送了他一程,歸途中看見月色很好,華兄一時興起,邀我比試內功,想不到你們已經來了。你們倘若來早一個更次,還可以見看你的師父的。」
蓬萊魔女放下了心上的石頭,但卻也感到有點蹊蹺!
柳元宗道:「你們是幾時來的?」
笑傲乾坤道:「我來了已經三大,檀兄則是昨天才到。」
柳元宗道:「你們見過了風火龍沒有?」
笑傲乾坤道:「尚未見過。丐幫的首腦人物是在我之前,早已上了首陽山了。他們正在進行召集大會,我是他們幫外之人,按照江湖規矩,須得避嫌,不便上去相訪。」
柳元宗沉吟半晌,說道:「這就有點奇怪了,按說丐幫消息靈通,且又是山下山上之隔,丐幫中人也當知道你們是在這山下的采薇村的。為什麼他只是邀請公孫隱卻不邀請你們?」
蓬萊魔女道:「是呀,我也正為此感到踢蹺,丐幫的慣例,一向是不邀請外人參加他們本幫的大會的。若說他們這次是為了要推立新幫主,才邀武林同道作為見證,那又不應只邀請我師父一人,你們正在這兒,照理風火龍是應該懂得做做這個順水人情,連同邀請你們才是。」
要知公孫隱固然是武林前輩,但華、檀二人也是江湖上極負盛名的人物,尤其華谷涵與丐幫更有師門的淵源,丐幫既然破例邀請賓客,這樣的兩個人正是想請都請不到的人物,如今丐幫卻只送來了一個請帖,這豈不是出乎情理之常?武林天驕道:「也許因為公孫老前輩是地主的關係。他不邀請我們,我們當然不便與公孫前輩一同去了。」
笑傲乾坤笑道:「我估計你們在這一兩天也會到了,樂得留守此處等候你們。」
武林天驕道:「聽說我姐姐在光明寺,柳姑娘曾見著她麼?」蓬萊魔女搔了搔頭,笑道:「你瞧我多糊塗,我早應該告訴你了,卻只顧著和你們說話。我不但見了你的姐姐,還見了另一個人呢,這人就在這兒,現在正等著你去看她。」
武林天驕怔了一怔,道:「是誰?既在這兒,卻為何不見出來?」蓬萊魔女道:「她受了點傷,你別擔心,她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不過,也還未能下床,你趕快去看她吧。她在我從前住的那間房子。」
武林天驕猜到了幾分,連忙進去。笑傲乾坤不知就裡,以為是哪位武林同遭受傷,也想跟去。蓬萊魔女擺了擺手,低聲笑道:「別去打擾他們!」
武林天驕走到房門口,輕咳一聲,只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是誰?」武林天驕早猜到了是赫連清雲,但此時聽得她的病中的聲音,仍是不禁又驚又喜。
武林天驕應了一聲:「是我。」揭開門簾,便走進去,只見赫連淆雲已經坐在床上,面如黃紙,但兩隻眼睛仍是秋水一般的明亮,放出喜悅的光芒,定著神看他。
武林天驕又是憐惜,又是慚愧,低聲說道:「雲妹,你受苦了!傷得如何?」赫連清雲暇角有晶瑩的淚珠,說道:「想不到咱們還能在這裡會面,我是來找你的,你知道麼?」喜悅與辛酸交織,化成了一顆顆的淚珠,滴在笑靨如花的臉上。赫連清雲第一次向她所喜歡的人傾訴相思,此時此刻,她只想說出心裡的活,卻忘了自己的傷了。
武林天驕一直不知道這個小師妹暗中戀慕著他,到了採石礬之戰那天,方才看出幾分,但那時他在失意之餘,仍是心如槁木。此刻,他聽到了赫連清雲真摯的心聲,卻不能不為她的深情感動了,不知不覺之間,兩人的手已經握在一處,武林天驕用衣袖輕輕給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珠,在她耳邊低聲說道:「雲妹,我辜負了你,但願以後能彌補我的罪過。」
屋外是嚴寒的雪夜,屋內則是春意融融。在這裡是赫連清雲與武林天驕的情意綿綿,在那裡則是笑傲乾坤與蓬萊魔女的心心相印,滿天雲霧都在他們相視一笑之中消散了。
他們都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萬語千言,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柳元宗忽地笑道:「現在已過了三更,你們也應當走了。」
蓬萊魔女一時不明父親之意,怔了一怔。柳元宗道:「你不是為了丐幫之事而來的麼?」
蓬萊魔女翟然一驚,恍然大悟,說道:「哦,不錯。丐幫之會明日一早舉行,風火龍雖沒邀請咱們,咱們也該作個不速之客的,此時是應該走了。」
柳元宗笑道:「不是『咱們』,只是『你們』。我還要留在這兒一會,待我再給赫連姑娘看一次病,要是她的病情沒有變化,我才能夠放心離開。」其實赫連清雲早已脫了危險,她有武林天驕看護,也無須柳元宗再加照料的了。柳元宗是有意給笑傲乾坤一個機會,讓他陪伴女兒的。
蓬萊魔女雙頰微暈,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先走一步。爹爹,你可要快些來啊!」
天上飄下鵝毛雪花,兩人踏雪而行,身上微感寒意、心中卻是暖烘烘的。笑傲乾坤向來狂放,此時他第一次與他所傾心的人單獨相處,不知怎的,卻感到了侷促不安,不知說些什麼活好,好不容易才找著一個話題,問道:「清瑤,你是為丐幫之事而來的麼?這麼說你是見過了武士敦與雲紫煙的了?」
蓬萊魔女道:「不錯,我此來一是為了拜見恩師,請恩師親自處置他那不肖之子;二來也是為了替武士敦洗雪冤情。你是知道武士敦這件冤枉的,可曾告訴了我的師父麼?不知武士敦可來了沒有?我是告訴了他我師父的這個住址的。」
笑傲乾坤道:「武士敦未曾來過,但他那件冤情我則已經告訴了你的帥父了。」
蓬萊魔女道:「你們以為風火龍此人如何?」
笑傲乾坤道:「以他往日的為人而論,倒還不失『俠義』二字,但他這次誣陷武士敦,卻不能叫人原諒了。看來他是貪圖權位,以至利令智昏,故此不惜千方百計,將他師弟驅逐出幫。」
蓬萊魔女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我師父既然知道這件事情,他怎能但然接受風火龍的邀請,不起懷疑?」
笑做乾坤道:「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這張請帖又是由風火龍與他幫中的幾位長老聯名發出的。你師父縱然對風火龍有點懷疑,也不能不給丐幫面子。丐幫中人十九是俠義之士,風火龍即使心懷叵測,料想也不敢在大會之中,對你師父有所不利的,這點你倒可放心。」
蓬萊魔女道:「我師父可想為武士敦洗雪冤情?」
笑傲乾坤道:「我們是相信武士敦的,但可惜毫無證據,如何可以為他洗雪?而且這畢竟是丐幫的內爭,外人也不好干預。」
蓬萊魔女道:「倘若這不是內爭呢?我倒有一點證據。」
笑傲乾坤駭然道:「什麼?難道風火龍為了篡奪盟主之位,竟不惜勾結敵人?你有的是什麼證據?」蓬萊魔女道:「我有風火龍的師父前丐幫幫主尚昆陽當年的親筆書信,這封信是由他們幫中的一位長老保存,證明武士敦是奉他之命投入金國御林軍中,伺機刺殺金主完顏亮的。這封借由那位長老的弟子帶來,意欲在首陽山大會中揭明真相。不料中途遭人截殺,殺他的那個人就是以前金國的國師金超岳。無巧不巧,恰好給我碰上,這封信到了我的手中。」笑傲乾坤大驚道:「有這等事?這麼說風火龍當真是私通外敵了?」蓬萊魔女道:「我也不敢斷定。後來我在古廟夜宿,又碰上兩個丐幫弟子前來謀奪此信。他們先用迷香,我假作不知偷聽他們談話。其中之一說出是奉風火龍之命,但風火龍卻是不許他們殺我的。我是金國所欲得而甘心的欽犯,倘若風火龍確實投了敵人,似乎不應下此禁令?」
笑傲乾坤道:「或許這是他良心未曾盡喪之故。但事情還未到水落石出之時,我們也不能過早便下斷語。好在你既有這封書信,就可以在丐幫大會中理直氣壯地向風火龍質問了。」
蓬萊魔女點頭道:「不錯,且待到大會再說吧。」兩人談了正事之後,開了話頭,笑傲乾坤已減了幾分拘束,說話也漸漸流暢了。
蓬萊魔女又與他說了武士敦與雲紫煙的故事,此時雪已止了,滿地清輝,寒林寂寂,笑傲乾坤若有所感,忽地對蓬萊魔女凝眸一笑。
蓬萊魔女抨然心跳,稍稍避開笑傲乾坤凝視的目光,低聲說道:「你笑什麼?」
笑傲乾坤道:「可笑我那時候並不知道你是雲紫煙的好友,也不知道你第二天就會來到她家。」
蓬萊魔女道:「要是知道呢?」
笑傲乾坤笑道:「那就不會匆匆而走,連名字也沒留下了。
我走早一天,卻阻遲了咱們幾年會面。造化弄人,豈不可笑?」
蓬萊魔女道:「哦,你在那時已經知道了我,要找尋我麼?」
笑做乾坤道:「我早已知道你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
蓬萊魔女道:「就是那次在雲紫煙家中,我才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你當時雖然沒有自名,但雲老怕和他的幾位朋友已經猜想到是你了。」
笑傲乾坤道:「那麼我知道你可要比你知道我早得多了!」
蓬萊魔女道:「我知道你早就見過我的父親。」
笑傲乾坤笑道:「比你知道的更早。我在見著你父親之前,已經從你師父口中,知道你是一個又淘氣,又聰明又好逞強的小姑娘了!」
蓬萊魔女道:「哦,你是早就認識我的師父,而且在我師父家中住過的麼?」
笑傲乾坤道:「我還偷了你的一樣東西呢,說是偷,其實也是你師父送給我的。後來我把你的東西又當作禮物送還給你,你可覺得奇怪麼?」
蓬萊魔女嫣然一笑,打開金盒,取出那兩顆連體孿生的紅豆,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小時候親自採摘的紅豆怎會到了你的手中。你是怎麼發現的?連我自己也忘掉是在幾時遺失,掉落在什麼地方的了。」
笑傲乾坤道:「我在你師父的書房翻書,無意中在書櫥發現的。我正在把玩之間,你的師父進來看見,他認得這是你小時候手做的黃楊木雕盒子,盒中的紅豆還是你七歲那年騎在他的肩膊上採下來的。由於這對紅豆,勾起了他的談興,那晚他滔滔不絕地和我談了許多關於你的事情。他說他本來有個兒子的,但兒子不肖,如今在這世上,他最疼愛的人就只是你了。他希望我們相識,因此把這對紅豆送給我,叫我拿作憑證,好去見你。你手做的盒子他則留下來,放回你的房中。他要你房間的一切東西都按照原來的樣子,以慰他對你的思念。」
蓬萊魔女不禁熱淚盈眶,說道:「師父這樣疼我,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他。」
笑傲乾坤道:「他對我的好意,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想來也會明白的,他把你的紅豆交到我的手中,這對紅豆在我心中所佔的份量,該是如何重大!」
蓬萊魔女紅暈雙頰,低聲說道:「我明白!」
是的,她不但明白笑傲乾坤的纏綿情意,也明白了師父的一番心事。師父把她手摘的紅豆交給了笑傲乾坤,這用意不言而喻,就似她父親把她的年庚八字交給笑傲乾坤一樣,都是想把她付託與笑傲乾坤,撮合他倆的姻緣。想來師父和笑傲乾坤的說話還不止這些,但他不好意思全盤托出,只能婉轉表白心事。
笑傲乾坤輕輕念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只念了頭兩句,就沒有往下再念了。蓬萊魔女粉臉更紅,這一首詩的後面兩句是:「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笑傲乾坤大約是怕「唐突佳人」,所以沒有往下再念。
笑傲乾坤笑道:「古人只知紅豆生南國,卻不知北國也有。」
蓬萊魔女道:「本來是不會有的,但在這首陽山下有一個葫蘆形的山谷,谷中有個溫泉,地氣溫暖。我師父從南邊帶來了相思樹的種子,撒在溫泉附近,本是隨便試試的,不料竟然生長起來,結出了綴滿枝頭的紅豆。」
笑傲乾坤笑道:「可見相思的種子,不論在江南或在漠北,只要有適宜的土壤,就一樣可以結果開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把「相思樹」的「樹」字省去,遂說成了是播下「相思的種子」了。蓬萊魔女的臉上也燒得更紅了。
不知不覺之間,笑傲乾坤已是捏著她的掌心,對著她又是凝眸一笑。
蓬萊魔女道:「你又笑些什麼?」
笑傲乾坤道:「我笑我過去太傻,總是不明你的心意,無端端自己招惹了許多煩惱。」
蓬萊魔女道:「我第一次渡過長江的時候,我很擔心我經不起風浪,但不久我就喜歡上那波濤起伏的味道了。轉而一想,倘若是被子浪靜,一帆風順,恐怕反而會減了幾分興味。」
笑傲乾坤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蓬萊魔女的言外之意,他當然一聽便懂,笑起來道:「不錯!不錯!人生的意境也該如此,有波濤起伏才有無窮的回味。比如我在孤鸞山下狂歌而過之時,怎想得到有今晚踏雪同行的境遇?」
兩人的性格並不完全相似,但有一點相同的是,兩人都是有著一股灑脫的豪情。笑傲乾坤感到兩顆心靈漸漸融洽之後,不知不覺之間,恢復了原來的狂放。
蓬萊魔女「噓」了一聲道:「別笑得太大聲了,快要到山頂啦。」
兩人縱目一觀,只見山上已有幢幢的黑影,此時已是殘星明滅的五更時分,丐幫中人己開始出動佈置會場了。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料想無人敢來騷擾他們的大會,故此防範不很森嚴。他們兩人展開絕反輕功上山,路上雖碰見幾個巡邏的丐幫弟子,但既非一流高手,也就不能發覺他們。
此時已近山頂,蓬萊魔女不敢露出聲色,改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將聲音凝成一線,送入笑傲乾坤耳中,悄悄問道:「咱們怎辦?」
本來以丐幫的地位以及他們的身份,他們是該以禮求見的。
但一來丐幫大會沒有邀請他們,他們「不請自來」,已是失禮:二來風火龍的底細未明;三來武士敦亦未見到。有此三項原因,過早露面,實是不宜。笑傲乾坤想了一想,也用「傳音入密」的內功答道:「還是先看看再說吧。」
山上有個大草坪,草坪上黑影幢幢,可以斷定這個草坪就是會場所在。笑傲乾坤逍:「不心走得太近了,咱們就在樹林裡埋伏吧。」選擇了一株參天大樹,兩人施展輕功,跳了上去。這誅大樹枝繁時茂,恰好可以隱蔽他們的身形。大樹在樹林深處,離那草坪約有三里之遙,他們藏在樹上,可以俯視全場,但在下面草坪的人,除非是早已知道,特別留心,否則即使是一流高手,也央難察覺他們的蹤跡。
草坪上的人越聚越多,不久曙光漸露,只見山中雲氣瀰漫,顏色變幻不定,起初是白茫茫一片,轉眼間已透出橙色的光芒,再一轉眼,滿天的雲彩如著火燒,變成了眩目的朱霞,一輪紅日,在雲層中整個露了出來。頓時便似揭去了一層薄霧輕綃,地上景物,豁然顯露。
只聽得「咚、咚、咚」三通鼓響,「蓬、蓬、蓬」三下鑼鳴,這是宣告大會開始的信號,群丐歡呼喝彩,如雷震耳。原來丐幫有個代代相傳的慣例,每次新幫主即位的大會,都要由一個懂得天文的老人選擇日期,大會也必須是天一亮便即開始。假如那天有太陽出來的話,這伎是吉兆,象徵新幫主如旭日初升,丐幫興旺可期。相反,倘若天陰下雨,那便是不吉之兆了。所以必須由善觀天象的人選擇日期。旭日既升,會場中的人物當然是看得更清楚了。蓬萊魔女在樹頂縱目遙觀,凝神細察,只見草坪當中的一塊石台上站著一個年約五旬,虯髯如戟的叫化,蓬萊匿女認得是風火龍,在風火龍上首客位之處,站著的則正是她的師父公孫隱。
蓬萊魔女己有七年不見師父,此時一見,不禁大起孺慕之情,目光捨不得離開她的師父。仔細看時,只見師父兩鬢如霜,比起她七年前拜別師父之時,已不知添了幾多白髮,有了衰老之態了。蓬萊魔女不覺心底發酸,暗自想道:「師父和爹爹年紀不相上下,卻顯得比我爹爹衰老多了。這當然是為了擔憂他那不肖之子以及思念我的緣故。」
蓬萊魔女又再用眼光去搜索公孫奇,但因人多擁擠,找來找去也找不著公孫奇的影子,也不知他是來了沒有?蓬萊魔女想起師父對她的深恩厚義,心裡怔忡不安,想道:「我師父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倘若公孫奇來了,我該不該當面揭發他的罪行呢?」
蓬萊魔女心念未已,場中忽然鴉雀無聲,原來風火龍已上了石台,開始向幫眾說話。
只聽得風火龍聲音微帶顫抖,緩緩說道:「本幫不幸,老幫主在三月之前已去世了。幫主在生之日,未曾指定繼位人選,臨終之際,也未留下遺言。因此我秉承長老之命與同門之托,今日召集五袋弟予以上的木幫大會,公推一位足孚眾望的顆幫主。
蓬萊魔女在樹上聚攏目光,仔細看去,只見風火龍形容憔悴,說話之時,不但聲音顫抖,而且是一副氣沮神傷的模樣。蓬萊魔女起初心想:「這風火龍倒會做戲,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傷心。」忽而轉念一想:「風火龍的目的是要做新幫主,他是最接近老幫主的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捏造老幫主的遺言?哦,或者他已有十足把握,料定幫眾必然會推戴他,所以樂得做得光明磊落一些?但他這副神氣卻又似乎有點不對?」
蓬萊魔女正自心裡懸疑,笑傲乾坤忽地在她耳邊悄悄說道:「風火龍以乎是有點難以察覺的暗傷!」蓬萊魔女是個武學造詣大行家,跟她父親又多少懂得一點醫學,剛才她聽了風火龍說話的聲音,心中也曾閃過這個懷疑,但以風火龍武功之高,地位之尊,他又怎會受了暗傷的?一個具有上乘內功的人受了略傷,本來極難察覺,是以蓬萊魔女雖有懷疑,卻也不敢斷定。但現在笑傲乾坤也是如此說法,笑傲乾坤的武學造詣比她高深得多,想來是該比她看得更准的了。
蓬萊魔女的思路迅即被場中嘈嘈雜雜的聲音打斷,丐幫的弟子,沒有一個人察覺風火龍身受暗傷,他們最關切的是新幫主的人選。此時有許多人從四面人方嚷起來道:「風香主是老幫主的大弟子,這許多年來,都是他協助老幫主的,老幫主去世,當然是應該風香主繼任。」「風師兄,老幫主雖沒指定人選,鄭是因為他倉猝去世之故,其實我們都已知道,他平日早已屬意於你啦!」「對啦,由你繼任,那是再也適當不過,你不必再推讓了。」
風火龍作了一個手勢,止了群丐的喧嘩,說道:「本幫是天下第一大幫,必須有非常之人才能擔當非常的重任。我是德薄能鮮,幫忙老幫主料理一些雜務還勉強可以,說到要我做幫主嘛,那是萬萬不行,你們且別嘈吵,聽我一言。關於幫主繼任人選,朱長老和我也曾有過商量,你們如果沒有適當的人選,就由我們提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包保勝我十倍!」
風火龍此言一出,全場都是大感意外。連蓬萊魔女也是驚疑不定,聽風火龍的說話十分認真,又不似作偽。蓬萊魔女突然門過一個念頭:「難道他是受了良心責備,自知愧悔,要把幫主之位讓回給武士敦不成?」外人都覺驚疑,丐幫的弟子當然是更感惶惑了。他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有誰比風火龍更適當的。有個丐幫弟子忽地心念一動,不知不覺他說出了「武士敦」的名字。
風火龍倏地變了面色,唱然說道:「你說的是武師弟麼,可惜——」
話猶未了,風火龍後面的一個老叫化忽地走到前頭,揚起手中的打狗棒指著那人沉聲喝道:「不許再提這個叛徒的名字!
這廝叛幫投敵,欺師滅祖,早已被逐出幫,這是他罪有應得,又有什麼可惜的?風師侄,當日處置此事,就是由你執行幫規的,你又怎麼還可稱他師弟?」風火龍惶然說道:「是。是小侄失言了。那麼現在就請朱師叔來給大家推薦新幫主吧。」
指責風火龍的這個老叫化不是別人,正是前任幫主尚昆陽的師弟,丐幫現存的三位長老之一,江湖上人稱「硃砂索命掌」的朱丹鶴。
丐幫的另外兩位長老,一個因年老多病,一個因要看守老家,都不能來參加大會。在場的輩份最高的丐幫弟子,就是這位朱長老朱丹鶴了。因此在場的丐幫弟子,都不能不對他尊重幾分。
武士敦被逐出幫之事,丐幫五袋以上的弟子人人知道,但知道其中真相的卻無一人。雖然有幾個武士敦舊日的好友,深知他的為人的,覺得此事可疑,但大多人則以為武士敦確是貪圖富貴,做了金國的高官。故此朱丹鶴一站出來指責,也就沒人敢再提武士敦的名字了。
經過這場小小的紛鬧,全場又再恢復了平靜。此時丐幫弟於,人人都懷著好奇的心情,想知道朱長老要給他們推薦的新幫主究是何人。蓬萊魔女則更加感到奇怪,從這場紛鬧中,她看出了風火龍的態度,風火龍對武士敦的態度,竟似乎是還有一點同門之情。
朱丹鶴站上石台,但他想了一想,卻說道:「鳳師侄,此會由你主持,還是請你給大家引見新幫主吧。」
坐在貴賓席上的公孫隱武學深湛,他是察覺到風火龍身受晴傷,但究竟受的什麼傷,傷的程度如何,他也看不出來。公孫隱暗自想道:「莫非風火龍是自知內傷嚴重,或有殘廢之虞。
故此要推位讓賢?」
朱丹鶴說話之後,風火龍笑道:「此事是為了本幫的興旺,其實朱師叔不必避嫌,好吧,師叔既然避嫌,那就由我來說。」
眾人對風火龍的活都是莫名其妙,蓬萊魔女則隱隱感到風火龍的笑乃是苦笑,他的這番說話也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
風火龍重新站到台前,說道:「我說過這位新幫主包保勝我十倍,這不是我故意貶抑自己,而是確實如此。第一這位新幫主英年有為,今年不過三十歲,卻已名震武林,第二這位新幫主是武學名門子弟,他的父親是當今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第三他又曾建有極大的功勳,足以表率群倫。」說話剛剛告一段落,台下群丐已是紛紛叫道:「是誰?是誰?」正是:避位讓賢徒謊語,引狼入室事堪悲。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風雲閣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