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每天早晨,利用早餐時間採訪萊安。
萊安他們現在專心研究的題目,是海豚語言中的地域差別問題。
「通俗易懂地說,就是海豚的『方言』。」
面對比利的採訪,萊安說。
「海豚也有方言什麼的嗎?」
「海豚如果有語言,就會有方言,所謂語言就是這種東西。語言可說是某種動物之間進行交流的一種手段。但是,只有有限的動物才擁有這種手段。」
「人類是有代表性的動物吧?」
「對,人類有個壞習慣,總把語言當成特別重要的東西,認為如果能掌握語言,就可以判斷對方是高智能的生物。所以,還試著教大猩猩和黑猩猩手語。」
「您對那種研究持否定態度嗎?」
「黑猩猩如果能同人類會話,那當然了不起,但如果就此評價說它接近了人類的智慧,那就錯了。其實那只黑猩猩比人更聰明,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人會說黑猩猩語。」
「確實如此。」
「我認為,語言並非是那麼好的東西。比如說,國家不同,語言也隨之改變。但語言如果變了,交流也將斷絕。你在全世界旅行,想必有切身體會吧?」
「常常因為語言不通出現問題。」
「對,語言就是那麼一種程度的東西。它作為交流手段非常不方便。所以其他動物未必要選擇語言這種表達手段。」
「是嗎?」
「也許是。又或許,人的語言本是為切斷交流才進化出來的。以之作為夥伴之間的暗號,不讓敵人明白,這確實是劃時代的手段。不過我不知道是否曾有那種歷史背景。」
「哦。」
「也有人認為,其他動物只是還沒有進化到能利用語言的程度罷了。但是,如果沒有語言就很不方便的話,難道它們是在很不方便地活著嗎?聚集在那懸崖斜坡上的燕鷗那麼嘎嘎地喧鬧著,你認為它們活得很不方便嗎?」
「它們是不是連『不方便』這種事都感覺不到?」
「你那麼想?」
「不是。反駁一下,以便繼續談話。」
「實際上也許確實如此。可能它們既不知道人類定義的語言,也不認為它不方便。人類不能在天空飛翔,但並沒有感覺不方便。看不到紅外線,也沒有感到不方便。但在平時利用那些東西的動物看來,比如從蝙蝠的角度來看,人既不能在空中飛,又不能聽見聲音,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它恐怕會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動物不需要語言,所以它們與語言無關地生活著。需要語言的動物,則使用語言來生活。僅此而已。只是人類不明白這回事罷了。人類沒有任何優越性。因為不明白所以調查,那就是科學。可口可樂罐掉到海裡,章魚試著用腳去碰碰它——科學不過是這種程度的事情而已。」
「確實如此。」
「總之,要理解動物的語言,必須打破固有觀念去研究,否則馬上就會陷入僵局。」
不僅海豚,野生動物的研究全都費時費力。特別是萊安他們現在全力研究的、分析海豚的「方言」一事,操作非常艱難。他們不研究飼養的海豚,而是以野生的海豚為對象。即便發現成群的海豚,它們也決不會停留在相同的場所。因為要錄音,船必須關閉引擎,還要設置水中話筒,但即使如此慇勤,海豚也未必會來。
通過長年不懈的努力,萊安他們成功地與數種海豚交上了「朋友」。獲得了幾個群體,它們能自行積極來到佈置好的地域……更具體地說,就是他們在馴養野生海豚方面取得了成果。
海豚的聲音從大的方面分有兩種。一種是「克啦聲」,海豚發出這種高頻聲波,通過回聲定位探知對像物,蝙蝠也會這種掃瞄系統。這種聲音不像「吱吱吱」的叫聲,而是近似於某種磨牙聲。另一種是口哨聲,這是為互相交流而使用的,像口哨似的音。萊安他們研究的,就是口哨聲。
比利來訪時,他們正在對這種口哨聲進行數據整理。數據是在三個月前收錄的海豚叫聲,總計近一百個小時的量。兩周來比利每天參觀這種過於單調的工作,到了第三周,才有機會到海裡潛水。
給海豚錄音預計需要二十天。如果錄不好,時間還要延長。不過萊安說,運氣好的話只需要二三天左右。
經過兩天的準備,載有大量音響器材的專用遊艇出發了。
比利也想一同潛水。最初的四天,他沒有得到潛水許可證,只好在掌舵室中觀看海中的實況。在第五天,他終於得到潛水的機會。
最初和往常一樣,萊安、高登、羽陸潛水,兩小時後比利替換下高登。
潛水前,比利從高登手裡接過袖珍攝像機。
「開關在哪兒?」
「什麼都不用做。已經開動了。剩下的你隨便拍就行。」
比利把對講機裝在頭上後,戴上緊身式面具。身後的水箱是將呼出的空氣不排到外面的類型,呼吸時不噗噗冒泡,讓人感覺很舒適。這種功能有防鯊效果,令人信心大增。鯊魚對聲音很敏感,衰弱的魚游動時聲音不自然,鯊魚能馬上反應並趕來。潛水員呼出的氣泡聲很容易吸引鯊魚。
海中已經開始了海豚的表演秀。完全熟識的海豚在萊安身邊轉悠著,有的還貼緊他胳膊。
「萊安,能聽見嗎?」
比利用對講機呼喚萊安。
「能,感度良好。」
萊安手裡拿的小箱子是聲音採樣機。這個機器裡有幾十種海豚的聲音,經過萊安巧妙的操作,能像海豚一樣「說話」。至少在比利看來,萊安是在和海豚說話。
萊安和海豚間優雅的閒談都被比利收入了攝像機。水中沉有五個防水話筒,再加上羽陸手裡拿著伸縮式話筒,來追逐海豚群。如此收集到的與海豚之間的會話,由船上的傑克用多聲道錄音機錄音。其錄音數據將成為重要的研究材料。
萊安教比利採樣機的操作方法。採樣機只有平裝書大小,機身上有三個大按鈕。看上去很簡單,但必須用這三個按鈕控制所有的功能,所以操作起來很難。
萊安隔著耳機對他說明:
「上面兩個按鈕切換頻道。下面的是播放按鈕。」
一按頻道按鈕,位於機身中央的小屏幕一個接一個地顯示出存儲好的海豚聲。
「那,先放這個。」
比利播放萊安給選的聲音。海豚發出完全相同的聲音回應。比利不由得笑逐顏開。
「剛才這個是什麼意思?」
「海豚想玩耍時常說的話。相當於說:『玩玩吧』。」
萊安又選了不同的聲音,讓比利播放。海豚群突然安靜了。
「這個呢?」
「停止某些行動的意見。相當於說『等一下』,或是『不是玩的時候』。」
比利按了下一個聲音。機器發出尖銳的高音。海豚突然歡鬧著撞向比利。
「這是興奮時的聲音,表示『真高興』。下面的則相反,是通知有危險的警戒音。」
比利剛按下按鈕,海豚就四散游開,從這一帶消失了。
「那個……它們逃跑了。」
「不要緊,馬上就會回來。」
萊安又播放出「玩玩吧」,不一會兒,海豚都回來了。
「那麼我教你最簡單的吧。」
說完萊安又改變了頻道。一按播放按鈕,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
「是克啦聲吧。」
「對,克啦聲是用於回聲定位的聲音,但一弄響這個,它們就會跑來玩。」
「是不是把我們錯認成是同伴了?」
「鸚鵡說『早上好』的話,人是不是覺得有趣?和那個一樣的。」
「我們是鸚鵡?」
「對它們來說是。」
回頭可以看見海豚一邊看著這邊,一邊發出克啦聲。比利用克啦聲回答,於是海豚高興地「嘎吱嘎吱」歡叫著,來回轉圈游動。
「看!」
從對講機中傳來高登的聲音。
「快看南面。」
順著高登指示的方位一看,只見巨大的魚群形成一條寬帶。
「沙丁魚群。」萊安說。
「哈哈哈哈!」對講機那邊,高登高興得拍手大笑。
「今天是旗魚節!」
跟在沙丁魚群後面的,一定是旗魚。沙丁魚是旗魚的美食,而高登則酷愛釣旗魚。雖然是工作時間,他已經在船上早早準備動手釣魚了。
「準備好了嗎?該走了。」
傑克的聲音傳來,萊安答以GO的記號。
多聲道錄音機再次開始運轉時,海豚已開始享受稍有點提前的午餐。把長嘴插入沙中,捲起隱身其中的魚,進行捕食。這時海豚使用特殊的聲音。和平時的克啦聲不同,聲音更加尖銳。看上去像是魚聽見後嚇了一跳,從沙中飛躍出來,其實魚是由於那個聲音「受害」的。海豚以聲波將魚擊昏,從沙中飛出來時,魚已經痙攣不能動了,海豚很容易吃掉它們。多麼高超的技巧啊。
比利用手提起一條魚。果然,魚已神志昏迷,輕易就能抓到。
「是『射擊音』。」萊安說。
「太棒了!看到這個還是頭一回。」
「這種『射擊音』對人類無害,只對魚有效。因為海豚知道,什麼樣的聲音能擊倒魚。這些傢伙沒像人類那麼進化的理由可能就是這個。試想如果人也有這麼便利的功能的話,就沒有必要發明什麼釣竿、釣鉤了。」
「這些傢伙……真是理想的進化。」
「那麼想是人類的固有觀念。海豚這麼聰明,平時也甘願成為鯊魚的餌料。在這一點上,它們和魚是平等的。換作人類會怎麼樣呢?假如人類在海洋中生活,會因為害怕被鯊魚無聲地吃掉,從而打碎珊瑚建成龐大的要塞,住在其中吧。」
「那是出於所謂人類的習性吧?」
比利用採訪的口氣說。
「是的。」
事實上海豚很善談,它們在二人周圍環遊,不停地說著這個那個。比利心想,要是明白它們的語言,該多麼有趣啊。
「它們在說什麼?是『今天的魚很好吃』嗎?」
「呃?你怎麼知道?」
「哈哈哈。騙你的。」
比利對著接近的海豚,拚命轉動袖珍攝像機。由於過於專心,最初沒察覺到那個聲音。萊安突然說了一句:
「鯨魚。」
「啊?」
比利回過神來,向四周望去。
「在哪裡?」
「你聽不見嗎?那個聲音。」
聽他一說,比利側耳傾聽。的確,聲音雖然微小,但確實能聽到。與海豚的聲音不同,那聲音很低沉,奇特地有點悲傷。
「是露脊鯨吧?」
羽陸說著,將伸縮式話筒360度緩慢旋轉。在水中,用耳朵確認聲音的方向性很難。羽陸監視著定向性很強的話筒,試圖找出那個方向,但怎麼也沒有發現。
萊安呼喚船上的傑克。
「喂,傑克。你那邊也能聽見嗎?」
「什麼?」
「有鯨魚的聲音。」
「啊?」
傑克把集音話筒的音量調到最大,但什麼也聽不到。
「還能聽見嗎?」
「啊。聲音倒是很微小……」
說著萊安再度凝神細聽,聲音停止了。
「消失了……」
周圍再次變成海豚的歡鬧聲。
「傑克,傳感器怎麼樣?」
「什麼也沒照出來。只有沙丁魚的魚群。」
「喂,傑克,你咕嘰咕嘰的太吵了。」
「啊,對不起。」
傑克扔掉正在嚼的口香糖,然後漫不經心地看一眼錄音機的電平,只見水中的七個話筒一瞬間大幅搖擺。
「!」
儀表激烈地左右搖擺。但從擴音器中仍然能聽到海豚的歡鬧聲。
「高登!你來一下!」
正在甲板上準備釣魚的高登來了。
「怎麼了?」
「快看,這個。」
萊安從海中說:
「傑克!你咕嘰咕嘰的太吵了!」
傑克和高登面面相覷。傑克的嘴根本沒動。
「喂!傑克!太吵了。你在嚼口香糖嗎?」
萊安的耳朵裡依然縈繞著嚼口香糖的聲音。
「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咕嘰……」
「萊安,那莫非是『炸油噪音』?」
所謂炸油噪音,是在海中常能聽到的,好像熱油辟里啪啦飛濺的聲音。蝦揮動大螯的聲音,浮游生物碰到話筒的聲音,聽來都是如此。
「音量控制器的哪一欄調得太高了嗎?」
不等萊安說完,傑克已經確認到,裝有調節音量裝置的桌子上,所有的音量欄都沒有絲毫錯誤。但萊安仍然抱怨說,像口香糖像炸油噪音的聲音還在響,電平測量器也依然在激烈地搖擺。傑克轉到裝有桌子後邊,一一確認電纜線的接頭,也沒有問題,回到桌前一看電平測量器,指針已經擺到紅色警戒區的頂點,回不來了。傑克莫名其妙,對水中的二人說:
「喂,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
「啊?沒什麼?」
比利用對講機回答。
可是,各自的聲音在比利的耳中反覆迴響。
「喂,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啊?沒什麼?喂,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
「這是怎麼了?在重放嗎?傑克。」萊安甩甩頭。
「怎麼?」傑克的聲音。
「喂,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怎麼?啊?沒什麼?這是怎麼了?喂,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在重放嗎?傑克。……啊?沒什麼?怎麼?……」
他們的話陸續被重複。萊安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出來:
「媽的!」
「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喂,測量儀器不正常。媽的!媽的!你們那邊怎麼樣?怎麼?……媽的!……啊?沒什麼?這是怎麼了?……媽的!媽的!媽的……喂,測量儀器不正常。媽的!你們那邊怎麼樣?在重放嗎?傑克。……啊?沒什麼?這是怎麼了?怎麼?……媽的……」
反覆的聲音重疊起來,音量也越來越大。再加上海豚啾啾的鳴叫和克啦聲,萊安他們立即陷入恐慌狀態。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
船內傑克的聲音傳來,又引發新一輪反覆。
「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媽的!媽的!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喂什麼事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怎麼?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啊?沒什麼?什麼事媽的!喂媽的!測量儀器不正常。你們那邊怎麼樣?在重放嗎?傑克……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媽的!媽的!……」
「傑克!求你別說了!」
「你說什麼?」
「別再說了!」
「為什麼?」
「別說話!」
「到底為什麼?」
「別說話——!」
「嘁,明白了。總之你們先上來!」
「OK!」
「能聽到嗎?」
「OK!」
「聽不到嗎?嗨!」
「別再說了,傑克!」
「所以我才問你為什麼我不能說話。」
無辜的傑克喋喋不休,弄得萊安他們大腦中都要爆炸了。萊安想要摘下對講機,手卻偏偏被面罩擋住無法過去。想拿掉話筒只能先拿掉面罩。萊安用手指向其他二人發出信號,讓他們浮出海面。
羽陸看到了他的信號,比利卻顧不上這些。由於恐慌,他連哪邊是海面都分不清,等發覺過來,自己正在向海底踢動腳蹼。本想上海面去,但展現在眼前的,是漆黑的海底深淵。這促生了進一步的恐慌,比利一把揪下面罩。海水頓時流入氣管,比利痛苦得昏了過去。萊安和羽陸在他身後,從腋下伸過手,硬把面罩安在他臉上。
「振作點!」
說著,萊安按下比利的穩定器清潔鈕,給面罩中加壓。可是面罩中還留有縫隙,從邊上溢出氣泡。那氣泡遮住視線,使萊安不能把面罩準確地固定在比利臉上。儘管沒有安好,萊安也只好放棄,抱著比利尋找海面。從比利的面罩溢出的空氣像水母一樣膨脹上升。其方向就是海面。萊安追隨在「水母」後面,這時突然有什麼東西遮住了二人的去路。一看,無數的魚以極快的速度從眼前游過。
好像游進了沙丁魚群。萊安和羽陸滿不在乎地踢動腳蹼,在三人周圍,魚兒令人目不暇接地來回游動,以眼看就要撞上面罩的勢頭飛進視野。
看清那些魚的形狀,萊安為之愕然。
「居然會有這種事嗎?」萊安小聲嘟囔著。
「啊?」
「……是寬咽魚。」
聽他一說,羽陸也終於發現眼前的魚不是沙丁魚,那擁有奇妙黑色身體的魚,正是萊安研究所裡飼養的深海魚,寬咽魚。
「怎麼會這樣……」
羽陸全身一陣戰慄。
萊安用對講機在喊。
「快錄下來!」
「錄?」
羽陸環顧四周。攝像機用鎖鏈拴在比利的腰帶上,正在水中漂蕩。羽陸急忙把它拉近,把鏡頭對準魚群。但寬咽魚剎那間就游到遠方去了。羽陸轉動攝像機,直到再也看不見魚群的影子。這期間萊安拖著比利,浮上遊覽船側舷。傑克和高登把比利拽上船,對他人工呼吸,讓他吐出海水。
傑克緊緊追問上到甲板的萊安:
「你說啊,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什麼事了?我正想問你呢。」
萊安很激動。
「振鳴得厲害。你確認一下每一組聲線,是不是哪個頻道引起了回聲?」
「難道是我的錯?接線和音量控制器全都沒問題!」
「總之你再確認一遍。先不說這個,我們看到了好東西。是寬咽魚的魚群,而且數量很大。」
「……你說什麼?」
稍遲一會兒,羽陸也浮出海面。
「怎麼樣?錄下來沒有?」
萊安問。羽陸脫下面罩,無精打采。
「我想可能錄得不太好。」
「是嗎?算了,上來吧。」
傑克和高登還搞不清情況,但先把比利送往醫院才是要務。
船開動後,萊安重新向傑克他們說明了事情經過。
比利被裹在毛毯裡,意識朦朧中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但被抬進艾法提的小醫院時,他已經記不得那些了。
這件事發生在聖勞倫斯島南西南方向海上,約四英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