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端·壹】
四野空曠。有薄雲,極輕極輕白。樹葉染滿天,而道路筆直。餘下的地方全都可以填進風。
這時方才能說——四野空曠。
【時紀野·壹】
時紀野和同伴走到教室門前,從側方向斜刺出的一個女孩,揚手給了他夥伴一記利落耳光。
在「課間休息時分」這般極端校園文化的背景上,那聲清脆的「啪」簡直勢如破竹地調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時紀野同樣停住腳。
身旁挨打的男生顯然還沒有參透臉上那幾道紅印的涵義,依然在為消化這突發的狀況而愣神,半天才反應過來:「你、你幹什麼?!」
「說我是私生女?有種你繼續造謠!」
一句話,當事人和旁觀者都明白了。掛著指印的男生察覺週遭氣氛,勉強尋住「好男不和女斗」的立場,扔下一句「神經」便加快腳步想由這次是非中迅速突圍。然而受到鼓舞的女生卻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神色更為昂揚,她攔下對方。
誰也容不得大庭廣眾之下持續的顏面喪失,因而只是停滯了片刻,男生明顯陰沉的臉色便預告著隨後的反擊。
有圍觀的已經準備了看好戲的凳子,噢噢地拍起手來。
一觸即發似的。
直到那個半途介入的攪局者,好像喊下「停」的電影導演一般,時紀野邊說著「你領結鬆了」邊站到那女生面前拾起她的校服緞帶。彷彿父兄在為妹妹整理衣著上的小瑕疵那麼簡單,一臉平靜地動作著雙手。繞圈,抽緊。米色緞帶以柔和的曲線掛回女生胸前。隨後才如同剛剛察覺到,他把視線移向那怔滯的臉,充滿歉意地笑笑說:「啊,我多事了吧。」
新打的領結成了咒語扼住喉嚨,面對突然插進來的第三人,女生像試紙染上氨水,措手不及地發生變化。於是等她提起氣來,再擺出迎戰的姿勢,密佈在皮膚下的纖細毛血管早已亂了陣腳,臉漲得通紅。
大功告成。
時紀野回家事經過水果店,被老闆娘招呼著買了袋新鮮的草莓。男生和對方客套地拉了幾句家常,袋子拿到右手,騰出另一隻朝她揮了揮。男生告別的背影后留下老闆娘餘溫猶存的臉獨自微笑著,過會她回頭沖裡面的老頭子說:「如果我們家生的是閨女,一定找他做女婿。」
水果店老闆在裡面用力扯下一根瓜籐後瞪過去「有毛病。」
這個當下,夜間新聞的長度往往30分,流行歌曲的普通長度總是4分上下,世界郵筒冠軍的百米保持記錄約為20秒,那麼時紀野對異性的殺傷力好像總在更加短暫數秒內即刻見效。
有人開玩笑說「秒殺王時紀野」,就是用這種赤裸裸的稱呼。
即將開始漫長的暑假。
空氣已經提前預熱。哪裡都是蠢蠢欲動的綠,乘人不注意就從樹上流下一點。
【鍾尉·壹】
鍾尉靠著尚未開張的商店捲簾門等人。遠處的路面和建築已經被熱度蒸得有些模糊,好像誰在空氣裡燒融了一碗粘稠的糖。
等他原地轉了兩圈,找條欄杆靠著坐又發覺太燙人而作罷後,注意到對面的小店邊-應該是做雜貨生意的小店-一個騰空了的泡沫塑料箱裡,睡著一隻體態頗豐滿的黃色大貓。白色的泡沫塑料外責留著店員先前表注貨物的筆跡。
「內為醬油,小心輕放。」
躺在寫著「內為醬油,小心輕放」中的貓,在鍾尉笑出弧度的眼睛裡伸了個得意洋羊的懶腰。
至此為止的經歷便是這樣的——
解下制服襯衫上的領帶後,翻牆。
安全著陸在自由的彼岸後,逃課。
溜到後街這附近的地點後,等候。
見到了「小心醬油」的大貓。
當對視的時間持續了兩分鐘,鍾尉彎下腰,腳步也放了些。他朝小路對面的箱子慢慢走去,伸出手指作著小幅度的招呼。直到遲到的朋友喘著粗氣從遠處跑來,男生立刻收回手站起身,笑著罵去「笨蛋,爬個牆也會讓老師逮著。」
「你也忒沒人性了,居然丟下同胞自己先溜了。」
「這跟輪船遇難時得先把累贅的貨物扔掉是一個道理。」
「滾蛋,你才累贅。」
「嘿,你捏捏自己那200多斤的肉,聽見他們真實的呼聲了麼?」
兩人結束了這一階段的對話後商量著隨後去哪裡打發。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組合併行走出幾米後,隊列裡多了第三「人」。
黃色的,圓滾滾,步態雄赳赳。
鍾尉低頭看看行進到自己身旁的黃色大貓。聽見來自朋友的反應:「哦呀,好肥的貓。」以及隨後的:「過來,咪咪,過來,喵嗚,過來,大黃!」
「人家有名字。」鍾尉突然說。
「哈?」朋友問,「你認識啊。」
「不認識。」這樣的回答後卻朝著那隻貓笑著說,
「對吧,『醬油』,我們跟本不認識。」
如果貓有像人類一般的認知。
那麼它或許會在「太陽挺毒」「箱子舒服」「尚且不餓」的意識外,再加進與自己處了短短幾分鐘的少年的印象。
十六七歲的男生。皮膚曬成咖啡色。衣領雖然敞得很亂,鞋帶卻系得整齊。部分頭髮囂張地豎起,好像還嫌自己不夠高。到底有多高呢。恩喵?
這不是一個大城市。
站在市中心的小山上,倘若天氣好,還能一眼望盡。
夏天的道路白得會在視線裡一閃一閃。好像蠶吐出的細軟絲線。有灰色的區塊是工廠林立。也有淡綠色的湖。它被掩蓋在小巧的樓房中間。
等到天上盛住清晰的雲,甚至看得見它如何用自己的邊緣在地上投射出安靜的圖案。
【柯壹壹·壹】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事件衝擊」時,柯壹壹有個習慣動作。除了立刻緊緊繃直脊背,女生會稍微壓低下頜,用一個至下往上的角度斜看出去。
當然那些「衝擊」必須具備一定規模和力度,才能擊發她實施如上舉措。而類似「有女生和自己撞衫」般的發現,就只算得上是「讓人不爽」的「小意外」。
撞衫。同款同色的長裙。本來就足以刺激人,偏偏對方穿起這條裙子來也頗為好看,幾項疊加,讓柯壹壹在校門前首次與那女生撞見時,立刻牙齒咬到額頭浮出一根標誌性的青筋。
隨後連續多日的厄運似乎都是一那條裙子為起點開始的。柯壹壹不僅數學再次落敗到只剩56分說班主任的壞話也讓走到門後的老師聽個正著,回去又被家長訓斥扣了零花……一切的帳或許都該算到那條起點性質的裙子上。
用調侃的口吻也改變不了實際的低語了。
把上面的厄運時間按程度大小排列一番——數學56分有著上次53分的鋪墊,因而程度最輕;被班主任知曉了自己對她的評價,也只會讓她成為不受老師喜愛的人,這點可以用「誰稀罕」打發掉,所以程度次之;反倒是被扣了生活費是很難接受的,畢竟自己偷買的裙子已經讓她囊中羞澀。
所以裙子撞衫這條,仔細想想後,就成了最不可接受的事。
尤其是繼第一次與那女還碰面後,居然還有了第二回的正面遭遇。
這天傍晚曾停留在車站的人裡幾乎全都目睹了當時的一幕。兩個穿著同一長裙的女生挺有些「狹路相逢」的味道,而其中一個矮矮小小的偏巧跌倒一跤,長裙下擺頓時染上可憐的黑色水漬。
貼著自己小腿的那部分潮濕布料,讓柯壹壹有如失去了聽力。世界都在她的意識裡一瞬無聲無響,於是視覺彷彿更加清晰,四周投來的關注目光都被奇妙放大。處在變形中心的,就是穿著與自己同件裙子的女孩,正捂嘴悄悄地笑。
脊背一下繃緊,甚至要聽到「嘎嘎」的聲音,同時下壓低,用一個自下往上的角度斜看過去。
柯壹壹一動不動地盯住目標。
隨後她走到女孩面前。忽然露出個微笑,接著低下肩,將長裙從膝蓋上方「唰」一聲扯開。停在某個挑釁的「超短」高度上的裙子,帶著張揚的毛邊蹭著柯壹壹腿周邊的皮膚。她將撕剩下的髒布料揉成一團,扔進恰好就在女孩身邊的垃圾桶。
穿著眼下的「迷你裙」昂首闊步地掉頭走開。
秋,冬,春,之後,夏天。夏天了。夏天。
32度天氣裡繼續慢慢慢慢爬坡的電車。郵遞員傳送寫滿祝福詞句的書信。
空調外機在窗外滴落著水珠。「嗒」、「嗒」、「嗒」、「嗒」,如同為時間讀秒。
【原謙·壹】
原謙走進教室,一路拍住各人的肩膀,給予的全是一個要求:「校徽借我。」接到如此指令的人都困惑地抬眼,而一貫無甚表情的男生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校徽先借我,明天就還。」有人這才發現他已經變得空蕩蕩的胸前。
加上原謙本人的,最後總共收到七枚。
把它們抓進口袋後,男生朝給予支援的點了點頭算是感謝。好在大家已經習慣了自家班長的個性,只有個別人開玩笑地朝他離開的背影喊:「這玩意雖然有別針,可也不能那去做針灸呀。」
原謙等在女用衛生間門外。十多分鐘過去,門被推開了,一個在制服上原本是紐扣的位置通通改別上校徽的女孩挪出來。
「……」她捏著衣角,躊躇了半天也沒有說出話。
「先回家去換衣服吧,這個畢竟只能臨時維持一下。」
「恩……」
「明天還給我就可以了。」
「恩……」
「還有課,先走了。」
「恩……」
看著男生走開幾步後也跟著移出步子的女孩,發現對方突然停下腳。
「誰幹的,還是不知道麼?」幾米外的人影回頭淡淡地問她。
「……不知道,體育課回來要換衣服時就看到紐扣被拔光了……算了,沒所謂的。」
「你還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子夠新奇好看麼?」在女孩說明後立刻冷言冷語地回敬,「真沒所謂的話就把校徽立刻全解下來。」
借校徽作他用之類,已經是數件類似事件中的某一件了。原謙初次注意到她——確切說不注意根本不可能——女孩騎者兩條輪胎癟癟的自行車在路上,遇見有石子或凸起的地面,能夠聽到車身「喀嚓喀嚓」的顛簸聲。當時原謙不費什麼力氣就追上與她並排,側過臉去打量這個騎著沒氣的單車拚命往學校去的陌生面孔。
等到彼此之間真正認識了之後才明白她這麼做的前因後果。
雖然每次問「誰幹的?」,答案都是「不知道」和「不要緊」。
回到教室的男生正撞上值日生剛擦完黑板後的紛揚粉塵。
原謙狠狠地皺起眉頭,已經足夠冷冽的面孔變得愈加難以接近起來。
【時紀野·貳】
赫橋高中二年3班的時紀野,需要其他頭銜或形容詞的話,理科上等,文科上等,心智上上等。從高一讀到高二的兩年間,大部分人都領教到了他滴水不漏的處世作風。女生方面就不再多提,而男生們雖不會格外熱絡他,但也確實挑不出什麼可以反感的理由。
儘管遵循人無完人的道理,論誰也總有一兩個弱點在身。
而前提是,如果「失去雙親」這個詞能夠算是「弱點」的話。
時紀野和奶奶住在一起。從他13歲起到現在,也有4年了。乃愛暱喜歡吃草莓,差不多每三天就替她買幾斤回來。至於家裡的經濟問題,因為父母逝世後留下大筆保險金和賠償金,加上原本的固定財產,所以時紀野13歲那年甚至因為「父母雙親遭事故去世,年幼獨子一夜成富翁」而上過市區的社會新聞版塊。
挺巴掌小的一小塊地方。有著明顯的將「財產」提得比「事故」更加醒目的標題。
也不是沒有其他親戚。姑姑、舅舅什麼的當然有。但時紀野最後選擇了和奶奶住到一起。沒有聽從他人的反覆勸告,諸如「奶奶年紀大了將來沒法照顧你的」,奶奶要是病了你怎麼辦」,「你們一老一小的,安全也是問題啊」。
可當時還穿著初中制服,短在膝蓋下方的灰色中褲的男孩,只是搖頭,搖頭,搖頭。
「我不會去麻煩奶奶來照顧自己的。」
「我會帶奶奶去看病的,附近急救站的電話和醫院的號碼我都記著,奶奶的病歷卡我也知道收在什麼地方。」
「那麼,難道和姑姑、舅舅們住在一起,安全就不成問題了嗎。既然爸媽給我留下那麼大一筆錢。」這句是用以後成為他標誌性的「時紀野式笑容」說出來的。
乾淨清爽又不顯呆板的淡色劉海,更突出了時時刻刻和煦著禮貌著的笑容。幾年後時紀野已經成為足夠懂得自衛而自衛得不會招人警覺的少年。
好像是落了棉白色厚厚一層雪面的大地。至於雪究竟有多厚,土壤究竟埋在哪個深度下方,普通人的腳印根本踩不出來。
奶奶從4年前的71歲,成了4年後,眼下的75歲。四年裡迅速退步的健康問題更加顯著,最近已經因為白內障加劇,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了。時紀野那被人玩笑著所說的對異性的「秒殺」能力在回到家庭化生活化的區域裡就絲毫體現不了效果,奶奶很倔地不願去手術,做孫子的勸了很多次依然沒有效果。
飯桌上常有的對話就是這些。
「這是豆腐塊嗎?」奶奶點著筷子問。
「是白菜啦。」時紀野又趁勢說,「您的眼睛,還是去手術掉吧,不疼的,沒什麼好怕啊。」
「昨天我碰見隔壁李阿姨哦,她說她的兒子——」奶奶每次都會用轉移話題的方式,故意裝作沒聽見。
學校裡總是一臉親和卻模式化笑容的時紀野,此刻也會露出一些無奈又生氣的表情,最後他說:「誒您,又掉了。」一邊抽過桌上的餐巾紙,彎腰到桌底下替奶奶擦走落在地上的米粒。
也許早年確實經歷了同齡人不能想像的遭遇。可眼下他還在如同計劃般端正又健康地生長。雖然偶而部分性格的支端有些矯枉過正,彎過幾圈後變作籐。但17歲的時紀野,晚上睡前發覺奶奶沒吃完的草莓盛裝在桌上,他拿過玻璃皿,蓋好保鮮膜後打開冰箱門。
黑暗中的客廳,有一個小小的角度裡突然切出扇形的橙黃色暖光。照則後男生的面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