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動,出一聲辟啪的輕響,在房中搖曳了幾下。邵景緩緩在桌邊坐下,靜坐片刻後,他攤開自己的右手手掌放在燭燈之下,光輝中,手心裡有淡淡濕漉。
無色,透明,那是無聲無息滲出的少許冷汗。
兩個人終究沒有在這個晚上,就在這屋層外大打出手,無論蘇青蓉或是邵景自己,都不是那種容易衝動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們兩個人的私密便更加要緊,決不能讓別人知曉,所以到了最後,對峙多時的兩人終於還是在暗流洶湧的僵局下悄然而退。
只是,如果真的有不死不休的決鬥,誰會是死掉的那個人?
邵景盯著自己的手掌心,盯著已經開始漸漸揮消失的冷汗,臉色變得有些鐵青。
從剛才開始就在一旁無所事事旁觀熱鬧打醬油的小豬,不知何時又溜到床上去了,此時呼吸聲漸漸變大,看來已是沒心沒肺地安睡而去。邵景獨自一人坐在燈下,默然沉思著,過了許久,他終於還是到流雲袋中摸索了一陣,拿出了幾張紙片放在桌上。
黃色而略顯粗糙的紙面上,紅色扭曲的符文依次排列著,組成了一個個神秘橢圓的符陣,一共四張黃色的符紙,在燈下靜靜平躺著。冥思術修行太過緩慢,想依靠玄心訣更是一個笑話,蘇青蓉在修真這一脈上的天賦高的嚇人,到了最後,也只剩下符菉這門雜術有些希望了。
四張畫好符陣的黃符紙,只剩下最後刻符這一道工序了。邵景不再猶豫,單獨取出一張放在面前,隨後凝神靜氣,閉目養神,待覺得精氣神都已完滿時,他才緩緩睜開雙眼,右手五指平伸,掌心向上,也不見他如何動作用力,只見這一片靜謐中火光猛然一閃,一縷細細金色的火焰,從他的掌心中顯現出來。
凝視著這團無聲無息燃燒著的金色火焰,邵景的手緩緩落下,周圍的空氣中忽然變得有些熾熱起來,有一股細微然而怪異的「嗚嗚」聲,在四周若隱若現地呼嘯著。隨著邵景的手掌接近桌上的黃色符紙,紙上那些原本平靜的符文突然亮了起來,火光之下,符文如血,顏色陡然鮮yan,猶如人體剛剛流出的鮮血,那血滴甚至還在微微蠕動一般。
六個符文皆是如此,依次起了反應,似要脫紙而出隨意流淌。但隨即符紙上一股靈力湧出,恰到好處地壓制了符文異動,正是那奇異的符陣起了作用,隨後微光閃爍,符文鮮紅蠕動,自行變成了一個平衡的局勢,等待著。
一切都和邵景之前看到的記錄一模一樣,他心中安定了許多,然後慢慢地將掌中火焰,壓了下去。
火光中,他臉色凝重,精神已經高度集中,眼中只有面前這團火焰和那張黃色符紙,隨著金色的火焰靠近符紙上的符陣,一股靈力壓了下來,頓時讓原本只是維持了脆弱平衡的符陣起了波瀾,那符陣像是本能地抗拒外來的靈力侵襲,產生了一股抵禦之力,但顯然這等符陣的靈力頗為弱小,無法抵抗邵景手上火球術的靈力,很快就被壓制下去。
火焰,與符紙上的符文接觸了。
看去平凡無奇的符紙,在這般威力強大的火焰靠上之後,竟然奇異地沒有點燃,反而是符紙上的六個符文更加鮮紅,字跡閃動,越來越快。整個符陣也在顫動著,漸漸產生了一股吸引之力,將火球術上的靈力引了下去。
邵景的額頭上冒出了絲絲冷汗,從開始到現在,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控制手中的火球術,符紙上的符紙脆弱而纖細,六個符文組成的符陣更是僅有脆弱的平衡,一旦有一個地方控制不小心,火球術的靈力便能夠輕而易舉地打破這個符陣平衡,從而讓這張符紙失去控制,六個符文一起報銷,這符菉的製作自然也是失敗。
幸好,這麼多年來他對火球術這種術法無數次地修煉起到了作用,這個術法的每一絲靈力波動每一個靈力變化他都爛熟於胸,真正做到了無微不至,然後依仗著這種熟絡與沉穩,他繼續一點一點地將火焰向符陣上壓去。
一團火球,已經有一半的火焰碰觸到了符紙上,然而符紙依舊安然無恙,從旁邊看過去,這景象頗有幾分詭異,倒像是邵景手心中的那團火球有一半的體積被壓入了符紙中,而另一半也在他控制之下,緩緩向下壓去,正慢慢進入到符紙裡面。
火光閃爍,身前靈力在不停地顫動著,然而一切看起來都還在控制之中,邵景聚精會神全神貫注,似乎已經看到了成功在即。然而就在此刻,忽然間在他眼角餘光中看到組成符陣的六個符文中,其中一個陰火符文突然一暗,幾乎是在同時,原本保持了脆弱平衡的符陣上的靈力,一下子紊1uan起來。
邵景心中頓時一沉,牙關緊要,調動全身靈力想要挽回,然而局勢卻如山洪暴勢不可擋,只在轉眼之間,剩下的五個符文迅暗淡下去,一股微弱的靈力在符文上凝聚片刻,隨即就像一顆炸彈般轟然爆開。
「轟!」
低沉而生澀的開裂聲,伴隨著突然竄起的火苗,從黃色符紙的符陣中央猛然燒起,將六個符文全部吞噬進去,燒開了一個大dong,很快將整張符紙燒成了灰燼。
慢慢地放下手掌,邵景的臉色有些蒼白,一滴汗珠從額上滑落,落在他濃黑的眉梢。
面無表情地抹去這顆汗珠,邵景面沉如水,仔細地將剛才刻符的過程回憶了一遍,卻自覺在刻符失敗之前自己的每一個動作都沒有犯錯,那一刻的失敗真的是突如其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邵景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看起來一切都在掌握中的情況下,符陣上會突然失控。
難道這就是符菉艱難的地方,縱然對術法的掌控再好再純熟,也會有極高的失敗幾率?
屏息,靜氣!邵景強行壓下了心頭湧起的那一絲焦灼,還有機會,還有機會,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了幾句,何況古書中早已記載過,任你技藝如何出眾群的符菉師,制符成功的幾率也是極低的。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邵景重新將自己的心神定下,恢復精力精神,面上露出沉毅之色,再一次拿過一張符紙,擺放在桌面上。
手掌伸出,火焰燃起,他所特有的那一縷帶著金色火光的火球術,在掌心中靜靜燃燒著。
邵景凝視片刻,然後向著那張黃色符紙緩緩壓了下去。
火光閃動,符文「復活」鮮紅如血,靈力紊1uan後又恢復平衡,一切都像剛才一樣,在開始的時候很順利。隨著掌心中的火球緩緩下壓,符陣上的抵禦之力也漸漸增強,然而這些都難不倒邵景,他要做的反而是控制自己火球術的靈力波動與威力,繼續保持掌下那個符陣的平衡。
隨著時間過去,火球接觸到了符紙,符紙安然無恙,靈力在被符陣吸收著。火球繼續融入符紙,邵景的手掌穩定而緩慢下壓,符陣上的靈氣有輕微波動但仍然保持平衡,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彷彿噩夢重現,幾乎是和剛才一模一樣的時間點上,火球已經融入了符陣一半時候,一個陰火符文突然失控,緊接著整個符陣便如骨牌倒下般完全失去了控制,靈力1uan竄,平衡瞬間破裂,一團火焰「彭」的一聲迸裂開去,從符陣中間燃燒開來,轉眼間就將這張黃符紙燒成灰燼。
邵景木然坐在桌邊,看著面前焦黑的紙灰,面色蒼白,汗水流淌而下也不自知。
哪裡錯了,到底哪裡錯了?
他閉上眼咬著牙,帶著一股咬牙切齒般的恨意與mi惑,再度回憶著剛才的刻符過程。
可是沒有錯,一點錯誤也沒有,他完全找不到在這刻符過程中哪裡有出錯的地方,他想得腦子都有些生疼,卻依然無法找出問題的關鍵究竟是在哪裡?
咬了咬牙,猶如一隻困獸,邵景站起身在屋子中來回走著,忽然他一把扯開房門,大步走到了庭院之中,冰涼的山風頓時吹拂在他的臉上,讓他有些熱的腦子緩緩冷靜了下來。
長長呼出了胸中一口濁氣,邵景就這樣閉目站在風中,好一會之後,他臉上的神情平伏了下來,隨後走回了屋子,並輕輕帶上了房門。
小豬的鼾聲已經從床鋪那裡傳了過來,悠長平穩而有節奏,邵景沒有馬上回到那張桌子邊,而是停頓了一下身子後,走到了床邊。那個貪吃好睡的傢伙側躺著,睡得很香,小蹄子隨意疊著放在被上,露出了黑白相間的肚皮。
邵景笑了笑,扯過被子,蓋在了小豬肚皮上,然後站起身,回到了桌子邊,思索了片刻之後,他取過了第三張符紙。
黃色帶著紋理的符紙,在燈火下平凡無奇,紙上紅色的符文符陣安靜無聲,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邵景沉默地坐了很久,然後又一次伸出了自己的右掌,火光再現。
凝神屏息,他眼中此刻似乎只有那團金色的火焰。熟悉的過程又再一次出現,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完美無缺,他的臉色在火光中陰晴不定,一片沉默寂靜中,只有火球在無聲地燃燒著。
「彭!」
第三次,彷彿是帶著幾分嘲諷笑意的低沉聲音,從符紙上傳來,符陣再一次的失去控制,火焰從符陣中央燒了起來,轉眼間將符紙燒掉,又是完全一樣的情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情況下,符陣莫名其妙地突然崩潰。
眼角微微chou搐,邵景死死地盯著那兀自在燃燒的殘火,倒映在眼瞳中就像是雙眼也在燃燒一般,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雙眼忽地精光大盛,一把抓住那已經燒得殘破不堪的符紙,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殘火在他手心的灼痛,只是盯著那越來越大的燒開的破dong,口中道:
「不對,有些不對勁!這火不對!」
他的腦海急轉著,像是隱隱約約想起了什麼,然而某個念頭若隱若現,他卻無法一下子抓住,所以只能不顧一切地卻追蹤著,絞盡腦汁地想著,那條隱約透漏出來的痕跡尾巴,到底是什麼?
忽地,手掌心一陣劇痛,卻是那殘火在熄滅之前終於燒疼了他的肌膚,邵景條件射般地將這殘符丟掉,抓住自己的手掌吹了兩口氣,抬頭時,只見半空中殘符緩緩飄落,偌大的符紙上只剩下了周圍一圈薄薄的焦黃符紙,中間完全就是一個大dong,至於符文符陣什麼的,自然是早就被燒沒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邵景身子一震,猛然站起,眼睛盯著這張殘符,心中一個聲音叫了出來:「是了,就是這裡,這火燒的地方不對!」
一屁股坐回桌邊,邵景將桌上殘留的灰燼一把掃開,然後伸手到流雲袋中快摸索了兩下,片刻後擺到了桌上已經有三本書,分別是當日他自學符菉這門雜術時閱讀的《符菉小解》、《雜術譜》和《書書札記》。他快地翻開書本,不時地對照著三本書上關於符菉的說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並且沒過多久,他的動作便緩慢了下來,雙眼不停地在書本上切換著,嘴唇微動,口中低聲地誦讀著什麼。約莫半盞茶後,邵景慢慢抬起頭來,眼神已是亮了許多,但看著仍有幾分mi惑。
「古書中記載了因火焚而刻符失敗,多是因靈力失控所致。其中又分兩種,其一是符菉師在刻符時手法失誤,符陣靈力失控,則符紙便被火苗燒盡;其二卻是選擇符紙錯誤,符菉師所刻術法強大,所選的符紙等級太低,無法承受靈力而導致符陣崩潰。」
邵景眉頭緊皺著,暗自思索:「這兩種情況引起的火燒差不多,區別只在起火的位置不同。若是刻符手法失誤,則火起於邊角;若是符紙品質不夠,則火起於符陣中央。剛才三次刻符失敗,次次火苗皆起於符陣之中,這」
邵景面上驚疑不定,難道說自己刻符失敗並非是手法失誤,而是這符紙的問題?可是無論任何一本古書,包括《符菉小解》上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明了,五行術法中的一級術法,只需用黃符紙即可,品質更好的青符紙是至少二級術法才需要用到的。這卻又作何解釋?
邵景從未想到自己會遇到如此古怪的一個難題,偏偏這個問題似乎連古人都未見過,無論是兩本古書還是《符菉小解》上都不曾提及,他只能自己苦苦思索,絞盡腦汁,想盡諸般可能後,邵景終於在心中得出了一個雖有些誇張但好像在眼下情況裡,卻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那就是自己的這個火球術,看起來威力要遠遠大過世間其他人所釋放的火球術法,甚至達到了二級五行術法的強大威力程度。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黃符紙接二連三地在刻符手法沒有失誤的狀態下連續燒燬。至於邵景這火球術威力為何如此之大與眾不同,結論也是不言而喻的,自然便是那半卷神奇的《天書》上所記載的冥思術的功勞。
邵景站起身,緩步走到庭院門邊,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又一次走到小院中,山風也還是像剛才那樣寒冷,只是吹在他的身上時,邵景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寒意。
頭腦兩側有些隱隱的疼痛,那是連續刻符精力大量損耗和之後冥思苦想所帶來的後遺症,但是不管怎樣,心中的mi惑總算是找到了一條出路,人便清醒了許多。他抬頭看著這夜色,只見黑幕低垂,蒼穹如墨,天地茫茫無邊,身似螻蟻,仰望無窮,一時間只覺得自身渺小如沙塵,天地造化,彷彿才是無窮無盡,永難勘破。
※※※
八月初七日,陰。
一晚上沒睡好直到快天亮時才mimi糊糊睡去的邵景是被小豬的哼哼聲叫醒的,勉力起了床,漱洗後整理衣衫,他才帶著一臉倦容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門口不遠處站著一個高大身影,正是他的鄰居端木虎,見到邵景打著哈欠走出來,端木虎笑呵呵走過來道:「怎麼,昨晚沒睡好嗎?」
邵景隨口敷衍了兩句,又抬頭看了看天色,見天空中陰沉沉的不見太陽,看來倒是八月裡難得的一個陰天,不會那麼燥熱,便笑著問他道:「怎麼還站在這兒,不用幹活啊?」
端木虎笑了笑,yu言又止,最後只是笑道:「還早,還早。」
邵景翻了個白眼,看看周圍,自己算是今天起床比較遲的人了,此刻看去上下屋層中有許多玄天宗弟子都已經離開房子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偏偏端木虎看起來倒是悠閒的很,正想多問他幾句,便聽到身後一聲輕響,第十二間屋子的房門打開,蘇青蓉走了出來。
晨光中的那個女子,年輕貌美,清麗動人,眼波盈盈似水,看了過來,見他們二人站在這裡,蘇青蓉的目光與邵景略碰了碰,然後落在端木虎的身上。她微微一笑,衣袖微動,在從背後輕輕吹來的山風中,她似落入凡間的仙子,溫柔婉約,淺淺笑意中,說了一句:
「早啊。」
邵景沒有反應,他只是轉頭向端木虎看去,只見那個高大的男子臉上滿是笑意,大步走了過去,笑道:「早早早,蘇師姐,你這是要去煉丹堂嗎?」
蘇青蓉嘴角含笑,白皙的肌膚上隱隱透著紅潤,微笑道:「是啊,我不是每天都要去的麼?」
端木虎呵呵一笑,道:「如此正好,我要去靈獸堂,正好同路。」
蘇青蓉嘴角笑意仍是那般淡淡的,沒有言語,像是不經意般轉過頭向邵景看去。
邵景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深深地看了端木虎一眼,隨後轉身大步走去,沒有再回頭。看著邵景遠去的背影,蘇青蓉眼中目光閃動,片刻後轉過頭來,對仍等待一旁的端木虎輕輕一笑,道:
「好啊,我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