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早上八點,太陽都還顯得懶洋洋的時候,專案組所有人員就精神抖擻地集合在了公安局,在艾瑪強烈要求下,付強只好也讓她跟了來。出發前付強先分配任務,小畢和另外兩人以及艾瑪同坐了一部車,小三小章和蘇京將會和付強在另一部車,小畢那部車現在就出發,提前到罡縣後把車開到山的另一側,人員分散到白小小墳五十米外的路口埋伏起來。付強他們由正面進入,在另一個路口等待,到時將由蘇京一個人上山,付強還交待如果看到有跑動的人,不管是誰都先扣下來。
「那我呢?」艾瑪問。
「你到了罡縣就到那座石橋下等我吧,看到蘇京上山後你就到我車上來。」付強說她說。然後再看看小畢問:「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小畢說道。
「那好,你們這就出發吧,小章,我們去提蘇京出來,先給他身上裝竊聽器,記住,一會你在他知道的地方裝一個,然後偷偷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再裝多一個,以防萬一。」
「是,」小章立正應道。
蘇京出來的時候看起來精神不錯,付強走過去對他說:「昨晚睡得不錯吧。」
蘇京笑了笑,「不錯,這地方挺涼快,就是蚊子多了些。」
「呵呵,一會上山也會有蚊子的,現在小章會為你裝竊聽器,希望你好好配合一下。」
「沒問題,」蘇京很輕鬆地說,然後平伸出雙手,讓小章在他衣服裡別上一個小竊聽器。
「你今天心情不錯啊,」付強故意找他說話,要讓他分心,好叫小章有機會多裝一個。
「是啊,馬上要去見小小了,當然心情不錯。你呢?」
「我?呵呵,我當然也心情不錯,因為我馬上就要抓到兇手了。」付強說完哈哈笑了起來,表示心情真的很不錯。
這時小章示意安裝完畢,於是付強說:「蘇京,出發了,走吧。」蘇京跟著他們走了出來。
上到車上,付強從後座上拿起一個包遞給蘇京說:「蘇京,你看看,你需要用到這些嗎?」
蘇京疑惑地打了開來,裡面竟然是滿滿的紙錢和香燭,他默默地看了一會,然後對付強說:「謝謝你。」
「不用謝,你不要讓我失望就行了。」付強滿不在乎地說。旁邊的小章暗暗佩服付強的細心和周到,他可一點都沒有想到要準備這個。
一路上大家都無言,付強專注地開著車子,其它人都在望著窗外,初秋的田野是很美的,等待收割的稻田金黃一片,連綿不絕,和遠山的墨綠色一冷一熱互不侵犯,卻又交溶和諧。這景色正像此時這部車裡的氣氛一樣,對立的雙方,如今也因為合作而不得不擠到了一個小小的空間裡,都不喜歡對方,卻又都需要對方。
按事先的計劃,付強的車子停到了山腳下,小章把蘇京帶了下來,把那個付強為他準備的包遞給他,付強走前去拍拍他的背說:「蘇京,這次就看你的了。我會在這裡等你的。你真的確定兇手一定會上山嗎?」
蘇京看著付強擔心的樣子笑了:「放心,他肯定來,不過你們不要太快上來抓人,先聽我問他的話吧,我會讓他親口坦白的。」
「好,我答應你,你去吧。」
付強目送著蘇京上了山,他和小章回到了車裡,打開竊聽接收器,裡面響起了蘇京走路踩過野草的沙沙聲。
這時艾瑪過來了,她敲了敲車窗,付強打開車門讓她進來。
「你們怎麼來了這麼久?」艾瑪一上來就埋怨。
「你以我會像那個小畢一樣瘋狂賽車啊,我們是一路欣賞著秋色來的,嘿嘿。」
蘇京慢慢地走著,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靜。昨晚一覺無夢,從早上醒來後他看到的天空、路人、一切都覺得很親切,像久違的老朋友,又像闊別的故土,這種奇怪的感覺讓他如同隔世重逢。
當他遠遠望到白小小在山腰的那座孤塚時,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激動,會傷感,可是這個時候他卻沒有,荒草中豎起的碑石靜靜地迎風而立,面朝山前的縣城,彷彿一襲白裙的小小在赴他的約會,而他遲到了……
我來了,小小。蘇京在心裡默默說。
付強坐在車裡繃著臉一動不動,他在飛快地作出無數假設,把自從接手這個案子以來接觸的所有人都細細篩選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他也一遍一遍地否定他們。如果蘇京沒有騙他的話,那麼蘇京所說的兇手一定是從未進入他的視線的,否則他怎麼會這麼肯定兇手今天一定會出現呢?並且,今天是白小小的祭日,誰會出現在白小小的墓前?蘇京為什會這麼肯定兇手一定會來白小小的墓前呢?這個兇手就像一個幽靈般,讓付強感覺到他就繞在自己周圍,卻怎麼也看不到他……
蘇京越來越接近白小小的墳墓,他沒有因此走得更快,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平穩,他知道,今天到這兒來,他不是來迎小小,而是來送小小,小小走了,她終於可以拋下這個世界帶給她的不幸和痛苦,回歸到她來的地方去。
這時候,蘇京看到了碑前跪立的一個身影。
難道是他?
付強突然睜開眼睛,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身影……難道真是他?為什麼?
「付強,你看,」艾瑪突然拍拍付強的背,指著車後面對他說。
在車子後面不遠的地方,白鳳正扶著白媽媽踽踽而來,白鳳手裡還挽著一個竹籃。
「她們是來給白小小上墳的吧,」小三說。
「小三,趕快下去把她們攔住,就說……就說上面有滑坡,正在修復,總之,讓她們回去。」付強急急地說。
「是」,小三領命而去。只見他迎上前去說了很久,然後看到兩個失望的人無奈轉身離去。
「為什麼?付強。」艾瑪對付強的舉動感到疑問:「為什麼不讓她們去上墳?」
付強看著艾瑪迷惑的臉,一會才慢慢對她說:「我知道誰是兇手了。」
「是誰?」艾瑪驚呼。
付強搖搖頭,「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們再等一會吧,蘇京走到了白小小的墳前,我們就知道了。」
「那你是說,蘇京說的都是真的?」
付強點點頭說:「是的,我突然就想到了,蘇京一直以來,說的都是真話,他從來沒有騙過我們,艾瑪,你是對的,關於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昨天我也看到了。」
蘇京默默地注視石碑上刻的字,一會,他慢慢地打開付強給他買的香燭紙錢,然後點燃,插在地上,裊裊的香煙頓時在空氣中瀰漫開來。蘇京對著小小的墓碑跪了下去,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碑上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旁邊跪立的人一眼。那只一付罪惡的軀體,沒有靈魂、沒有人性的軀體,這樣的軀體走不進蘇京的眼睛。
「你來了,」終於,這付軀體忍不住用蒼老的聲音問了一句。
蘇京沒有轉過去看他,他的眼睛始終注視著石碑上白小小的名字,不停地描了一遍一遍。
「你為什麼要來?他們說你和小小在一起了。」那個聲音又在響起,然而卻無力得如同飄絮。
「不准你提小小的名字——」蘇京突然發出一聲怒吼,臉上青筋畢露。
沉默。
蘇京慢慢緩和下來,他說:「沒錯,小小是和我在一起,我們快樂地生活了一年,只是一年,小小就走了,正如她短暫的人生,她的快樂也是那麼短暫。她離開了我,我很難過,然而她選擇了離開,我很開心,小小終於找到了她最後的歸宿,留在這個世界,只會讓她想起不幸和痛苦,離開了,她就可以忘記。她不會再回來了,她去的地方是個極樂世界……」
沉默了好一會,蘇京繼續說:「白小小,生於一九八一年,卒於二零零一年,苦難跟隨著她來到這個世上,痛苦伴她走完人生,她生於死去的地方,她死於生她的人,她用短暫的一生去尋找幸福,她卻只能在死後才能擁有短暫的幸福,她從不對任何人提出要求,僅僅提出唯一的一次,卻要她用生命來交換……」
跪在身後的白處生開始發出嗚嗚的號啕聲。
蘇京停住話頭,慢慢轉過身來,鄙夷地看著這個可憐的軀體,看著他佝僂的背在簌簌抖動。
「告訴我」蘇京厲聲問他:「小小向你提了什麼要求?你竟然要殺手扼殺自己的女兒?」
一張惶恐萎瑣的臉戰戰兢兢抬了起來,嘴角涎著唾沫,哆嗦的嘴唇嚅嚅地說:「小小……她要離家出去……要和你去……去……」
蘇京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眼睛彷彿要暴出來地盯著他,「你……你這個禽獸不如的人,你十幾年來把自己的女兒當作玩物,寧願殺了她也不願讓她去尋找幸福,你……你……你還有臉來這裡?」
「我……我是來……來贖罪的。」
「你能贖得清嗎?」蘇京厲聲道,用手指指山下說:「下面還有白媽媽和白鳳,你每天還能坦然生活在她們的眼光中,你究竟還算不算一個人……你倒底還有沒有人性……」
白處生的聲音畏縮而躲閃著:「我天天都來這兒贖罪啊……」
蘇京仰頭望著天空,那裡有幾朵飄浮的白雲,他冷冷地說:「你把頭抬起來,今天是小小的祭日,她這時候就在上面看著我們,你抬起頭來吧,看著小小,讓小小也看著你。」
「不不不,」白處生驚恐地拚命搖頭,跪在地上的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兩手還不停地擺,「不看不看,我不看。」
「你為什麼不看,你不敢嗎?」蘇京的眼睛依然望著天空,他冷冷地說:「你為什麼不敢?你既然敢去看白媽媽和白鳳,為什麼不敢去看小小,抬起頭來吧,讓小小也看看你,她的父親。」
付強聽到這裡突然抬著看看小三和艾瑪說:「我有個不詳的預感。」
付強突然說話讓全神貫注的艾瑪和小三嚇了一跳,艾瑪連忙問:「什麼不詳預感?」
「蘇京他想自己解決兇手。」付強說出讓艾瑪吃驚的話。
「你是說蘇京要殺小小的父親?」
「不,」付強搖搖頭說:「他不會動手,他是要逼白父自己了決。」
小三趕緊說:「那我上去,必要時阻止他。」
付強點點頭。小三馬上下車向山上跑去。
蘇京收回仰望的眼睛,看著目光渙散,神色開始恍惚的白處生說:「你不敢看小小,可小小一樣會看著你,還有山下的白媽媽和白鳳,她們也會一樣地看著你,看著你如何被警察帶走,被萬人唾罵……」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嗚……」白處生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趴在地上向蘇京苦苦哀求。
蘇京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大了聲音說得更快更重:「你會被綁起來,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押送到刑場,然後送你到地獄裡去,白媽媽會目送你,白鳳會目送你,小小會目送你,我也會目送你……」蘇京突然用手一指,大聲向他吼叫:「那是你的歸宿,你為什麼不去?你為什麼還不去——」
白處生木然地順著蘇京的手指望過去,那是一個懸崖,他呆呆地站了起來,不再流淚,不再流鼻涕,他邁開了腳步,眼睛直直望著懸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小三剛爬上山頭時,他看到白處生已經走到了懸崖邊,趕緊大喊一聲:「不要——」
可是太遲了,就在他聲音響起的時候,那個乾瘦的身子象斷線的風箏,翻滾著往山谷裡墜去……
蘇京沒有看到這一幕,那是通往地獄的路,他不想看,他只看著天空的白雲,那裡有小小,小小在向他告別,讓他保重。
蘇京微笑著向天空揮揮手,默默地說:「小小,再見了,祝你一路順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