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我們再也不在這裡擱淺了。其後果又將如何呢?……在差不多39度子午線和89度緯線的交點上,我們曾經動彈不得。現在水流又將我們帶往南極方向……所以,剛開始時大家感到無比快樂,緊接著來的便是對吉凶未卜的恐懼心情——而且,是怎樣的吉凶未卜啊!……
恐怕只有德克·彼得斯想到又繼續上路而大喜過望。他執意要在這條路上尋到他可憐的皮姆的蹤跡!……可是,他其他的夥伴們頭腦裡閃過的念頭又是多麼不同啊!
確實,蘭·蓋伊船長對於搭救他的同胞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威廉·蓋伊及其五名水手離開扎拉爾島不到八個月,這一點確切無疑……可是,他們到哪裡避難去了呢?……三十五天中,我們走過了將近四百海里的路程,沒有發現任何跡象。我的同胞莫利曾經大膽假設,說極地大陸寬約一千里。縱令他們到了極地大陸,我們又該選擇哪一部分作為我們搜尋的範圍呢?……如果這地軸盡頭沐浴在海洋之中,一層冰甲即將把這深淵覆蓋,「珍妮」號的倖存者現在不是也已為深淵所吞沒了麼?……
既然失去了一切希望,蘭·蓋伊船長義不容辭的責任就是帶領全體人員返回北方,趁季節還允許的時候穿過南極圈。而現在我們卻被帶往南方……
在我上面談過的初步反應之後,一想到水流將冰山連帶往這個方向,恐怖的情緒又迅速佔了優勢。
而且,請大家注意如下的事實:雖然我們不再擱淺,但我們仍然必須忍受漫長的冬季,與在奧克內群島、新喬治島和桑德韋奇地群島之間從事捕獵的捕鯨船相遇的機會,也必然要錯過了。
這次撞擊使我們的冰山又浮動起來。可是相撞的時候,很多物品都被拋進了大海:「哈勒佈雷納」號的石炮、錨、錨練、一部分桅具及桅桁圓材。船上所載物資,多虧前一天採取了預防措施庫存起來,經過清點,幾乎可以說損失無幾。這次相撞,如果將我們的儲存物資全部毀掉,我們的境況該是多麼不堪設想啊!……
上午進行了測定方位,蘭·蓋伊船長得出結論說,我們的冰山正向東南方順流而下。看來水流方向沒有任何變化。移動的其他巨大冰塊從未間斷沿這個方向前進,撞了我們東側山腰的正是其中的一塊。現在,這兩座冰山成一片,成了一座冰山,以每小時兩海里的速度移動著。
耐人尋味的是水流方向一直不變。從大浮冰開始,它一直將自由流動的海水引向南極方向。按照莫利的見解,存在著一個廣闊的南極大陸。如果確實如此,那麼這水流就是環繞大陸而行。
或者,一條寬闊的海峽將大陸一分為二,給如此大量的流水和飄流在水面上的大塊浮冰提供了一條通道。是不是這樣呢?……
我認為對這一點,我們很快就會有定論。照現在每小時兩海里的速度前進,估計三十小時就足以抵達地球子午線相會合的軸點了。
至於水流是否正從南極經過,還是那裡恰好有一塊陸地我們可以登上去,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當我與水手長談及此事的時候,他回答我說:
「那有什麼辦法呢,傑奧林先生?如果水流經過南極,我們也就經過南極;如果水流不經過南極,我們也就不能經過南極!……
我們已經身不由主,不能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了……一個大冰塊不是一艘船,既沒有帆也沒有舵,水流把它帶到哪裡就算哪裡!」
「這我同意,赫利格利,所以我有一個主意,叫兩三個人上到小艇上……」
「你總是那個主意!……你就是抓住小艇不放!……」
「當然。如果在什麼地方果然有一塊陸地,『珍妮』號上的人不是很可能……」
「在這裡靠岸嗎,是不是?傑奧林先生……這裡距扎拉爾島有四百海里啊!……」
「那可不一定,水手長!……」
「算了吧!請你允許我說句不客氣的話:如果陸地會出現,那也要等它出現了,你這些推理才有用。我們的船長會考慮怎合適,而且不要忘了時間緊迫。我們不能在這一海域滯留過久,總而言之,這個冰山既不會把我們帶往福克蘭群島方向,也不可能帶往克爾格倫群島方向。這沒關係,只要我們搭上另一座冰山能出去,不就行了麼?最要緊的,是要在冬季尚未將極圈變成不可逾越的天塹之前,跨過極圈!」
我應該承認,赫利格利說的這番話,真可謂極有見地。
按照蘭·蓋伊船長的命令,在大副監督之下,進行過冬準備工作。這過程中,我數次有機會攀上冰山頂峰。我坐在冰山最高點上,望遠鏡不離眼睛,不停地巡視春天際。不時有漂浮的冰山經過,將環形地平線遮斷。有時它又被幾片雲霧遮掩,變得模糊不清。
我佔據的位置高出海平面一百五十法尺,我估計視野範圍可達十二海里以上。在遼闊的天幕上,直到現在為止,沒有任何遙遠物體的輪廓勾畫出來。
蘭·蓋伊船長有兩次也登上這個高峰來測量日高。
一月三十日這一天,方位測定結果數字如下:
經度:西經67度19分。
緯度:南緯89度21分。
從這個測定的數據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自從我們上一次測定經度位置以來,水流使我們向東南方向移動將近24度。
第二,冰山現在距離南極只有四十海里左右。
這天白天,大部分貨物被運進一片寬大的凹地內。這個地方是水手長在東坡上發現的,即使再發生新的碰撞,箱子及大桶也會安全無恙。炊事爐灶,水手們幫助恩迪科特將它安置在兩大塊冰之間,以使爐灶牢靠穩妥。又在附近堆了好幾噸煤炭。
各種工作順利進行,沒有人指責挑剔,也沒有人嘟嘟噥噥。看得出來,船員們故意保持沉默。他們之所以服從蘭·蓋伊船長和大副的指揮,是因為命令他們幹的活,沒有一項是不需要立即著手干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灰心喪氣的情緒不是又會控制他們麼?……現在對他們上司的權威還沒有提出爭議,但是過幾天難道就不會提出爭議麼?……對水手長可以放心,這是不言而喻的。還有哈迪師傅;如果不算馬爾丁·霍特的話,可能還有兩三個老船員……。至於其他人,尤其是在福克蘭群島招募的人,他們看到這損失慘重的遠征無盡無休,難道能夠克制住強佔小艇私自逃跑的慾望麼?……
在我看來,只要我們的冰山在漂移,就無需擔心出現這種可能,因為小艇的速度不會超過冰山。但是,如果冰山再次擱淺,如果冰山碰到了大陸或島嶼的海岸,這些無恥之徒,為了逃避可怕的過冬生活,什麼事幹不出來呢?……
這正是午飯時我們交談的話題。蘭·蓋伊船長和傑姆·韋斯特都同意這個見解,即只要漂浮的巨大冰塊繼續移動,漁獵手及其夥伴是不會進行任何嘗試的。當然,最好還是時刻不要放鬆警戒。赫恩實在使人放心不下,而且有根有據,一定要每時每刻密切注視他。
下午,船員休息時間,我與德克·彼得斯又進行了一次談話。
我又來到冰山之巔,坐在我的老地方。蘭·蓋伊船長和大副到冰山底層浮力線上測定水準點去了。二十四小時內,要測定兩次水準點,目的在於確定吃水深度是升高還是降低。也就是說,要確定是否重心升高有引起再次翻個的危險。
坐了半個小時的光景,我遠遠望見混血兒快步爬上冰坡。
他也是來觀察地平線,直到最遙遠的地方,希望能辨認出一塊陸地麼?……或者——看來這點可能性更大——他想將關於營救阿瑟·皮姆的一個設想告訴我?
自從冰山重新移動以來,我們相互只交談過三四個字。
混血兒來到我的身邊,停住腳步,向四周大海環視一遭,尋找我也在尋找的東西。當然,這個我還一點都不曾找到的東西,他也沒有找到……
兩三分鐘過去了,他依然沒有和我說話。他心事重重,我懷疑他是否看見了我……
最後,他倚在一塊冰上。我以為他又要跟我談他的老話題了。並非如此。
「傑奧林先生,」他對我說道,「你還記得嗎……在『哈勒佈雷納』號上你的艙室裡……我將那件事告訴了你……『逆戟鯨』號事件……」
我怎麼會不記得呢!……那令人心驚膽戰的一幕,他是主要演員。他給我講述的一切,一字一句都不曾從我記憶中消失。
「我對你說過,」他繼續說下去,「帕克並不叫帕克……他叫內德·霍特……是馬爾丁·霍特的哥哥……」
「我知道,德克·彼得斯,」我答道,「可是為什麼又重提這個令人心酸的題目呢?……」
「為什麼嗎,傑奧林先生?……可不是……你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一點點嗎?……」
「沒跟任何人談過呀!」我斬釘截鐵地說,「我怎麼會那樣不加考慮,冒冒失失,洩露你的秘密呢?……這個秘密永遠不應該從我們嘴裡說出去……這個秘密在你我之間已經死亡……」
「已經死亡……是的……死亡!」混血兒喃喃自語著,「那……可是……請你明白我的意思……似乎……船員中間……有人知道……有人大概知道了什麼……」
頓時我想起水手長曾經告訴我,有一次赫恩正在與馬爾丁·霍特談話,被他撞上了。談話中,赫恩極力鼓動馬爾了·霍特去問混血兒,他的哥哥在「逆戟鯨」號上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下死去的。我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難道這個秘密有一部分已經透露出去了,或者只是德克·彼得斯想當然這樣擔驚受怕呢?……
「你說說清楚。」我說。
「請你明白我的意思,傑奧林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好……是的……昨天……從昨天起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昨天,馬爾丁·霍特把我拉到一邊……離開別人老遠……跟我說,他要和我談談……」
…逆戟鯨』號的事?……」
「對,『逆戟鯨』號的事……和他哥哥內德·霍特的事!……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說出這個名字……那個人的名字……可是……我們一起航行已經快三個月了……」
混血兒的聲調大變,我幾乎聽不清了。
「請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接著說道,「我似乎覺得,馬爾丁·霍特思想中……不!……我絕對不會搞錯……似乎有懷疑……」
「說下去呀,德克·彼得斯!……」我高聲叫喊起來,「馬爾丁·霍特問你什麼?」
我清楚地意識到,馬爾丁·霍特的這個問題,是赫恩提示給他的。然而,我考慮到,對漁獵手這種令人不安而又無法解釋的介人,混血兒還是一無所知為好。我決心一點也不向他透露。
「他問我什麼嗎,傑奧林先生?……」他回答道,「他問我……是否記得『逆戟鯨』號上的內德·霍特……他是死於與暴亂者的搏鬥之中,還是在船隻失事時遇難……與巴納德船長一起被拋棄在海上的人當中有沒有他……最後……我是否能告訴他,他哥哥是怎樣死的……啊!怎樣……怎樣……」
混血兒懷著極大的厭惡道出這些字眼,表現出他對自己的深惡痛絕!
「那你怎麼回答馬爾丁·霍特的呢,德克·彼得斯?……」
「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
「你應該肯定內德·霍特在雙桅橫帆船失事時遇難了……」
「我說不出口……請你理解我……我說不出口……這兩兄弟長得那麼相像!……見到馬爾丁·霍特……我彷彿見到了內德·霍特!……我很害怕……我逃掉了……」
混血兒猛然動了一下,挺起身軀。我則兩手捧住頭,開始沉思起來……馬爾丁·霍特關於他哥哥這些姍姍來遲的詰問,我毫不懷疑是赫恩唆使他提出的……既然我從未向任何人提到過一個字,那麼,在福克蘭群島的時候,漁獵手就掌握了德克·彼得斯的隱私嗎?……
歸根結底,赫恩鼓動馬爾丁·霍特盤問混血兒,其目的何在?…其真正意圖如何?……他只是為瞭解解對德克·彼得斯的心頭之恨麼?因為德克·彼得斯在福克蘭水手中,是唯一的始終站在蘭·蓋伊船長一邊的,而且他阻止了赫恩的同夥及赫恩本人奪取小艇……他挑動馬爾丁·霍特,是否指望將帆篷師傅分裂出去,拉他成為他自己的同謀?……事實上,駕著小艇穿越這一海域的時候,他不是需要馬爾丁·霍特嗎?馬爾丁·霍特是「哈勒佈雷納」號最優秀的水手之一;在赫恩及其同夥,如果僅僅他們幾個人,可能就要擱淺的地方,馬爾丁·霍特則會駕駛成功……
你們看,我的頭腦就這樣陷入了一系列的假設之中。情況本來已經夠複雜的了,現在卻又偏偏節外生枝。
我又抬起頭來,德克·彼得斯已不在我身旁了。他說了要說的話,同時也肯定了我並沒有洩露他的秘密,然後就溜掉了,我竟然沒有發覺。時候不早了,我往天際最後望了一眼,便走下冰山。我心中萬感交集,和每天一樣,焦急地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夜晚來臨,仍採取平時的安全措施,任何人不准呆在營房外——混血兒除外,他仍留下看守小艇。
我精神上、體力上都疲憊不堪,倒頭便睡。大副在外面警戒的時候,我睡在蘭·蓋伊船長旁邊。等到蘭·蓋伊船長去接替大副,我就睡在大副旁邊。
第二天,一月三十一日,大清早,我推開帳篷的帆布……
多麼令人沮喪!
漫天大霧——而且不是那種初升太陽的光輝就可以驅散的薄霧,不是在氣流影響下便會消散的薄霧……不!這是一種顏色發黃、散發出霉味的濃霧,似乎這南極的一月成了北半球的霧月。加之,我們測出氣溫顯著下降,這可能是南極冬季來臨的前兆。從霧樣的天空中滲出濃重的水汽泡泡,我們的冰山之巔消失在汽泡之中。這種濃霧不會分解為降雨,而是一種粘在地平線上的棉花……
「要命的意外,」水手長對我說道,「如果我們經過的海面有陸地出現,可能會看不見的!」
「我們漂流的情況如何?……」我問道。
「比昨天更快了,傑奧林先生。船長讓人探測了一下,他估計速度不會低於三四海里。」
「那麼,從這裡可得出什麼結論呢,赫利格利?……」
「我得到的結論是:既然水流得到了這麼大的力量,我們大概是漂到海面變得狹窄的地方來了……如果再過十海里或十五海里,在我們的左舷或右舷出現陸地,我是不會感到意外的……」
「這大概是將南極大陸一分為二的寬闊海峽吧?……」
「是的……至少我們船長是持這種見解的。」
「既然有這個見解,赫利格利,他不打算嘗試一下,在這海峽的此岸或彼岸靠岸麼?」
「怎麼靠呢?……」
「用小艇……」
「這漫天大霧中拿小艇去冒險!」水手長失聲大叫起來,叉起雙臂,「你想想看,傑奧林先生!……我們能拋錨等它麼?……不能,是不是?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再也見不著小艇了!……啊!……若是『哈勒佈雷納』號還在,該多好啊!……」
唉!我們的「哈勒佈雷納」號是不會失而復得了!……
在這半濃縮的水汽中上山,十分艱難。我不顧一切,登上冰山頂端。誰知道,也許在放晴的瞬間,我會隱約望見東方或西方有陸地吧?……
無法穿過的灰色外罩覆蓋著這一海域。我站在山頂,目光極力想穿透這外罩,但是無濟於事。
我站在那裡,東北風拂面。風有加大的趨勢,可能會撕破濃霧吧……
然而,自由流動的海面上,強勁的海風推動著新的霧氣積累起來。在氣流和水流的雙重作用下,我們漂流的速度越來越大,我感到似乎冰山在顫抖……
這時我突然進入幻覺的王國——這奇異的幻覺也一定曾使阿瑟·皮姆頭腦混亂……我彷彿覺得自己正在與這個不可思議的人物融為一體!……他曾經見到的景色,我覺得自己也終於見到了!……這無法撕裂的濃霧,在他狂人的眼裡,不就是張在天際的霧幕麼!……我尋找著從東方到西方點綴著天空的光彩奪目的光束!……我尋找著光束頂端不可思議的紅色光焰!……我尋找著閃閃發光的空間和閃閃發光的水面,大洋深處放射出的光芒將海水照亮!……我尋找著無邊無際的瀑布,從直插雲端的巨大高牆頂上靜靜地騰空飛流而下!……我尋找著寬闊的縫隙;縫隙後面,強大的氣流下,晃動著飄浮無定、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景象!……我尋找著雪白的巨人,南極的巨人!……
308丫」
最後,理智又佔了上風。想入非非,視覺錯亂和神經錯亂逐漸消失,我下山回到營房。
整整一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中度過。霧障沒有在我們眼前張開一次。冰山從前一天起,已經移動了四十海里左右。如果它已經越過了地軸的頂點,我們大概也永遠不會知曉的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