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到九月,米歇爾在戲劇經紀公司總共待了五個多月,五個月來的噁心及沮喪;不過,在這段期間裡,他一點兒都沒有忽略老人們的存在,依然經常去探望於格南舅舅並且拜訪理查洛教授。也不知道在這兩位親愛的老人家中度過了多少美好的夜晚;與教授在一塊時,談話繞著老圖書管理員打轉;和老圖書管理員在一道時,話題卻不是教授,而是他的孫女兒露西,他們交談用的詞句是多麼甜蜜,又包含了多少柔情蜜意啊!「我的眼力一向不太好,」有一天舅舅對他說,「但是我覺得你很喜歡她!」「不錯,舅舅,我瘋狂地愛上她!」「那就瘋狂地愛吧!但娶她時一定要理智,也就是說當」「什麼時候呢?」米歇爾全身顫抖地問。
「當你有一定的經濟基礎後,就算你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她而奮鬥!」米歇爾答不出任何話語,無聲的憤怒襲滿全身。「但是,露西是否也愛你呢?」另一天晚上,於格南舅舅開口問他。「我不知道,」米歇爾說,「我能帶給她什麼呢?她實在沒有理由愛上我。」提出這個問題的當晚,米歇爾看起來彷彿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了!然而,女孩一點兒也不在意這位可憐的男孩是否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地位!真的,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只是漸漸地習慣於和米歇爾見面,和他在一塊時,她靜靜地聆聽他的話語;他不在身邊,就默默地等著他到來;在一起時,兩個年輕人談天說地,老人家就任他們放大膽的去愛。根本沒有理由去阻止他們相愛啊?他們從不明說,但是彼此心照不宣。他們也談到未來的種種,可是米歇爾卻不敢涉及這個迫在眉朧的問題。
「有一天我將會多麼的愛妳啊!」他說。露西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裡有一點語病,是目前無法解決的,有關時間上的難題。接著,年輕人放縱自己的詩興遨翔,他深深地感覺到這個女孩願意聽他傾訴,而且瞭解他,所以他傾全心全意的對待女孩;唯有在她身旁,他才是真正的自己;然而,他卻從不用詩旬表達他對露西的情感,他實在太愛這位活生生的女孩了;他還不明白如何讓音韻和愛情逼真融合;何樣地,他也不能容許愛情受限於抑揚頓挫的平仄框框裡。但是,不知不覺中,他的詩卻在愛的掃沐下逐漸成形,當他對露西輕吟幾句他新完成的詩篇時,露西那心領神會的面容,彷彿那詩是自己的作品一般;這些詩句像是逐一解答了她深埋心中、難以啟齒的問題,讓她豁然開朗。一天晚上,米歇爾深情凝望著她,開口說道「這一天終會到來。」「哪一天?」女孩間。「我可以愛妳的那天。」「啊!」女孩輕呼。過後不久,他會重複說道「那一天就快來臨了。」終於,在一個八月的美麗夜晚「那一天來了。」他牽起女孩的手向她說道。「你可以愛我的那一天。」女孩明明說道。「我可以愛妳的那一天。」米歇爾答道。
當於格南舅舅和理查洛教授發現他們的感情已經進展到這個境地時,他說:「是時候了,孩子們,該是替這段愛情故事加上完美結局的時候了,米歇爾,從今爾後你將要為兩個人而奮鬥。」就這樣,他們訂了婚,沒有任何儀式或典禮。在目前這個情況下,我們非常瞭解米歇爾是絕對不能向他們提起他的挫敗與失望的,老人們問起他在戲劇經紀公司工作的情形時,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模稜兩可;比如說:不是太理想啦,還需要時間適應,但是他會慢慢習慣等等模稜兩可的話語。老人們對他的話都不再深究,露西則揣度出米歇爾的痛苦,並且竭盡所能的給予鼓勵,可是,因為她認為自己也是當事人之一,為了避嫌之故,她也有所保留。當命運再度撥弄,年輕人的失望和沮喪達到了頂點!現實生活以最殘酷的真實面貌展露在他面前,一時之間他整個人崩潰了,覺得那麼疲累、那麼絕望、自怨自艾。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落魄、無用和沒有地位。「我到底為了什麼到這個世界上來走這一遭?」他自付道,「沒有人邀請我啊!我應該離開才對!」但一想到露西,他猶豫了。他~路往葛松納家跑去,葛松納正在收拾行李,一隻小小的皮箱,比一般旅行袋還小,米歇爾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葛松納說道,「你根本就無法和大伙共同創作,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呢?」「獨自創作。」「啊!」鋼琴家答道,「你得的教訓還不夠嗎?」「等著瞧吧!可是葛松納,你要上哪兒去?」「我要出遠門。」「離開巴黎?」「是的,而且走的更遠,你要知道,沒有一項法國商品是在法國本土創造出知名度的,必須是進口貨才會出名,所以我要進口自己。」「你到底要往哪裡去?」「德國,去讓那些大口灌啤酒、大口抽煙斗的傢伙大吃一驚,不久你就會聽到人們在談論我了!」「這麼說,你打算放手去做囉?」
「不錯!別再浪費唇舌談我了-說說你吧!你要磁續和時代抗爭,那好,你有錢嗎?」「有幾百法郎。」「不算多,對了,你可以搬來這裡住,我已經預付了三個月房租。」「可是」「反正租金都繳了,如果你不來也是浪費。現在我手頭上約莫有一千法郎,我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不行!」米歇爾喊道。「你真笨,孩子,我應該全數給你才是,但我只能給你一半!我還欠你五百法郎哩!」「葛松納!」米歇爾眼中泛著淚水喊道。「你哭了,唉!你做得很對!這正是離別時應該有的悲慼場面!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好了,我們擁抱一下吧!」米歇爾投入葛松納的懷抱中,葛松納發誓絕不將米歇爾現在面臨的巨變洩漏出去,無論是他舅舅或是露西的爺爺,他都會守口如瓶。就算告訴他們,也沒什麼用,徒增他們的擔憂罷了。
「我一定會努力工作,寫出成績來的!」他再次強調,語意堅定,「雖然這個忘恩負義的時代拒絕相信會有揭竿抗爭的人出現,但我們等著瞧吧!」整日,他收拾好僅有的行李,背上行囊,搬進朋友的住處,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他計畫發表一本完全沒有實用價值,但卻很美很美的詩集。他通宵達旦,夜以權日地寫著,無一刻放鬆。他幾乎是處在斷食狀態,每天沉思、冥想,連睡覺都作夢。他再也沒有布塔爾丹家的任何消息,並且刻意迴避他們房子附近的街道,他認為這一家子處心積慮地想捉他回去;其實,他的監護人根本就不把他當一回事,反而慶幸擺脫了這個蠢蛋。離開房間,唯一的快樂就是去拜訪理查洛先生,這也變成他走出房門的唯一理由;他沉沁在女孩溫柔的注視下,用心汲取這用之不盡的靈感泉源!他是這麼的愛她!而且不言而喻的,他也是深深的被愛著!愛情讓他的生命充滿了意義;他不明白生活裡還需要其他什麼色彩只是,他的積蓄逐漸花光了,但他卻完全沒有顧慮到這件事。十月中旬,他去看老教授,眼前所見的景象讓他痛心萬分;他發覺露西非常的憂鬱-他想要知道她悲傷的原因。教育金融綜合公司的新學期開始了,儘管修辭學一科未被刪除,實際上是差一點兒就要關閉了;因為理查洛先生今年只收到一個學生,一千零一個唯一的學生!假如這個學生退選了,兩袖清風的老教授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更可怕的是,這個情況隨時可能發生,到時候修辭學的老教授就等著被腕言辭退了。「我並不是為自己操心,」露西說道,「但我真的很擔心爺爺!」「有我在。」米歇爾答道。可是,他吐出的這些字旬,卻是如此的不其說服力,連露西都不敢正眼瞧他。米歇爾深沉的無力感油然而生,更讓他血脈責張。當他獨自一人峙,「我許下承諾,要永遠守在她的身邊,」他自語道,「我真的做得到嗎?別想這些了!工作要緊。」然後,他回到住處。日復一日,轉眼幾天又過去了,文思如泉湧般地掠過年輕人的腦海,再藉由他手上的生花妙筆,把所有瑰麗的靈感化為世間最美麗的文學形式;終於-他的書完成了;儘管這種詩集一般是沒有結尾的,可以持續地寫下去,但終究還是有告一段落的時候。他把他的詩集名之為《希望》,人的確需要信心滿滿地全心投入,渾然忘了身處的境地之後才能保有希望。按著,米歇爾跑遍大街小巷,追逐每一位出版商。老實現,實在沒必要冗育賢、述那些可學以預料到的場面;沒有一位書商願意做這種大悍常理的嘗試,有的甚至連看都懶得看幾眼;這就是他花費了紙張、墨水以及精力,嘔心瀝血完成的《希望》所獲得的下場。他絕望地回到住處。積蓄已經空了,他考慮教授一職,也想到找份手工業來維持生計,然而,現在到處以機器取代了人力,以這種不知較人類手工快幾倍的機器來完成工作。
他已經沒有對策可想,若是在以前,還能以出售生命的方式代替有錢的公子哥兒接受徵召,以換取金錢。然而,這種交易早已不存在了。十二月來了,象徵一切事物盡頭的十二月,寒冷、陰沉、悲慼;十二月將一年趕跑了,卻趕不走苦痛。對所有的生命體而言,十二月可稱得上是多餘的。法文單字裡最令人膽顫心驚的字「落魄漂倒」已經明顯得刻畫在米歇爾的額頭上。泛黃的衣衫殘破不堪,就像初冬的樹葉一般片片飄落,可是當春天再度降臨時,衣衫卻不如樹葉,不會重新發芽生長。他覺得無顏見人,所以漸漸地,連老教授和舅舅家都很少去;他真的嘗到了窮途末路的滋味。他借口手邊有重大計畫在忙,根本不再露面;如果這個自掃門前雪的世界還容得下同情心的話,米歇爾毋寧是最值得憐憫的。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二年間的冬天特別酷寒,冰雪肆虐的程度遠遠超過一七八九、一八一三和一八二九那幾年的冬季,比之更冷、更長。
巴黎市每年一到十一月十五日就開始涼風揚揚-冰天雪地的景像一直持續到二月二十八日;積雪高達七十五公分,池塘和河川凍結成冰,冰層厚達七十公分之譜;一連十五天,室外溫度都低至零下三十三度,塞納河的結冰期長達四十二天,船隻航行全面受阻。寒流不僅侵襲法國本士,歐洲大部份的國家同樣都是你封雪國景象;隆河、加侖河、羅亞爾河、萊茵河持現全部凝拘捕沛,泰唔士河凍結的區域往南還一直延伸到距離倫敦南方約三十公里的葛雷芬森市;奧斯坦港口附近結了一層極堅實的冰,貨運馬車可以在上面自由通行,連車輛也於海峽當中川流不息。酷寒觸角甚至伸展到義大利,降起連綿大一雪;里斯本遭冰封長達四個星期之久;連君士坦丁堡全市都因而癱瘓。寒流持續盤旋,帶來了嚴重的災情;人口大量凍死,夜間站崗勤務也被迫取消;因為一入夜,常有人受不了刺骨寒風而摔倒凍死在大街上。車輛動不了,火車也停駛。不僅因為積雪過深中斷鐵路幹道,就算火車司機躲在火車頭裡都無法抵擋酷寒,隨時有生命的危險。農業受災情形尤其慘重;萄葡樹、栗樹、無花果、桑樹,以及普羅旺斯省種植的橄欖樹大批大批凍斃;樹幹冰凍後突然對半筆直裂開;甚至連荊豆、歐石楠灌木叢都逃不過冰雪的魔掌,摧殘。
未必今年的小麥與草料收成因此大受影響。儘管政府已下令採取各項服災方案,仍然無法抒解窮苦人家所面臨的悲慘折磨;面對這種自然災害,科學界全然束手無策;雖然它馴服了閃電、縮短了時空距離、掌握了自然界神秘的資源力量、防範水禍、控制大氣,但就是想不出任何方法對抗這個可怕的、所向披靡的敵人寒冷。慈善救援稍有增加,但仍嫌不足,災情一發不可收拾。米歇爾忍受著刺骨寒冬的煎熬;因為沒有火,燃料價錢又貴得離譜,他沒辦法取暖。不久,他必須開始縮衣節食,減少每日食物配給到最低消耗量,甚至降格購買品質最差的食品。幾個星期以來,他吃一種叫做馬鈴薯乳酪的調理食品過日子,裡面參雜了煮熟搗爛的肉泥;不過半公斤就要八蘇。可憐的男孩最後不得不買橡樹果實製成的麵包,這種橡樹果內含澱粉,風乾之後可以製成麵包;一般人稱之為缺糧峙的救命麵包。但持續的酷寒使得這種麵包價格也開始高抬,半斤叫價四蘇,太貴了。一月到了,正值隆冬,米歇爾現在只吃得起煤製麵包了。
奇怪的是,科學家們居然花工夫仔純地分析煤的組合成分,使煤搖身一變成為真實世界裡的點金石;它的構成物質包括鑽石、光線、熱能、油脂,以及上千種的其他成分,而這些成分加以排列組合後,又能產出七百多種的有機物質;除此之外,它還帶有大量的氫和碳-這兩種元素一般都是由小麥提供給人體的營養素,更不用提其他那些讓蔬果風味更佳、芬芳霞郁的要素了。一位富蘭克朗博士就以煤中提煉出的氫和碳為基礎,發明了煤製麵包,這種麵包半斤售價只有二生丁。我們必須承認,雖然煤製麵包聽起來有些噁心,但總比餓死好,更何況科學界也不會放手任由你餓死。因此,米歇爾是死不了的!但他要如何過活呢?就算煤製麵包再便宜,還是得有錢去買;當一個人處在失業狀態下,每天三生丁,一法郎又能支持多久!很快地,米歇爾口袋裡只剩下一枚銅板了;他審視這塊銅板良久,然後發出一陣悲苦的笑聲,彷彿因為酷寒的緣故,他的頭像是被鐵圈擋住一般,不停地搖晃腦袋。「半斤二生丁」他自言自語,「我還能挨二個月左右,但我從來沒送過什麼東西給我,可愛的露西,所以我決定用這僅剩的二十蘇替她買東花。算是我送她的第一束花」說著,不幸的男孩就像瘋了似地狂奔到街上。溫度計指著零下二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