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與我乾杯 正文 另外一個世界
    ——還是有關武俠

    一

    我有很多好朋友都跟我一樣,都是靠一支筆活了許多年的人,所以他們都覺得這種生涯實在痛苦極了,只要一提起筆,就會覺得頭大如斗。

    只有我是例外,我的感覺不一樣。

    提筆有時候也高興得很。

    酒酣耳熱,好女在坐,忽然有巨額帳單送來,人人俱將失色,某提筆一劃,就已了事,眾家朋友呼嘯而去,付帳至少已在今夜後,豈能不高興乎?

    至於簽字賺錢,簽合約簽收據,一簽之下,支票就來,不需吹灰之力,在這種情況下,就算你想不高興,都困難得很。

    可是若見到稿子攤開在你面前時,就算你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了。

    稿子當前,你只有寫。尤其是寫長篇連載,少寫一天都不行,就算別人不說你,你自己心裡也好像犯了罪一樣,時時刻刻都恨不得一頭撞死。有一次潘壘告訴我,有一次報館摧稿,他寫不出,這位縱橫港台影藝文壇的名作家名導演,居然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多麼可愛的態度,這個人有一顆多麼可愛的赤子之心。

    有一陣子我寫稿如烏龜,每天急著滿地爬都沒用,倪匡問我:

    「你最近為什麼寫不出稿?」

    「因為我心情不好。」我說

    「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因為我寫不出稿。」

    這個笑話絕不是笑話,只有以寫作為生寫了三十年的人,才明白其中的痛苦。

    二

    可是寫雜文就不同了。

    對我來說,寫雜文就像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文雅而悠閒的世界,充滿豐富的人生體驗和趣味。

    其實我根本沒資格寫雜文的,前幾天,有幸跟唐魯孫與夏元瑜兩先生同席,見到他們那種平和溫雅的長者風采,聽到了他們那種充滿了機智幽默而又多聞強記的談吐,我更瞭解雜文的不易為。

    如果沒有那種豐富的學識和經歷,如果沒有那種廣闊的胸襟和精闢的見解,如果沒有那種悲天憫人的幽默感,而一點要去寫雜文,就是婢學夫人,自討沒趣了。

    不幸的是,我又偏偏喜歡寫。

    寫雜文至少不像寫長篇連載,時時刻刻都感覺到好像有根鞭子在後面抽著你。

    幸好我還有一點點自知之明,所以我寫的大多都是我比較瞭解的事。

    我敢寫友情,因為少小離家,無親無故,已經能多少瞭解到一點友情的可貴。

    我敢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因為我深深瞭解到一個江湖人的辛酸和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我敢寫吃,因為我好吃。

    我敢寫喝酒,因為我雖然還沒有到達「醉鄉路穩宜頻至,他處不堪行」的那種意境,卻已經常常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那種豪氣了。

    有時候,我當然也會寫一點有關武俠小說這一方面的事,寫了這麼多年的武俠小說,心裡多多少少總難免會有一點感觸。

    這種感覺,在我最先寫這一類雜文的兩篇小稿裡,感觸最深。

    那已經是多年前寫的了。

    那時候武俠小說根本還沒被承認是一種小說,那時候的武俠小說還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小本,印刷粗劣,紙質粗糙,編校粗忽,內容也被大多數人認為是「極為粗俗」。那已經是十餘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還很有餘勇可鼓的青年敢死隊,胸中還不時有血氣上湧,隨時都敢去衝鋒。

    現在,我就把那篇不成氣候也不成器的短文,再寫一遍出來,讓大家比較比較,現在武俠小說的地位,是不是已經比當時有了一種比較公平的評價。

    三

    十六年前,《蕭十一郎》第一次拍成電影時(有徐增宏導演,邢慧等主演),我曾有如下感想:

    寫劇本和寫小說,在基本的原則上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卻不一樣,小說可以用文字來表達思想,劇本的表達卻只能限於言語、動作和畫面,一定會受到很多限制。

    一個有相當水準的劇本,也應具有相當的「可讀性」,所以蕭伯納、易卜生、莎士比亞等,這些名家的劇本,不但是名劇,也是名著。

    但在通常的情況下,都是先有「小說」,然後再有「劇本」,由小說改編成的電影很多,由《飄》而有《亂世佳人》,是個成功的例子,除此之外,還有《簡愛》、《呼嘯山莊》、《基度山恩仇記》、《傲慢與偏見》、《愚人船》,以及《雲泥》、《鐵手無情》、《窗外》等。

    《蕭十一郎》卻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子,《蕭十一郎》是先有劇本,在電影開拍之後,才有小說的,但《蕭十一郎》卻又明明是由「小說」改編成的劇本,因為這故事在我心裡已醞釀了很久,我要寫的本來是「小說」,不是「劇本」。小說和劇本並不完全相同,但意念卻是相同的。

    寫武俠小說最大的通病就是:廢話太多,枝節太多,人物太多,情節也太多。在這種情況下,將武俠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就變成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誰都無法將《絕代雙驕》改成「一部」電影,誰也無法將《獨臂刀王》寫成「一部」很成功的小說。

    就因為先有了劇本,所以在寫《蕭十一郎》這部小說的時候,多多少少總難免要受些影響,所以這本小說我相信並不會有太多的枝節,太多的廢話,但因此是否回減少「武俠小說」的趣味呢?我不敢否定,也不敢預測。

    我只願作一個嘗試。

    我不敢盼望這嘗試能成功,但無論如何,「成功」總是因「嘗試」而產生的。

    四

    有一天我在台灣電視公司看排戲,排戲的大都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們大多都是很優秀的演員。

    其中有一個不但是個優秀的演員,也是個優秀的劇作者、優秀的導演,曾經執導過一部出色而不落俗套的影片,在很多影展中獲得喝彩聲。

    怎麼樣一個人,當然很有智慧,很有文學修養,他忽然對我說:「我從沒看過武俠小說,幾時送一套你認為最得意的給我,讓我看看武俠小說裡寫的究竟是些什麼?」

    我笑笑。

    我只能笑笑,因為我懂他的意思。

    他認為武俠小說並不值得看,現在所以要看,只不過因為我是他的朋友,而有一點好奇。

    他認為武俠小說的讀者絕不會是他那一階層的人,絕不會是思想新穎的高級知識分子。

    他嘴裡說要看看,其實心裡卻早已否定了武俠小說的價值。

    而他根本就沒看過武俠小說,根本就不知道武俠小說寫的究竟是什麼。

    我不怪他,並非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怪他,而是因為武俠小說的確給予別人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使人認為就算不看也知道它的內容。

    有這種觀念的人並不止他一個人,有很多人都對我說過同樣的話。說話時的態度和心理也幾乎相同。

    因為武俠小說的確已落入了固定的形式。

    武俠小說的形式大致可分為幾種:

    一個有志氣而「天賦異稟」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學武,學成後如何去揚眉吐氣,出人頭地。

    這段歷程中當然包括了無數次神話般的巧合與奇遇,當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愛情,最後是報仇雪恨,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個正直的俠客,如何運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個為非作歹、規模龐大的惡勢力,這位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雙全」,而且運氣特別好,有時他甚至能以「易容術」化裝成各式各樣的人,連這些人的至親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真偽。

    所以這種故事不一定離奇曲折,緊張刺激,而且還很香艷。

    這種形式並不壞,只可惜寫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假如有人將故事寫得更奇秘些,就會被認為是「新」,故事的變化多些,就會被認為是「變」,其實卻根本沒突破這種形式。

    「新」與「變」並不是這意思。

    《紅與黑》寫的是一個少年如何引誘別人妻子的心理過程。《國際機場》寫的是一個人如何在極度危險中如何重新認清自我。《小婦人》寫的是青春與歡樂。《老人與海》寫的是勇氣和價值,以及生命的可貴。《人鼠之間》寫的是人性的驕傲和卑賤……

    這些偉大的作家們,因為他們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的想像力,有力地刻畫出人性,表達了他們的主題,使讀者在為他們書中的人物悲歡感動之餘,還能對這世上的人與事,看得更深些,更遠些。

    他們表現的方式往往叫人拍案叫絕。

    這麼樣的故事,這麼樣的寫法,武俠小說也一樣可以用,為什麼偏偏沒有人寫過?

    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麼樣寫,才能算正宗的武俠小說?

    武俠小說也和別的小說一樣,只要你能吸引讀者,使讀者被你的人物故事所感動,你就算成功。

    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我很喜歡的女孩子,他讀的書並不多,但卻不笨。

    當她知道我是個「作家」時,她眼裡立刻發出了光,立刻問我:「你寫的是什麼小說?」

    我說謊,卻從不這在我喜歡的人面前說謊,因為世上絕沒有一個人的記憶力能好得始終記得住自己的謊言,我若喜歡她,就難免要時常和她相處,若時常相處,謊言就一定會被拆穿。

    所以我說:「我寫的是武俠小說。」

    她聽了之後,眼睛裡那種興奮而關顧的光輝立刻消失。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因為我早已猜出了她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過了很久,她才帶著幾分謙意告訴我:「我從不看武俠小說。」

    直到和她很熟之後,我才敢問她:「為什麼不看?」

    她的回答使我很意外。

    她說:「我看不懂。」

    武俠小說本來是通俗的,為什麼會使人看不懂?

    我想了很久,才想通。

    她看不懂的是武俠小說中那種「自成一格」的對話,那種繁複艱澀的招式名稱,也看不懂那種四個字一句,很有「古風」的描寫字句。

    她很奇怪,武下小說為什麼不能將文字寫得簡單明瞭些?為什麼不將對話寫得比較生活化些,比較有人情味。

    我只能解釋:「因為我們寫的是古時的事,古代的人物。」

    她立刻追問:「你怎麼知道古時的人說話是什麼樣子的?你聽過他們說話嗎?」

    我怔住,我不能回答!

    她又說:「你們難道以為像評劇和古代小說中那種對話,就是古代人說話的方式?就算真的是,你們也不必那樣寫呀,因為你們寫小說的最大目的,就是要人看,別人若看不懂,就不看,別人不看,你們寫什麼?」

    她說話的技巧並不高明,卻很直接。

    她說的道理也許並不完全對,但至少有點道理。

    寫小說,當然是寫給別人看的,看的人越多越好。

    武俠小說當然有人看,但武俠小說的讀者,幾乎和武俠小說本身一樣,範圍太窄,不看武俠小說的人,比看的人多得多。

    我們若要爭取更多的讀者,就要想法子要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想法子要他們對武俠小說的觀念改變。

    所以我們就要新,就要變!

    要新,要變,就要嘗試,就要吸收。

    有很多人都認為當今小說最蓬勃興旺的地方,不在歐美,而在日本,。

    因為日本的小說不但能保持它自己的悠久傳統,還能吸收。

    它吸收了中國的古典文學,也吸收了很多西方思想。

    日本作者先能將外來文學作品的精華融會貫通,創造出一種新的民族風格文學,武俠小說的作者為什麼不能。

    有人說:「從太史公的《遊俠列傳》開始,中國就有了武俠小說。」

    武俠小說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傳統,若能再盡量吸收其他文學作品的精華,總有一天,我們也能將武俠小說創造出一種新的風格,獨立的風格,讓武俠小說也能在文學的領域中佔一席之地,讓別人不能否認它的價值。

    讓不看武俠小說的人也來看武俠小說。

    這就是我們最大的願望。

    現在我們的力量雖然還不夠,但我們至少應該向這條路上去走,掙脫一切束縛往這條路上去走。

    現在我們才起步雖已遲了點,卻還不太遲。

    五

    現在我的希望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只希望大家都能認同,小說只有兩種,——一種好的,一種壞的,好的小說好看,壞的小說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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