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紀事 正文 第9章
    丁乙乙的「時空漫步」節目問答時間——

    (暫時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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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這個週日大家都過得辛苦混亂不安生,但到了週一,一切都還是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繼續著。

    周然一上午開了兩個會,看完了桌上積壓的所有文件,分別接待了一名政府官員和兩名專家,還與一名即將升職的主管談了話。

    林曉維則一上班就發現產品宣傳冊的樣冊出現了大問題,而時間緊迫,她連水都沒喝上一口,便開車去了廣告公司,在那兒盯著他們一點點地調整至符合要求,又監督著他們把版樣傳到印刷廠,回公司時已經是中午了。

    沈沉則受到了中國區總裁的接見,總裁稱本地公司生產合格率得到很大的提升,這其中有他的功績。

    就連丁乙乙這個白天總無所事事的人,都早早地爬起來,參加了電台的一個節目調度會,又接受了一個採訪。

    中午,周然告訴辦公室負責後勤的小姑娘小趙:「今天我不去餐廳吃飯。給我叫一份外賣。」

    他按平時的習慣到樓下的員工休息室裡抽了一支煙,那是全公司唯一能吸煙的地方,也是他可以與一線員工面對面接觸的地方。他們經常在那裡,用看似隨意的方式向他提一些建議,他也常常樂於採納。

    周然在那裡替他的手接受了無數友好的慰問,又用左手握著球拍與人打了一場乒乓球賽。

    他比平時更早一些地離開了休息室,回到辦公室時,見到送餐員也提著餐袋正從電梯間出來。

    周然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標牌,經過小趙時問:「『憶江南』什麼時候也開始送外賣了?」

    小趙愕然地看著送餐者:「我沒訂『憶江南』啊。」

    送餐員恭敬地打開了一層層保溫紙,取出精緻的餐盒:「有人給周總定了一周的豬骨湯。」

    「憶江南」的送餐員離開幾分鐘後,小趙給周然訂的餐也到達了門口。她給周然一一端到另一張桌子上,往「憶江南」那精緻的外送盒子上又多看了幾眼。她實在是第一回見到這樣奢侈的一次性外送餐盒。

    「你喜歡嗎?端走吧。」

    小趙直搖頭:「謝謝周總,我吃飽了。這湯應該是周夫人安排的吧?她一定費了很多心思。」

    豬骨湯是「憶江南」的傳統招牌,同時有配菜配飯,平時都需要提前預訂,從不允許打包外帶,更不要提外送。小趙按著經驗理所當然地認為,即使是周然這樣的身份,林曉維也一定需要費很多的口舌,欠很大的人情才能辦得到。

    因為右手不方便,周然用左手拿筷子吃飯,他的左手的靈活程度不比右手差太多。他吃得一向少,小趙訂的餐他吃了三分之一不到,來自「憶江南」的食物則一口未碰。

    周然把剩下的食物集中到一起,推到一邊,等小趙過一會兒來收拾。他看了看那一份湯,想了想,轉身倒進了洗手間裡。姑且讓小趙以為這是林曉維安排的好了,所以他不能一口不喝全剩在這兒。

    午休時間很長,周然把鼠標切換成左手模式,在電腦上玩了一會兒象棋。以前他總是一路長勝,毫無挑戰性,今天卻反常地連輸了兩回。周然調整了一下情緒,打算扳回一城時,他的手機響了。那個號碼他沒存,但他對數字一向記得清楚,這是羅倩的電話。

    周然又走了幾步棋,才把手機接起來。

    羅倩沒多少客套:「你的手要不要緊?那麼早出院沒事嗎?」

    「死不了人。」周然說。

    羅倩笑:「瞧這話說的。那湯的味道沒變吧?這麼近的路,應該不至於影響口味吧。」

    「明天別讓人送了。身為老闆,你要注意影響。」

    「我猜,七成可能你倒進了洗手間,三成可能你送給你秘書喝了。對不對?」

    周然沉默,羅倩語氣輕鬆地說:「領不領情是你的事兒,雖然沒機會親手為你熬湯補一補你的手,送送湯還是能做到的。我今天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當時你若不轉方向,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不堪。也幸好你沒大礙,否則我真的要更加不安了。總之,多謝你當時捨命保護我,我又欠你一回。」

    周然淡然說:「你若在我車上出了事,我以後也別想再在這裡混了,我必須最大限度保證你安全。還有,你知道我的數學和物理成績一向不錯,高考時都能得滿分,雖然當時那點時間不夠我躲那輛車,卻足夠我判斷出在那種速度下,哪個角度可以受撞擊最輕,受傷害最小。至於我的手,如果不是當時你推我那一下,其實我的手都不會有事。所以,你不用謝我,我真不是捨了命去救你,我只是自保。你也不用不安,你沒欠我什麼。」

    羅倩咬牙道:「周然,你少說句實話會死啊。」

    「偶爾我還能說出一兩句實話,這也算是我能保留至今的為數不多的優點了。」

    羅倩憤然地掛掉了電話。

    路倩憤然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周媽給曉維打電話:「曉維啊,我跟你爸打算回家了。……家裡的門撂下很久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我們什麼也不缺……不用送我們,工作要緊。……知道知道,時速不會超過110,好好,90……」

    同一時間,周爸也給周然打電話:「我跟你媽出來好幾天了,打算今天下午回家,跟你說一聲。」

    剛進行完一場談判的周然有一點遲頓,第一句話問的居然是:「曉維知道嗎?」

    「你媽剛才給她打過電話。」

    「哦。」

    「你不願聽我也要再說一次:工作重要,家也同樣重要。你應該每天早點回家。」

    周然沉默片刻:「今天的太陽很刺眼。你們向西走,正迎著陽光。為什麼不明天上午再走?」

    「你媽想家了。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差一下午。我們一家今晚出去吃頓飯吧,上次媽不是說要去『閤家酒樓』看看嗎?」

    「你媽那個人,下定主意就不好改。」

    「爸,明天再走吧。」

    周爸聽到他那極少使用的一聲稱呼,突然心就軟了:「我再去勸勸你媽。」

    十分鐘後,周然打電話給方助理:「給我在『閤家』訂個房間,把今晚的應酬都推掉。」

    「可是……」

    「別說『可是』。」

    「可……是,我馬上訂。」

    周然來電話的時候,曉維正在複印一疊資料。她歪著頭夾著手機,手裡也不閒著地整理著剛印好的紙。

    「爸媽明天走。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周然說。

    「哦。」

    「你下班後我去接你。」

    「啊?」

    「閤家酒樓的停車位少,需要預訂。」

    「嗯。」

    「晚上見。」

    「好。」

    曉維把最後幾頁紙對齊,平靜地掛了電話。回到座位時,右手邊緣一陣刺痛,仔細一看,那裡竟被鋒利的紙劃出了一條口子。

    曉維沒在意,繼續工作,直到她的手在文件上印了一條細細的血線,才發覺那傷口有點深,又最是容易碰到髒東西的位置。

    她去沖洗了一下,包上創可貼。傷口從小指開始,長長的一道,並列貼了三枚創可貼才把傷口蓋住。

    曉維有點悶。她受傷的位置與周然幾乎一樣。莫非是她對周然的傷勢太缺少同情與關懷,所以遭到了報應?

    晚餐無驚無喜。只除了那其他三人的眼光時不時把目光停在曉維手上。周媽的眼神憐憫,周爸的眼神迷惑,至於周然,他的眼神耐人尋味。曉維則很不自在。

    回家後,周然罕見地坐在沙發上陪著父母看他極度不屑的娛樂節目。平時總是陪著公婆看這種節目的曉維卻道了個歉,到書房去加班了。她上午在印刷廠耽擱了過多的時間,結果別的工作沒做完。

    曉維在電腦前與電子錶格奮戰。幾百行數據,幾十頁表格,很複雜的篩選條件與計算公式。她以前沒做過,有些不得要領,找不到決竅,只能老老實實地一邊看著教材一邊用最基礎也最麻煩的方法計算。

    周媽給曉維送水果茶時,曉維正因為計算量太大而抓頭髮。周媽看著她那本在重點位置畫了線的教材:「你這是工作還是準備考試呀?」

    「邊工作邊學。我一看這種書就頭大。」

    「你別扯頭髮了,把頭髮都扯斷了。小然應該擅長這個。」不等曉維阻攔,周媽已經探身去喊周然了,「進來幫個忙。」

    曉維頭更大了。

    周然進屋後,周媽服務到家地端來周然的茶點,連凳子都替周然擺好,令曉維恍惚覺得自己是一個需要補課的中學生,而周然是媽媽高價請來的補課老師。

    周然又看林曉維的手。曉維已經把創可貼揭掉,細細的傷口因為之前沾了水,又紅又腫。

    周然移開目光,看了一眼曉維的電腦屏幕:「媽說你需要我幫一點忙。」

    「不用。涉及公司的機密,你避嫌吧。」

    周然指著屏幕啞然失笑:「這算什麼機密?」

    曉維把周然的笑視為對她的簡單工作的輕蔑,氣上心頭,把筆記本電腦一合,端起茶一口口地喝著。若不是周媽沒把門關實,她怕老人家們聽到,她本想讓周然出去。

    周然從桌上取過紙和筆,列了長長的一串公式和符號,替她把筆電屏幕打開,指指其中一欄:「把這些輸進去看看。」

    他態度認真,曉維倒不好再發作,按他的指示做。讓她頭痛很久,看書也沒看明白的問題,就這麼迎刃而解。她本以為需要做至少一小時的工作,很快就搞定了。

    已經丟了面子欠了人情,曉維索性再多丟一點多欠一點,又打開另一個表格:「那這裡呢?」

    這回周然沒在紙上寫,直接用左手在鍵盤上一個鍵一個鍵地敲。他敲得很慢,曉維完全看懂了。

    周然敲鍵盤時,林曉維想起了高中時代。

    那時候,每天下午放學到晚自習之前有一個半小時,很多人選擇在學校吃晚餐。班上有些女生喜歡在這段時間裡找周然講解題目。那時段教室裡很安靜,有一些題目,連林曉維這樣數學成績很一般的人,都覺得提問的人太弱智。

    後來周然專門有個本子,列了各種最常見的題目的解法,當有人一而再地問他相同的問題時,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頁遞給那人。再後來,周然總在這段時間裡出去與低年級同學打球,晚自習快開始了才一頭汗地回來。換作別人這麼愛玩,會被班主任罵死,但當對象是周然時,老師說:「適當放鬆有助於提高學習效率。」

    那時曉維覺得周然這個人很有意思,又有個性。雖然她也經常有不明白的問題,而且周然的座位與她只隔了兩個人,但是她從來不去請他解答。她怕自己也被他那樣用一個本子敷衍,多沒面子。

    印象裡只有一回,外面下著雨,周然沒辦法打球,吃過飯便一直埋頭寫信。他寫的太專注,就沒人好意思去打擾他了。他每寫一行便停下來想想,曉維猜想他在給那位傳說中的女朋友寫情書。

    她遇上了一道怎樣也搞不明白的代數題,奮戰十分鐘後決定放棄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幫我講講這道題嗎?」

    那男生急著去洗手間,順手把曉維的練習簿遞給周然:「老周,給她講一講。」

    曉維想周然鐵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筆記本翻開一頁給她看了,她提前感到了尷尬。她沒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筆,把信紙一折丟進桌洞,移坐到她前面空出來的位置上,回頭在她的演算紙上把那道題目給她用最詳細的步驟寫了一遍,寫完後還問了一句:「能看明白嗎?」

    曉維點點頭。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張演算紙後來就被曉維的同桌沒收了。

    林曉維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輪廓一直沒怎麼變的側臉。幾秒鐘的時間裡,曉維腦海中那名英俊乾淨的少年轉瞬成為眼前這個深沉成熟的男人,恍如隔世。

    曉維做完工作後又陪周爸周媽看了一集連續劇。她很喜歡公婆都在家裡的氣氛,上午聽說他們要走還小小失落了一下。現在他們又多留一天固然好,麻煩就是,她這個晚上又得面對周然了,她總不成在老人家的注目下公然與周然分房睡,破壞這難得的和睦。

    事實上她昨晚雖然出了口惡氣,但今天早晨一睜眼就後悔了,怕氣到兩位老人。她把床鋪收拾整齊,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想足了三條借口才把門打開。然後,不知周然怎麼辦到的,兩位老人不在家,周然在客廳裡看報。他倆前一晚的決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沒露餡兒。

    曉維硬著頭皮又回到她與周然的臥室。周然頭髮濕濕的,顯然剛洗過澡,不知道他拖著皮骨都受傷的那隻手怎麼辦到的。

    曉維抱著浴袍也打算去洗澡,周然無聲地遞給她一隻薄薄的橡膠手套,一次性的,邊緣有一圈防水膠布。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手上也有點小傷。

    這太小題大作了,曉維搖頭拒絕,待走到浴室門口時,心裡又覺得缺了點什麼,回頭說了聲「謝謝」。

    曉維頭髮半干未干地出來時,一直在看雜誌的周然顯然在等她。

    「周然,我什麼也不想跟你說,也不想聽你說。我心意已決,你再多說也沒用。」

    若論硬碰硬的口才,三個曉維也不是周然的對手,她經常有理也辯不出道理。可是她卻總能準確無誤地堵住周然即將出口的話,讓他像受潮的啞炮一樣,無言以對。

    周然本來想說很多,最終卻也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想離婚,也不同意離婚。」

    曉維繞到床的另一側,背對周然靠著床沿躺下。

    這張床足夠大,幾年前曉維買回家時,周然曾戲說躺四個人都沒問題。當時曉維立即啐他:「思想□!」周然一臉的無辜:「你,我,一雙兒女,怎麼□了?」

    那時候他們曾經計劃過將來應該要兩個孩子。因為繼承他倆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曉維,這樣個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單單無人作伴,只會雪上加霜。

    曉維輕輕地歎了口氣,坐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周然與她今晚處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氣都硬不起來,反而帶了幾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們倆認識這麼久,雖然鬧過很多不愉快,卻也沒真的撕破過臉。我們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別鬧笑話給人看好不好?」

    周然無力地說:「鬧也是你要鬧。」

    曉維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單被蒙住了頭。她本來還有一肚子的話,諸如怎樣單方面離婚,想一股腦都解釋給周然聽,但話到嘴邊,她竟懶得說了。

    這一夜曉維又沒睡好,似乎一直清醒著的,但呈現於腦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夢境。

    夢裡的她正在考場上,被一道難題困住。周圍的同學狀況跟她差不多,抓頭髮的擰眉毛的歎氣的比比皆是,而與她只隔著一條過道的周然靠窗坐著早做完了,不檢查也不提前交卷,托著下巴怔怔地望著窗外天空的雲彩。

    另一場夢裡,她和幾個女同學坐在操場邊看周然參加長跑測試。他跑得不緊不慢,輕輕鬆鬆到了終點。當好多男同學滿頭滿臉汗水累得癱倒在地上時,周然已經面不改色地到操場另一邊打籃球去了。

    這些夢境的色調清澈而明亮,窗明几淨,天高雲淡,像純美的青春片,而曉維卻感到那些場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懸疑劇的開場,畫面越美,便讓人越發壓抑而緊張。所以當夢境一轉,落櫻繽紛中,面容驟然變得成熟的周然說「嫁給我吧」時,夢中的看客林曉維果斷地說:「不。」四周霎時成為荒蕪之地,一切都不見了,曉維也一身冷汗地驚醒了,然後再也睡不著。

    她疑心周然也沒睡著。因為周然沉睡時的呼吸聲一向輕微綿長,而這一整夜,她幾乎沒聽到。

    第二天,周然的會議從早晨開始便密密地排著。公司正在作一項改革,會上爭執不休,他被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頻頻發言而口乾舌燥。終於空閒下來,他在辦公室裡喝了兩大杯水,給他的一位律師朋友撥了個電話:

    「單方面離婚這種情況,除了分居兩年外,還有別的方式嗎?」

    「問這個做什麼?先聲明,我不授理離婚案件。」

    「周安巧,你又不是沒經手過。」

    「說的是什麼啊。我平生只接過一樁離婚委託,結果兩年裡失戀了六次,反倒是吵著要分的那兩人現在又好好的了。說到底關我什麼事,我替人辦個手續而已。」周律師說,「離婚簡單,簽個字就行,復婚可就難嘍,你眼前就有前車之鑒呀,夥計,腦子放清醒點。」

    周然剛掛電話,助理便報告:「門口有位老人家,是那位肇事者的奶奶,八十歲了,想當面謝謝您。」

    那天深夜交通事故發生後,周然沒起訴那個酒後駕車的肇事者,也沒讓他賠償修車費用。

    在周然眼中那還是個孩子。周然聽說他再過一個多月才大學畢業,家境清寒,欠著學校的學費,車也是別人的,就沒打算讓他賠修車費。另外多關他幾天對周然又沒有什麼好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周然也懶得去起訴他。後來那小伙子專程打電話感謝他,在電話裡懺悔不已,痛哭流涕。這也就罷了,但老人家也為此專程前來,這他可受不起。

    「不用了,就說我在開會。派車把她送回去。」周然說。

    「老人還想請您幫個忙,請您在路總那邊替她孫子說句話。」周然堅持不見,助理繼續解釋。

    原來,雖然周然對車禍問題沒追究,但路倩卻不願放過肇事者。她告那年輕人酒後交通肇事令她多年未犯的哮喘發作。

    「據老人家說,路總請了知名律師,一副要把那孩子置於死地的架勢。」

    周然嗤笑了一聲。

    「那孩子父親早逝,母親改嫁遠走,與老奶奶相依為命。老太太昨天去路總公司求她網開一面,等了一下午也沒見到人。她說您是個好人,又跟路總是朋友,所以今兒求您來了。」方助理盡心盡力地轉述。

    周然本來打定主意不再多事,無奈那位老人家十分具備釘子戶精神,就一直在周然公司的外面站著。

    六月初的晴天,太陽已經很毒辣。周然去見那老人時不免想,論心狠程度,他果然比路倩差得遠,差得遠。

    老太太的說辭與方助理轉述的一樣。她說周然肯放過她的孫子一馬,好人一定有好報。但是現在有人不肯放過她孫子,周然的好心被浪費,而路倩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應該好人做到底,不該半途而廢。

    周然被這邏輯搞得啼笑皆非:「老人家,如果那天不是我命大,說不定現在我已經殘廢了或者更糟。我不起訴不要賠償,不代表我認為你孫子不該受罰,而是我怕麻煩。我體諒你為孫子擔心的心情,但是你不覺得這樣很強人所難?」他看了看老人泫然欲泣的表情,把「得寸進尺」這詞兒臨時換掉了。

    老人嗚嗚咽咽地講述自己青年喪夫老年喪子獨自撫養孫子的辛苦,講她孫子如何懂事又孝順,又稱孫子剛剛找到一家不錯的單位,出事那天就是與朋友一起去慶祝,如果真的被起訴,不只工作要黃了,說不定畢業證都拿不到了。

    「這些話你該去說給路倩聽。」周然看看表,過一會兒他還有事。

    「如果我有機會跟她說這些,怎麼會來麻煩你?周先生,我不求別的,就請你替我們說句話。交警同志說,你為了救她連自己的危險都不顧。她怎麼可能不給你面子?」老人又哭,「誰都有犯錯的時候,小明雖然不對,但是也沒造成特別嚴重的後果。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

    周然對女人的眼淚一向過敏,避之不及。他頭痛地說:「我可以去說句話,但我不能保證結果。」

    傍晚,周然約見了路倩。

    「要見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路倩邊說邊親自泡茶。

    周然不與她客套,直接說明來意。

    路倩撲哧就笑出來:「別人打你左臉,你再送右臉給他打,你什麼時候信奉基督了?醉酒駕車傷人,我依法告他,天經地義。你行的什麼善?」

    「我可憐那位老人。你逼死她自己也不會好過。連哮喘病都要搬出來,有必要嗎?」

    路倩沉下臉:「我本來就有哮喘,一激動一緊張就容易發作,你應該知道的。一個小毛孩,我有什麼必要誣告他?我只想讓他罪有應得罷了。」

    「你也知道對方只是小毛孩?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毀了別人的前途,你也不會有什麼成就感。」

    「我維法護法警示民眾,怎會沒成就感?你不覺得我是在服務社會造福民眾嗎?」

    周然靜靜喝空杯裡的茶,站起來:「話我已傳達。我走了。」

    路倩冷笑:「怪哉怪哉。周然,我都沒法理解你的思考模式了。這幾年,凡是我出席的場合,你能避則避。上次那名單和授權書的事,你明知道是誰在背後指使的,也知道我只在等你一句話,可你就是不開口,寧可多走好多彎路也不來找我,即使偶遇我都不提那件事。現在你卻為了素未平生的人屈尊來求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的思考模式。仗勢欺人,很有意思?」

    路倩的聲音微微激動:「當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我從來沒忘記我也曾經怎樣被人仗勢欺凌過,我爸就是被醉酒駕車的人撞成重傷的,那人卻沒受到應有的制裁,我去找他們討說法,差點挨了打;我要請律師,卻沒人肯為我出頭。後來我爸的早逝與那次車禍造成的傷害也脫不了關係。這些事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生怕忘記。」

    「你還是那麼喜歡為難你自己。你不是已經出了氣,報了仇了?」

    「我報仇的代價可真大。你說是嗎,周然?」路倩幽幽地問。

    「舊事重提沒意思。」

    路倩又嗤笑起來,朝準備離開的周然喊:「喂,你不是來替那老太婆的孫子求請的嗎?沒達成目的就走人,你的好心豈不白廢了?」

    「我只答應老太太會替她說句話,可沒答應她一定能成功。」

    「有心要作善事,就不要敷衍。既然來了,就好歹說幾句真誠的話,別這麼屈遵迂貴。你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你又不是小孩子,該懂的道理你都懂,用不著別人一再強調。你要為『正義』告到底那是你的選擇,別推到我頭上。我已經履行了我對那老人的承諾。至於結果,取決於你。」

    「周然啊周然,你是好人,心地善良,不圖回報,我一直都這樣認為。」路倩歎息,「可是你的善心是這麼有限,這麼有原則,收放又這麼自如。」

    「過獎了。」

    在周然已經碰到門把手的時候,路倩突然在他身後問:「有句話,你從來沒回答過我。你曾經愛過我嗎?」

    周然停下開門的動作,默不作聲。

    「我記得,當初我主動追求你的時候,你就曾經說過『我倆不合適,不應該在一起』這樣的話。即使如此,後來你還是願意與我在一起,並且撐了那麼久。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愛的究竟是我,還是你自己的執著?」

    「我不知道。」

    「那林曉維呢?你們似乎分居了哦。你不肯放手的理由是什麼?」

    「你好奇心太重了。」周然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機老楊載著周然在下班的車流中行進。周然手傷雖不重,但恢復得也不快,這幾天一直是司機接送。

    「這是要去哪兒?」一直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的浮光掠影的周然突然問。

    「送您回家呀。」

    周然又往車窗外看了一眼。確實是那條路,可剛才怎麼會突然感到陌生。

    今天周爸周媽離開後,曉維通知周然她也要回自己的單身公寓去了。周然手傷未癒不宜飲酒,便把應酬都推了,一時之間竟無事可做。

    「老楊,你若不急著回家,就陪我一起兜兜風。」

    「沒問題。家裡就我一個人,沒什麼事。

    「那我請你吃飯。」

    「您難得晚上沒應酬,該好好歇著……好啊,謝謝了。」老楊在路口調轉方向,艱難地穿過車水馬龍,沿著新修建的沿海路一路向西,越走越遠,車流漸少,一輪火紅的太陽正慢慢沉入海天交界的雲層裡,天色暗下來。

    周然的眼前浮著一片片黑影,剛才他盯著夕陽太久了。他伸手捂眼。

    「不舒服嗎,周總?」

    「沒事。我剛才看太陽落山,晃到眼晴了。」

    「太陽落山不好看,日頭一落天就黑了。還是日出好。早些年早起跑步就能看見日出,那時候空氣也新鮮,不像現在,空氣裡全是汽車尾氣,樓也越蓋越高,連天都看不見,要看日出得專門到山上或者海邊看了。」老楊打開話匣,聊得起勁。

    周然「嗯」了一聲:「田野裡也能看到。」

    「哎喲,您還有這雅興呢。」

    「很早了,七八年前的事了。」

    「是跟女朋友吧?」

    周然笑笑:「男人。」

    老楊尷尬地嘿嘿笑,從後視鏡裡看一眼周然,見他正低頭看手機,老楊也不再說話,專心開車了。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與路倩分手的時候。他們已經忽冷忽熱了很長一段時間,爭執,冷戰,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兩厭,努力修補,再度破裂,終於分手。

    那時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順利無比,房價暴漲前剛交了房子首付,剛剛升職加薪,作為資歷最淺的職員參與了一個最重要的項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氣,見效快,回報高,遠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給他打電話的那個下午,周然正與項目組的團隊成員一起在集團總部所在的S市參加會議,那是他職業生涯裡第一個重要時刻。

    他在中場休息時回電。路倩的朋友在電話裡劈頭就罵:「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懷了孩子你卻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術了!」

    周然的頭嗡地暈了一下。他不斷地撥路倩的電話,終於被接起。路倩冷淡地問:「我們分開這麼久,你能確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畢生最卑微的語氣:「不要傷害你自己,等我回去。」

    路倩冷笑一聲掛了電話,再然後就關機了。

    十分鐘後,周然在項目匯報會上表現出色,大老闆對他的上司說:「這小伙子以前沒見過,絕對有前途。」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講話時他大腦空白,機械式的記憶與反應,掌心後背全是汗。從台上下來後,他給路倩發去一條又一條短信,希望她一開機就能看到:「等我。」「我們重新開始。」「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那一天,整個中國東部都遭遇了雷雨襲擊。周然在會議結束後不停地打電話,給路倩,給機場,給火車站和汽車站。但是彷彿全世界都在與他作對,路倩的電話就像風箏斷了線,而大雷雨導致了飛機航班與長途汽車都取消,最快的一列火車則在五小時後出發,十幾小時後到達。連出租車公司也無人願意在這樣的天氣裡陪他連夜飛奔一千公里。

    最後周然設法借到一輛車。與他同屋的同事剛洗過澡,頭髮還滴著水,堅決地阻攔:「這種天氣,太危險了。」

    「這是與一個生命和我的未來有關的大事。我必須回去。」周然不得不簡單地解釋了整件事。

    同事沉思了幾秒:「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來開車。」他邊換衣服邊說,「兩個人比較安全。而且憑你那新手級別的駕駛技術,想在天亮前安全回家有點難。」

    在這個暴雨之夜,高速公路兩邊是黑壓壓的田野,閃電劈下,劃裂長空。車燈的光柱下,雨水密集如白色幕簾,看不清前方的路。夜半時分他們看見一起車禍現場,避開時驚險無比。

    天亮之前,他們終於穿過雷雨帶。東方天空微白,漸漸能夠看清沿途大片的麥田。當目的地城市的指示路標終於出現,太陽從麥田盡頭升起,光芒萬丈,一片金色。

    只是這場亡命夜奔並沒挽回任何事情,周然甚至沒見到路倩,只與她通了話。

    路倩說:「你願意為了孩子而回頭?可我不喜歡作為附屬品而存在。」

    路倩的朋友說:「你回來得太晚。她知道你要回來,所以她比你更快。」

    周然沒再去找路倩。他罕見地大病一場,在單身宿舍裡躺了足足三天,然後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並且開始學第三門外語。

    陪他雨夜趕路的同事兼哥們兒見他在極短時間內眼眶和臉頰都微陷,不由感慨:「把自己弄成這樣,實在是男人之恥。想開些,不過是一個不要你的女人,以及一顆還沒有形成思維的受精卵,都是沒有意義的事物。」

    周然反駁:「換作你遇上這些事,未必比我更有出息。」

    不久後,周然出國參加短訓。三個月後,他回國上班的第一天在辦公桌上看到一份喜貼。喜貼下有一行他熟悉的字跡:「請一定來。」

    周然滿足了路倩的心願,然後他在她的婚宴上遇見林曉維。那天他心情不好,情感脆弱,疏於防範。

    曉維懷孕他有些意外。她冷靜又矜持,與他告辭時表現得那麼坦然,他本以為她一定很有自我保護意識。

    再後來,當曉維在手術室門口等待,而他跑了幾家小超市去找她指定口味的巧克力時,腦中回想起那個雨夜,他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心急如焚歸心似箭,而路倩連幾小時都不肯等他。她剝奪他作為父親的權利和義務,連知情權都不肯給他。

    鼻端隨風傳來馥郁的香氣,路旁一家花店正把新鮮的玫瑰從車上搬進店裡。周然心念一動,買下一大束。

    他本打算在曉維手術結束後送給她兩個人的錯誤,受苦的卻只有她一人,他深感抱歉,那時他還沒想過他要娶林曉維。當他走到她面前,她仰面微笑,表情平靜柔,眼神卻驚惶不安,他心頭一顫,大腦一熱,鬼使神差便求了婚。

    當時,他那對邏輯運算符號極度熟練的大腦迅速排出一列列公式,每一種運算結果都顯示這女子適合他。他的計算過程只用了幾秒鐘。

    幾年後,周然與林曉維的關係也陷入僵局。比起當初與路倩的水火難容,他與曉維如溫水煮蛙,表面還是一團和氣。他也漸漸習慣了,覺得其實沒什麼,好像生活本來就該這樣。

    某日凌晨兩點,周然調至震動狀態的手機嗡嗡作響。他視為欺騙電話不理會,但那鈴聲不依不饒。他不得不看一眼號碼,又看看睡在身邊的曉維,起身披衣去陽台接。

    「猜我剛才與誰一起吃晚飯?」電話那端的聲音有一點醉意。

    「英女王?貝克漢姆?……莎士比亞?」

    「特沒創意。我遇見了路倩。」騷擾者打了個呵欠,「他鄉遇故知,不勝感慨。」

    「這位兄弟,」周然耐著性子說,「您那裡是格林威治時間,而我這裡是北京時間。感慨也得講究天時人和,咱倆又沒仇。你遇見路倩關我什麼事?」

    「見到她,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朋友無視抗議,「周然,當年我冒著生命危險與你一夜私奔,你怎麼好意思詛咒我?你的良心太壞了。」他幽幽地歎一口氣,「我怎麼就沒早一點想起這往事呢。」

    「神經病詛咒過你。」周然掛了電話,重新躺回床上。醉漢說胡話,沒辦法計較。

    周然拉被子的輕微動作驚動了曉維,她睡得正迷糊:「天亮了?」

    「還早,才兩點多。」

    「誰那麼討厭半夜三更打來電話,神經病。」

    「剛剛離婚又去了英國的那位伴郎同志,喝多了,心情不好。」

    「哦,他呀。」曉維翻身背朝著周然,扯了被子蒙住頭,在被子裡說,「活該。」

    時至今日,周然再回想起這些往事,也不勝感慨。為什麼他也沒早一點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早一點記住自己的以及別人的那些教訓。

    當周然的回憶隨著夕陽一起沉入雲層深處時,林曉維正與一位心理咨詢師面對面。她通過報紙分類廣告找到了這裡。

    曉維坐進一隻手掌形狀的沙發裡,沙發柔軟,將她深陷其中,猶如一隻巨大的手把她捧在掌心。

    中年女醫師與她保持著一米的距離:「我姓童。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最近睡不好,每晚做很多夢。夢境很平常,多半是些以前的事,但醒來後很害怕。」曉維說。

    「最近你有什麼不愉快或者讓你緊張的事情嗎?」

    「我正在與我丈夫辦理離婚,事情進行得不太順利。」

    「哦。」童醫生沉吟了一下,「是你提出的離婚?」

    「是的。」

    「條件談不妥?」

    「不是。我的條件很低,可是他不肯談條件,完全置之不理。」

    「那就是他不肯放手。你們現在的狀況是……」

    「我們已經算是分居了。也許我需要等上兩年才能離成婚。我想就是這件事情讓我焦慮了。」

    「離婚不需要那麼久的。去法院起訴,拿出感情破裂的確切證據,或者拿出對方的過錯。兩年的等待是有點久了,長期處於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確實容易產生焦慮情緒。」

    「我不想和他鬧得那麼僵。不想讓彼此難堪,讓別人看笑話。我們雖然很久以來都相處得不太好,但是也從沒真正地撕破臉。現在既然要分開了,我更不想這樣。」

    「你的內心深處,並不是很想離這個婚吧。」

    「不要這麼說。我是鐵了心要離婚的。從我產生了離婚念頭到下定決心,用了很長的時間,想了很久很多。既然決定了,我就沒打算要改變,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想改變。」

    「你的表情看起來卻不像你的語氣那麼堅決。你的心裡還有留戀嗎?」

    曉維沉默了許久:「也許吧。最近總想起他的很多好處,每當這時候就不免想,我是不是可以原諒。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很難過。留下來,我對不起我自己。但是如果離開,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對不起他。」

    「你在電話裡對我講,你疑心自己又得了抑鬱症。你以前得過?」

    「是的。」

    「當時怎麼治療的?」

    「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樣的精神狀態是一種病,所以一直沒治。我丈夫當時曾建議我去看醫生,我為此與他冷戰過。後來他在家的時間很少,請了保姆陪伴我,治病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們的關係和你的環境一直沒改善,你也沒進行過治療,後來是怎麼好的呢?」

    「讓我想想……大概三年前的冬天吧,我和他去鄉下度了幾天假,遇上暴雪,我們被困在屋裡三天,停水停電,連食品都快吃完。那幾天過得很悲慘,但是回家後,我的病症卻慢慢好了。」

    「那幾天你倆相處得很好?」

    曉維點點頭:「但是回家後,一切都恢復原狀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同一時間,羅依一邊駕著車,一邊戴著耳機通話:「周然,你要的分析報告我已發到你郵箱。」

    「謝謝。」

    「我出去渡幾天假,手機可能會接不通,有事給我網上留言。」

    羅依掛掉電話,打開車內音響,丁乙乙的聲音跳了出來。

    「大家晚上好,我是丁乙乙。現在是晚上十點半,正在開車的聽眾朋友們,你們是否有了一點睏意?我放一首老歌給你們提提神,《一無所有》。千萬別開著車睡著了,否則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現在是傍晚六點多,離乙乙今晚的節目開播時間還有四個多小時,音響裡播出的是昨夜錄下來的音頻。正是塞車時段,車子走走停停。羅依鎖上車窗玻璃將喧囂隔絕,乙乙的嘻笑怒罵充滿狹小的空間。

    「收音機前有剛參加完高考的同學嗎?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補充一下,雖然我現在也很年輕,高考結束公佈成績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玩得晨昏顛倒神經紊亂。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了。所以你們一定要珍惜,千萬要好好地浪費這段日子。」

    儘管昨夜就聽過,但羅依再度被這邏輯混亂的話逗笑了。他當然記得丁乙乙當時晝夜不分的墮落狀。

    「我想起了一個笑話,送給高考完畢的同學們。一位剛考上清華大學的外地學生去報道,背著大包小包走在路上,遇見一位老先生。這孩子問:『老人家,請問怎麼去清華?』老先生撫著鬍子,語重心長地說:『努力,孩子,只有不懈地努力,你才能去清華。』」

    羅依又笑。這個笑話丁乙乙十年前就講過了,現在還拿出來湊數。

    「哦,還有七分鐘就到節目結束時間了。開車的朋友們,請放慢車速,注意安全。前兩天,我的一位朋友因為別人的違章,遭遇了一場車禍,幸運的是沒受什麼大傷。我們不能令別人不違章,但我們可以自己不違反交通規則和駕車道德。只要控制好我們自己,就起碼保證了一半以上的安全概率。如果有喝了酒正開著車的聽眾朋友正在聽我的這段廣播的話,請務必按我說的去做:將車在路邊停下,熄火,給110打電話,請他們來拯救你。阿門,祝你好運。在本期節目結束的時候,我把我的偶像張雨生的這首歌送給高考結束的各位同學們,祝你們金榜題名,前程似錦。這首歌的名字是《我的未來不是夢》,明天見。」

    已經離開人間若干年的聲音飄蕩在羅依的車廂內,他的思緒也恍恍惚惚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丁乙乙為她因車禍而喪生的偶像哭得眼睛紅腫。她拉著羅依的袖子:「羅依,我們永遠不要分開,死也要死在一起。」

    音樂播放完了,車內寂靜,而前方塞車不見好轉,一步一挪。

    羅依又找出手機,翻看著每一條短信,把一些信息存起來,把一些垃圾短訊刪掉。翻到其中一條短訊,他撥通那個號碼。羅依對著電話輕鬆地說:「嗨,沈沉,我回國有半個月了,接了幾份工作,一直忙著。……碰個面?沒問題。週末不成,我得到南方一趟,等我回來。這回該我請你了。你結婚了?恭喜恭喜。那更得我請了。把尊夫人也請上吧,你品位那麼奇怪,我很想看看什麼女子能入了你的眼。好,就這麼說定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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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乙乙的「閒言淡語」——關於初戀

    聽眾007:我忘不了我的初戀。我早就不愛他了,可是想起他還是會有難過的感覺。這是為什麼?

    丁乙乙:其實吧,這感覺跟你那初戀沒什麼關係,你只是不捨得忘記以前的日子,並且很心疼那時候的你自己。

    聽眾007:我後來也談過戀愛,我現在婚姻幸福。而且我與他的回憶並不美好。我太沒出息了。

    丁乙乙:專家們研究過了,人類的痛覺要比其他感覺更敏銳,人類對痛苦的感知程度也遠勝過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數常常會忘記疼愛呵護他的人,卻很難忘記傷害過他的人。

    周然同時收到了兩份禮物。一份是老太太親手做的工藝品,是周然以前曾在民俗博物館裡見到過某種民間祈福物,花花綠綠的布,針腳細細密密,裡面還附了一張紙條,字跡生硬稚拙:「好人有好報。」

    周然仔細地收了起來。雖然他不感興趣,但老人家這份心意他不輕易褻瀆。

    「她孫子出來了?」

    「還沒有,但是路總撤訴了。還有,我們剛剛拿到孫耀的授權書。他還讓我帶回這個,說是一位朋友托他轉送給您的。」孫耀就是在路倩的授意下扯他們後腿的那人。

    另一件禮物是個長方形盒子,可以做紙鎮或者做筆盒,用整塊質量上乘的天然水晶雕成,一頭高一頭底,像一副微形棺材,裡面也附了一張條子,字跡娟秀:「見義勇為光榮,捨己為人可敬。」這自然是路倩的手筆了。

    周然往包裝盒裡一丟:「這是讓我『去死』的意思嗎?」

    方助理解釋:「棺材官財,陞官發財。這是最近流行的祝福。」

    曉維最近很忙。瑜伽課、游泳、電影、音樂會、手工俱樂部、每週一次的大清掃和心理咨詢佔滿了她工作之餘的時間。此外她還每晚學習至少一小時。因為心理咨詢師告訴她,如果一個人的生活裡塞滿其它樂趣,少一些空閒和焦躁,晚上就會好眠少夢。

    儘管曉維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滿滿,但她的睡眠並沒因此而改善。她繼續夢見以前,夢見小嬰兒。那些在旁人眼中平靜異常的夢,之於她都是折磨。

    曉維與周然之前有和平分居協議:掩人耳目,每週聚餐一次。自從那個週末曉維與周然談判破裂,她就開始爽約。

    有天周然給她打了三個電話她都不接。那天夜裡她就夢見手機鈴聲響個不停,關機拔電池都沒用,手機飛在空中,她走到哪兒追到哪兒。她只好接起來。電話那頭有人說:是林女士嗎?您丈夫出車禍了。曉維醒來後一身冷汗。

    隔日她在辦公桌上發現未署名的鮮花,很貴的那種,引來無數人側目。曉維把花挪到公共區域。

    晚上她一個人去看電影,帶著爆米花,帶著飲料。文藝片觀眾一向少,又是檔期尾聲,百人放映廳只坐了五人,另四人是兩對情侶,成雙成對地相依相偎。曉維離他們遠遠地坐著。

    電影看到一半,有人坐到她身邊。曉維目不斜視,暗自腹誹:那麼多空座,為何偏要坐到她身邊?必是無聊之徒。

    淡淡的煙酒氣味飄過她的鼻端,曉維的不滿升級之餘又覺熟悉,一轉頭,大忙人周然正專注地看著銀幕,幽幽的暗光只映出他線條優雅的側面輪廓。察覺她轉頭,周然也側臉過來,黑暗中看得見他眼中的一點點光亮。

    「這種少年人的把戲,由你這位堂堂的青年精英來玩,掉份。」曉維低聲說。

    「難道只許你來看電影,就不許我看?」周然也低聲說。

    曉維冷哼一聲,繼續看片。片子劇情緩慢很催眠,之前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倒還可以,現在被中斷,便失了繼續觀看的心情。

    她怪罪於周然,帶著惱意:「周然,你找人盯梢我算什麼意思?」

    「我在街對面的八樓吃飯,之前你泊車時我就看見了你。」

    「那倒也為難你了。有話快說,我還要看片子。」

    周然默然片刻:「你這樣子,我倒真不知該說什麼了。」

    「不知道說什麼就別說了。無非就是你『不打算離婚』之類的。往那邊坐開些,公共場所帶一身煙酒氣還靠人這麼近,有沒有公德心?」曉維趕周然走,因為她自己不方便挪位子,她的包和外套在身邊的座椅上,座椅卡位上還放著吃的,挪起來費勁。

    前方某對一直啼啼咕咕唧唧我我的小情侶此時卻回頭朝他倆使勁地「噓」了一聲,原來這片子難得地演到□處,銀幕上一雙男女正擰成麻花狀,糾纏得天崩地裂。

    周然果真向旁邊一挪,與她之間空了一個座位。他問:「你有口香糖嗎?」

    曉維翻包。周然微微探身,打開手機自帶燈光給她照明。曉維包裡一向亂糟糟的,就如同她平時不太喜歡收拾屋子不得不總是突擊整理一樣,她也不喜歡整理包,又正趕上生理期,包裡還有衛生棉。換作平時,她會不好意思讓周然看到。但此時她巴不得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展示給周然,索性翻來翻去讓他看個夠。

    再後來,兩人繼續看電影。周然一直沒再出聲,而曉維覺得這電影拍得十分無聊,辜負了她的期待。

    場內燈光亮起時,周然坐那兒睡得正香。他的睡姿一向得體,雖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不打呼不流口水,即使被偷拍都不會影響到形象。

    曉維不客氣地用力推了他幾把:「起來吧,天亮了。」

    被她強行喊醒的周然維持了一貫的一覺醒來五分鐘內犯迷糊的狀態,出了放映廳連方向都辯不清。他被曉維當作小朋友一樣領了出去。

    從放映廳到停車場步行路程有五分鐘,待曉維準備上車時,周然剛好完全清醒。「開車小心。」周然叮囑曉維。

    曉維已經上車,聽到這話後放下車窗問:「你呢?」

    曉維其實想問他,你是不是也要開車回去?因為剛才看電影時他無聊時玩著自己的車鑰匙,想來他的車就在附近,而他現在身上有酒氣,不適合開車,所以想勸阻他。她又突然想到兩人正在分居冷戰,關切的話反而多餘。這麼一轉念,長長的一句問話就只剩下兩個字,聽起來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

    周然卻完全明白,指指對面:「幾個朋友在打那兒保齡球,我一會兒也過去,估計要半夜才散場。那時候酒氣早散了。」

    「你的手能打保齡球了?」曉維瞥了一眼他受傷的那隻手,再一次痛恨自己多事,不等周然回應,直接踩下油門走了。

    睡覺前,曉維預感晚上會夢見周然。她漸漸找到了規律,她的夢總會很神奇地變形地反映白天的一些事情。而每回夢見周然她都很煩,無論是夢見他的青澀少年時,還是他的白髮蒼蒼狀,總之醒來後她總是非常的煩躁不安。

    可是她預料錯了。這個晚上,她睡得非常好,躺下便睡著,一覺到天明。

    林曉維換新工作有兩個月的時間了。她認真工作,用心學習。她制訂的規章制度很完善又很人性化,她策劃組織的活動很周密很有新意。這些工作之前她從來沒做過,但她都完成得很好。

    有一天李鶴說:「你一定是個理家的好手,把家人照顧得周周到到,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有遺憾與懷念的味道。

    曉維暗自歎息。這些事情她在結婚前兩年或許好好地做過,但是這些年,她已經很久沒照顧好她所謂的丈夫,也很久沒好好地打理那個家了。家裡亂了有鐘點工來收拾,至於她那本來就不怎麼需要別人的丈夫,她是懶得討他的歡心的。在向周然正式提出離婚前,她對此心安理得,但李鶴這番話卻多少刺痛了她。

    這天她幫李鶴校對一份厚厚的文件,錯過了午飯時間。同樣餓著肚子的李鶴請她到樓下去吃工作餐。拿出錢包付款時,曉維看到他的錢包裡夾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她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李鶴把照片遞到她面前:「看,這就是我女兒。」

    照片中的小姑娘明眸皓齒,頭戴一頂小皇冠,穿蓬蓬裙,像個小公主。照片上的日期是去年的9月19日。看到那日期,曉維的心快跳了兩下。

    「漂亮的小姑娘。」她的聲音有些壓抑。

    「這是她去年過生日的照片。現在她又長高了。因為不好好吃飯,又瘦了一點。」李鶴收回照片。

    「她的生日是9月19日?上回你說她七週歲。」

    「對,再過些日子就過七週歲生日了。」李鶴提起女兒,本來就很溫和的臉上更柔了幾分。他看了看表,「回去吧,下午還得開會。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沒事。」

    「你氣色看起來不太好。要不,坐在這裡再休息一會兒?」

    「不用。我可能有一點低血糖,一會兒就好了。謝謝你。」

    曉維回寫字樓後,在洗手間裡停留了很久,洗了把臉才出來,眼睛有一點紅。她對關心她的同事說,她在門口被沙子迷住了眼。

    七年前的9月19日,李鶴女兒的生日。曉維那無法痊癒的傷口,以這樣的方式再度被撕開。

    她不會忘記,這一天正是她第一個孩子的預產期。那時,她每天在腦海中描畫它的模樣,一天天倒計時,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從它的踢打中體會到它的愉悅和焦躁,她滿懷憧憬地期待它的到來。

    結果,當距離它出世還不足一百天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因為她的粗心與無知,她永遠地失去了它。

    幾天後曉維就見到了李鶴女兒的真人。那天他們公司得到了十張兒童劇的贈票,曉維分到最後還剩了一張時送不出去,覺得把票浪費掉很可惜,晚上她自己也去了劇院。

    這些票座次相連,到來的都是曉維的同事及家屬,有的是一家三口,有的是小情侶。李鶴與他的女兒就坐在曉維身旁。

    小姑娘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玉雪可愛,在演出開場前向曉維自我介紹:「我叫李憶緋,回憶的憶,緋紅色的緋。」

    曉維說:「這名字好聽得很,與一位畫家的名字發音一樣。」

    「阿姨,您跟別人不一樣呀。別人聽到我的名字後總是說,你的名字跟那個演小龍女的演員一樣。」

    兒童劇的劇目是《白雪公主》。李憶緋小姑娘看戲時很乖,一聲不響。當音樂突然驚悚,舞檯燈光轉暗,惡毒皇后以老巫婆扮相出場,其他孩子開始驚呼時,李憶緋仍然很安靜,但她使勁抓著曉維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那隻小手柔軟而冰冷。曉維反手輕輕握住。

    老巫婆第二次出場時,曉維下意識地側頭看了看她,這回小姑娘很自覺地抱住她的胳膊,把圓圓的臉頰貼在她的小臂上。曉維心頭一熱,伸手摟住她,小姑娘順勢倒進她的懷中。曉維的心瞬間軟成一汪水。

    人與人的緣分說來就來,看完戲兩天後的某個下午,曉維接起李鶴桌上響了無數遍的手機,緋緋小姑娘在電話裡急急地問:「阿姨,請問我爸爸呢?」

    原來,她的淘氣同桌故意打碎了文具店的玻璃和商品,店主要求見家長或者老師。

    「阿姨,小強也沒有媽媽,他的爸爸很凶。如果他的爸爸知道了,小強會被揍死。所以我想請我爸爸把小強領回去。」

    「對不起,我也聯繫不上你爸爸。他剛才出門忘了帶手機。」

    「那可怎麼辦呢?店老闆很凶,我怕他會打小強。如果我去找老師,小強會被開除嗎?」

    「等一等。你們現在在哪兒?」

    最後曉維出面替孩子們解了圍。

    李鶴事後對曉維說:「這是你工作份外的事情,你沒必要去做。」

    「沒關係。我只擔心我多事了,與你教育孩子的方式相悖。我知道不該縱容小孩子犯錯,小孩子受點教訓是必要的,可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因為孩子的愛心和同情心應該保護和鼓勵。如果當時你接了電話,你會去嗎?」

    「應該會,雖然不太情願。」李鶴轉送了李憶緋送給曉維的禮物,是一幅曉維的畫像。她的畫嵌在卡通水果畫框裡,把曉維畫成天使的形象,用金粉筆工工整整地在畫上寫著:送給親愛的曉維阿姨。

    李鶴遞上另一份禮物:「這是我送你的,謝謝你對緋緋的關心和耐心。」

    曉維輕輕推回:「我收下她的禮物。這一份真的不必。謝謝你,也替我謝謝她。」

    林曉維對心理咨詢並不是很熱衷,去的斷斷續續,對醫生的每一句問話都十分警惕。她從心底深處並不相信這種方式能夠令她的情況好轉,或許她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向自己證明一種積極的生活方式。

    童醫生問:「你最近睡眠好些了嗎?」

    「還是那樣,每晚做很多的夢,早晨醒來覺得累。」

    「你說過你已經好多年不工作了。現在重新開始朝九晚五的職業生活,這本身也是一種新的壓力。也許你出去散散心會好一些。」

    「我每週都會開車去很遠的地方。」

    「一個人?」

    「嗯。」

    「也許你該試著與你丈夫一起出去。上次你說,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出行被困的時候,治好了你的抑鬱症。」

    「童醫生,我不想提他。」

    「不要迴避這個問題。我想,他可能就是你的抑鬱癥結所在。」

    「不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第一個孩子,在六個月的時候因為一場意外引產了,都是我的錯,對此我一直不能釋懷。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情,爭執,冷戰,還有……都是由這個孩子引起的。」

    「我想,如果你做了母親,你的心結就會慢慢解開,你與你丈夫的矛盾也會緩和。但是現在,你正好在走一條背道而馳的路。」

    「我可能做不了母親了吧,我也不再有這個期待了。現在我只希望離婚,切斷與這孩子的父親的聯繫,我們回歸到陌路人,他的精子歸他,我的卵細胞歸我,這個孩子也就不復存在過了。這樣在我的想像之中,就覺得我的罪也沒那重了。」

    童醫生花了一點時間才理清林曉維這一段莫名其妙的邏輯和假設:「我覺得,在離婚的問題上……你可能需要再冷靜一些。沒錯,你看起來很冷靜,可是你對於離婚這件事本身,邏輯很混亂。」

    無論醫生怎麼引導,林曉維始終繞來繞去,絕口不提令她最終做出離婚決定的原因。

    去年年末她去X市,以看演出為名,其實是去與唐元的妻子李藍告別,聽說她即將帶女兒出國。也不知是有人刻意安排,還是真的那麼湊巧,她見到了肖珊珊。

    並非每個妻子都會是最後一個得知真相的人。雖然曉維個性孤僻,這些年生活封閉,但她也會拜周然所賜偶爾參與到一些太太圈裡,從那些聊友那裡知道了很多這圈子裡的各種見怪不怪的奇聞異事,她也一直知道周然並不比這圈子裡的其他男人的行徑更高尚更清白。

    她甚至隱隱地知道,在周然曾經學習生活過很多年的那座遠方城市裡,他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女伴。有一兩年時間,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到那裡去一趟,近兩年他也會三四個月過去一次,曉維拒絕猜想他究竟是去洽公還是去探訪佳人。

    她既做不來A友人帶人捉姦痛毆小三與丈夫撕破臉皮大鬧公堂成為全城笑話的英勇行為,也做不來B友人面對移情別戀的老公淚流滿面跪地哀求的言情戲碼。既然周然從沒拿這些事情來困擾過她,那麼她也選擇了裝傻。

    可是她的掩耳盜鈴畢竟敵不住親眼所見的衝擊。尤其是,那個姑娘與她想像中的狐媚妖艷完全不同,她看起來青春而清純,眼中有幸福的期待的光彩。

    曉維的睡眠是從那一夜起開始惡化的。她夢見自己的少女時代,她也曾憧憬過未來,構畫過幸福的藍圖。

    她憧憬中最美好的未來,並非大富大貴,只不過是一個小家,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三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即使未來不夠完美,只有她孤身一人,她也不會有怨。她會每一天每一分鐘,都為自己積極上進地活著,做一個快樂的單身女。

    這一刻她驀然驚醒。她現在的生活,與她曾經的願望已經背道而馳,而她猶未察覺。現在的她自己,與她曾經對自己的期待,也早就沒了重合。她已經在生活中迷失了自我。

    第二天,曉維乘出租車去機場。當車經過周然的大學時,她突兀地請司機停下。她承認自己有一些不可理喻。

    在那所偌大的校園裡,她也不知道想要找什麼。她去了周然可能經常待過的圖書館自習室,她去了他有可能上過課的教學樓,她去了男生宿舍區,最後她終於在這所大學的榮譽館裡找到了周然,那裡有歷屆優秀畢業生的照片。

    曉維發了很久的呆,她想起一些色彩泛黃年代陳舊的影視劇,片中的女主角,每當做著這樣看似可笑的行為時,其實都是一種告別儀式。在她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麼做時,她的下意識已經幫了她這個忙。也許她真的該離開了。

    路倩幫了她另一個忙。真的巧得要死,當她離開那座樓時,路倩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雖然她與路倩至多算點頭之交,只是碰巧認識,偶爾在消費場所遇見而已。但是他鄉遇故知,也算緣分,所以她們一起坐下來喝了杯咖啡,說了比平時多一些的客套話。

    以前,路倩的咄咄逼人與自信飛揚一向是曉維忽略的重點,可是這一回,曉維覺得羨慕,甚至有一些受刺激。因為這正是她最缺乏的。

    還有更讓她受刺激的。先前她見到肖珊珊,感到那姑娘身上有一種令她熟悉的東西。見到路倩後,她明白了,原來那就叫作容貌與氣韻的些許神似。她也多少明白了,為什麼冷情冷面只逢場作戲不喜歡麻煩的周然,會與一個女人保持了那麼久的關係。

    曉維將所有混亂的思緒全壓了下去,她強抑著不去辨別此時她那席捲了全身每一個細胞的情緒,是屈辱,是嫉妒,是憤怒,還是失意。

    她對自己說:我要脫身,我一定要脫身。只要我離開,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了,我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了。當這樣想著的時候,她便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那些混亂都漸漸散去,同時散去的還有她曾經對未來的憂慮和不安。

    曉維知道,這一次,自己的選擇一定是對的。

    當然,這樣的情緒在自己內心裡排山倒海,但對外人而言卻可能微不足道,所以她不願意對別人講。她不想別人窺視到她的內心,因為那是連她自己也經常弄不清楚的地方。

    她甚至從沒提過周然出軌的事,寧可拐彎抹角地為兩人的冷漠關係尋找其他借口。因為這些事情令她難以啟齒,一旦說了出去,彷彿她的尊嚴也不存在了。

    周然最近難見曉維一面。自他從X市回來之後,她開始無視兩人的分居協定,根本不接他的電話,更不去履行與他每週聚餐的義務。

    周然是個很忙的人,更是個不願意自討沒趣的人,當他被拒了一次兩次三次之後,他就不再主動去打擾林曉維了,有要緊的事,便讓助理給她打電話。

    但曉維躲得了與他吃飯,躲得了他的電話,卻躲不開他的鮮花。

    那花送得又有規律,又無規律,上午九點半準時到達,有時連著送,有時隔天送,煩得曉維見了花就想丟掉,又每天到了九點二十五就開始下意識地等。

    花上從不署名。花束純白淺紫淡藍色,異常的素淡,擺在盒子裡而不是插在花籃裡,這是周然慣常的審美。

    曉維想撥電話讓他適可而止,又不想正中了他的下懷,更怕他矢口否認。她只能無視,盡量地無視。

    周然約不成林曉維,曉維卻很偶然地見到了他。曉維有個高中同學發財後榮歸故里,一一找了還留在本地的昔日同學小聚。

    這人在校期間便打架滋事到處惹禍又中途退學,所以很多人不願賞他的臉。但他與曉維曾做過幾天同桌,又曾經揍過糾纏曉維的男同學,曉維記得他的好,縱然不情願,還是應邀出席。只是點頭之後才發現,那人請客的地方竟是某家著名的娛樂中心,傳說中的紙醉金迷銷金窟。

    曉維自然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挨了兩小時後就借口有事要離開。包間之外的大廳正好有演出,衣不蔽體的艷舞女郎踢著大腿,雌雄莫測的歌者吊著嗓子,曉維挑了個無人的雅座坐下來打算觀賞一會兒再走。

    沒多久,這場子裡的氣氛更多了幾分奢靡暖昧。在主持人誇張煽情的解說裡,一位長相美艷身材惹火但唱功實在一般般的依依小姐,得到了一位來自外地的「朱老闆」的青眼,點了一首又一首,一會兒送花,一會兒邀酒,依依小姐嬌也笑著不住地行禮,儼然就是電視劇中舊時代十里洋場才有的橋段。

    良家婦女林曉維幾時見過這樣的光景,不免好奇地朝朱老闆那方向看去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即使燈光很暗,她也一眼便看到了那一圈人裡居然還坐著一個周然。

    那一堆人裡有男有女,男的都西裝革履,女的都簡約清涼。坐在最正中的胖子大約就是主角朱老闆,左邊摟一個,腿上坐一個。另外的姑娘們也都左傾又斜地各歸其位。

    她之所以一眼看得見周然,是因為他在那群人中很顯眼。

    周然斜斜地倚在一圈沙發的最邊上,嘴裡含著一支煙,神情有一些冷淡,看起來興致缺缺。某個女子一臉愛慕地抱著他的胳膊,幾乎要擠到他腿上去,他揚揚下巴,示意那女子坐遠一些,用恢復自由的那隻手夾著香煙撣了撣煙灰,一派的漫不經心。那女子不甘心地把頭又枕到他的肩膀上,抱著他的腰,周然視她若無物,扭頭去看台上的節目。那朱老闆好像說了句什麼,周然笑著回了一句,那堆人哄笑出聲,有人甚至鼓起掌。

    起先曉維覺得他坐在那堆人裡顯得格格不入,現在才發現,他坐在那兒與那週遭融洽得很。雖然早就知道這種場合就是周然的舞台之一,可親眼見到這另一面的周然,與只是純想像中的感覺到底不同。她立時失了繼續觀賞節目的興趣,起身走了。走到門口偏又下意識地又回頭朝周然他們那方向看了看,卻沒想到周然的目光似乎也正看向門口,並且下一秒鐘,他站了起來。

    曉維驚得非同小可,立時轉身一路小跑出去,引得服務生走上前關照她「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麻煩」。

    直到把車開出去也相安無事,曉維長舒一口氣,鄙視自己神經過敏沒出息。她也沒做什麼虧心事,有什麼可逃的。

    娛樂城離她現在的住處很近,曉維今日開得又快,只十幾分鐘就到了家,剛打開房門,手機就響了。她正為已經脫離尷尬地而幸慶,隨手就按下了接聽鍵,竟忘了她本不該理會周然來電。

    「你在哪兒?」周然問。

    「家裡。」

    「那我看錯了。想來你也不會出現在那裡的。」

    他不這樣講倒罷了,一說曉維立時火大:「怎麼?那種地方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這話一出口曉維就想咬掉舌頭。這就叫典型的不打自招。她根本就是中了周然的圈套,因為倘若他按常規方式問「你剛才是不是在皇朝娛樂城」,她鐵定要否認到底。

    「那裡魚龍混雜,不適合你。如果真想去,也該找幾個可靠的人陪著,別單身前往。」

    周然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把曉維氣得語塞。他口氣真摯態度溫和,彷彿剛才美人在懷的那個尋歡客只是他的克隆體,與他完全無關。

    曉維在心裡罵了他五六遍「偽君子」,但又不想繼續與他爭辯,以免自己看起來像個跟蹤又吃醋的妒婦。她也學著他的口吻和和氣氣地說:「哦,知道了,謝謝你。」說完就把手機用力地丟到沙發裡以洩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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