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隔天立刻去換了新門號,付了一筆換號費。
承辦小姐告訴我,一般門號回收後大約要經過三個月,
才會再把門號租給下一個使用者。
「不過我也碰過不到一個月就把號碼再租給別人的例子。」她說,
「這種疏失很容易會造成下一位使用者的困擾。」
對我而言剛開始確實是困擾,但後來卻演變成一場美麗的邂逅。
『我應該要給貴公司一筆邂逅費。』我說,『可以刷卡嗎?』
「呀?」她一頭霧水。
『沒事。告辭了。』我說,『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我似乎又開始對年輕的異性說些言不及義的話了。
「什麼?」我去更改手機號碼時,人事部門的熟女大叫,「你幾個月前
才剛改過,現在又要改,你煩不煩?」
『妳每天化大濃妝都不嫌煩,我每幾個月才換一次手機號碼為什麼要
覺得煩?』
「你……」她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
『抱歉。』我說,『我剛剛說錯了,其實要把濃妝卸掉比較煩吧。』
「給我滾!」她終於可以說出話了。
看來我對熟女也可以說些無聊話了。
這樣也好,反正我接下來應該要認識一些輕熟女或是熟女。
如果再認識年輕女孩,我想……
我不敢再想了。
我似乎又在人生中按了一次Reset。
雖說又是重新開始,但反而回到第一次按Reset之前的日子。
日子枯燥、人快枯萎、存在感薄弱。
晚飯又不知道該吃什麼,往往只能到巷口7-11買個御便當。
「要加熱嗎?」看起來才20歲的女店員問。
『再熱也無法溫暖我這顆冰冷的心。』
「呀?」
『請加熱。』我說,『謝謝。』
我常想起她,也懷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包括騎單車、吃晚飯、
甚至是那段莫名其妙通電話的日子。
我這時才發覺,她甜美的聲音果然是一種療傷系音樂,
所以跟她相處的那段日子,我的身心都很健康。
如今她的聲音只存在於記憶,而且越來越模煳,我覺得自己快生病了。
這樣下去不行,我得振作,我也該聽她的話,好好認真過日子。
為了不想成為蜜蜂,我開始在食衣住行育樂方面做點改變。
例如我不再老是包便當或是到7-11買御便當,我會試著煮東西吃。
雖然大概只是煮水餃之類的小兒科廚藝。
我也決定騎單車上下班,反正我住的地方離公司很近。
假日清晨就騎單車到郊外,越騎越遠,汗也越流越多。
所有負面情緒和寂寞空虛感似乎會隨著汗水排出體外。
換新手機後一個月,我去了一趟日本,五天四夜的單車旅行團。
前三天都是在石川縣白山市附近騎單車游景點,大約騎了50公里。
印象最深的是沿著手取川騎向日本海的這段路程,
因為我沿途不斷回憶起跟她沿著安平堤頂騎到鹽水溪出海口的往事。
最後一天我脫團獨自到白山市的「千代女ソ裡俳句館」逛逛。
我在展覽室看見加賀千代女親筆寫下的掛軸:
「朝顏ビコペトシヘホサパヘチ水」
加賀千代女寫這首俳句時是35歲,和我現在的年紀一樣。
或許35歲是個心境開始轉變的年紀。
回想交第一個女朋友時太年輕,關於愛情的概念,似懂非懂。
大概只知道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拉倒。
交第二個女朋友時,覺得自己夠成熟,也知道要珍惜愛情的緣分。
但我卻不懂包容與體諒,不懂當女生說冷時,其實不是要你給她外套,
而是要你給她一個擁抱。
如今因為她的出現,讓我學會包容與體諒。
雖然聽起來可能會有點噁心,但我打從心底認為只要她花開燦爛,
我便心滿意足。
我真心憐惜朝顏之美,根本沒想到我得喝水。
回台灣後,我在工作崗位上變得更有活力。
下班後也會找些事來做,日子過得算充實,空閒時不會無聊到爆。
她說的沒錯,只要改變過日子的態度,人生就會不一樣了。
我不再用毛筆寫英文字,改用原子筆寫,果然順手多了。
有天下午我去找客戶確認一下他們對產品的要求,六點左右回公司。
一進公司剛好碰見那個人事部門的熟女。
「喂。」她叫住我,「下午有人打電話來公司找你。」
『誰?』
「你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妹妹。」
『到底是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
「我忘了。」她說,「這有差嗎?」
『當然有差!』我大叫,『我媽媽才不可能在外面偷偷生個女兒。』
「那你爸爸呢?」
『這我就不敢說了。』
「那她大概就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吧。」
『問題是我哪來的同父異母妹妹?』我又大叫。
「她只說她哥哥姓蔡,在我們公司當工程師,今年35歲。」
『蔡坤宏也是35歲啊。』
「她確認過了,不是蔡坤宏。」
『可是……』
「不說了,我要下班了。」她說,「你妹妹今天晚上會打手機給你。」
『打手機?』
「是呀。」她說,「我給了她你的手機號碼。」
『喂!』我第三次大叫,『妳不確定她是誰、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妳為什麼隨便把我的手機號碼給人?』
「因為我看你不爽呀。」她竟然笑了,「bye-bye。」
我帶著滿肚子疑惑騎單車回家,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這種說法好像是我當初找solution時的藉口,難道會是她?
莫非她也像我一樣,在南科一家一家找35歲的蔡姓工程師?
這不可能吧。她並沒有一定得找到我的決心和毅力。
況且我在南科佔了地利人和之便,也得花三個多月心血才找到他,
而離開她至今也才一個半月,她怎麼可能這麼快便找到我?
如果不是她,那麼會是誰?難道我真有同父異母的妹妹?
又不是演電視劇,主角總是愛上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妹妹,
然後才發覺彼此有血緣關係,於是痛不欲生,相約一起去跳樓。
如果既不是她,也不是同父異母的妹妹,那麼到底是誰在耍我?
算了,等接到電話後再說吧。
我打開冰箱,拿出一包冷凍水餃,打算今天晚飯就吃水餃。
扭開瓦斯爐燒水,水還沒開,手機卻先響了。
我從左邊褲子口袋掏出手機,低頭看了看,來電顯示是一組號碼。
她的號碼我雖然眼熟,但現在我只記得前四碼,
而這四碼竟然和來電顯示的前四碼一樣。
『喂。』我按鍵接聽,很緊張。
「你好。請問你是在晶元光電上班的工程師嗎?」
這聽起來應該是女生的聲音,但聲音很低沉,像掐著脖子說話。
『嗯。』我語氣很謹慎。
「你是不是姓蔡,而且今年35歲?」
『沒錯。』我問,『請問妳有什麼事嗎?』
「你認識韓英雅嗎?」
『啊?』我嚇了一大跳,『這……』
「這什麼這,你到底認不認識韓英雅?」
『我認識。』
「哥哥!」她叫了一聲,「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似乎不再掐著脖子說話,聲音變正常了。
啊?這是韓英雅的聲音啊。
『妳……』我舌頭打結了,『妳怎麼……』
「歐吉桑。」她笑了,「你在做什麼?」
『我正在煮水餃。』
「那麼先把火關了。」她說,「我要跟你說話。」
『喔。』我關了火。
「我想問你一件事。」她說。
『什麼事?』
「我頭髮慢慢的長了,要繼續留嗎?還是剪了?」
『繼續留吧。冬天快到了,長頭髮好,可以保暖。』
「嗯。」她笑了笑,「其實你只是不希望我花錢去剪頭髮吧。」
『妳猜對了。』我竟然也笑了。
「你最近好嗎?」她問。
『還好。』我說,『妳呢?』
「不好。」
『為什麼?』
「如果我的生命變得一團亂,那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的關係。」
『喂,不要再用日劇的對白說話。』
「這不是日劇。」她說,「這是我的現況。」
『真的嗎?』
「嗯。」她說,「自從你不理我之後,我就不騎單車了。而且我打算
以後都不騎了。」
『妳不可以放棄單車,如果妳放棄了單車,單車會很可憐的。』
「你自己還不是用日劇的對白說話。」她笑了。
『抱歉。』我也笑了笑,『總之妳還是要騎單車。』
「那這禮拜天你陪我騎。」她說。
『好。』我問,『還是6點碰面?』
「快冬天了,天沒那麼早亮。」她說,「改約6點半吧。」
『嗯。』
「先這樣。」她說,「bye-bye。」
『bye-bye。』
她掛了手機。
啊?
我剛剛在做什麼?
除了發現是她打來的那個瞬間覺得很驚訝外,之後我竟然都不驚訝?
最重要的是,我怎麼沒問她跟solution之間現在是如何?
而且我也沒問她怎麼找到我、為什麼要找我之類的問題。
難道是因為我太習慣跟她講手機,以致於即使已經一個半月沒聯絡,
我和她之間依舊可以很自然的交談?
禮拜天清晨,我在約定前10分鐘抵達,天才濛濛亮。
看來這陣子騎單車上下班讓我的體力變好了,騎單車的速度也變快。
10分鐘後她也抵達,天色終於明亮。
「歐吉桑。」她指著身上穿的外套,「我有尊重現在的天氣哦。」
『很好。』我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轉身向前騎,我立刻跟上,跟她並排騎車。
像以前一樣,我們邊騎邊聊幾句,偶爾會沉默。
不用刻意配合對方的速度,我們始終並排騎車。
我懷疑我們可能連呼吸的頻率都一致。
這一個半月以來,應該發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們停下單車,並肩坐在堤頂上,今天的天氣好得沒話說。
我突然發覺,這次的路線仍然是沿著安平堤頂到鹽水溪出海口。
可是我們剛剛並沒有先說好要騎這條線啊。
為什麼我們會很有默契一起騎到這裡?
『妳怎麼找到我?』我問,『難道妳真是一家一家找?』
「剛開始時確實是這樣。」她說,「不過我打了20幾家公司詢問後,
便放棄了,因為實在太難了。」
『那為什麼……』
「等等。請讓我先讚美你。」她打斷我,「當我親自試過才知道這有
多麼困難,也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決心和毅力才可以做到。所以你
太強了,我給你拜。」
『這沒什麼。』我有些不好意思,『妳過獎了。』
「後來是因為他說你在晶元光電上班,我才能找到你。」
『他怎麼會知道?』我很驚訝。
「你忘了嗎?」她說,「你找到他時,曾給他看了你的名牌,所以他
知道你上班的公司。」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可是妳為什麼要找我?』
「那你呢?」她反問,「你又為什麼要找他?」
『這……』
「這什麼這。」她說,「回答問題吧。」
『我覺得一定要找到他,妳才會真正快樂。』
「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類似。」
『類似?』
「嗯。」她笑了笑,「我也覺得一定要找到你,我才會真正快樂。」
『可是他……』
「我當然很感激他,因為他讓我的人生轉了個彎,轉到正確的方向。」
她又打斷我,「但轉彎之後,卻一直是你陪著我走呀。」
『我……』
「我什麼我?」她說,「我雖然年輕,或許不算成熟,但還是分的出來
什麼是感恩一個人的心情,什麼又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
『但我整整大妳12歲啊。』
「你試著回憶一下。」她說,「25年前,當你10歲的時候,有沒有
碰到一位70歲的老婆婆對著你倚老賣老呢?」
『應該沒有吧。』
「我那時大你60歲都沒有倚老賣老了,你現在才大我12歲,為什麼
卻要倚老賣老?」
『我很認真耶。』我說,『但妳竟然在唬爛。』
她格格笑了起來,笑聲好甜好美。
『妳這陣子真的過的不好?』等她笑聲停止後,我問。
「嗯。」她點點頭。
『也沒騎單車?』
「嗯。」她又點點頭。
『那我以後還是陪妳騎單車吧。』
「好呀。」她笑了,「讓我們一起騎單車,減少地球暖化吧。」
『暖化沒什麼不好。』我說。
「咦?」她很驚訝,「你怎麼會這麼說?」
『人心是如此冰冷。』我笑了笑,『所以這個世界還是熱一點好。』
「你自己還不是在唬爛。」她又笑了起來。
起風了,海風從海面上吹向陸地,帶來一股涼意。
『妳汗擦乾了嗎?』我問。
「擦乾了。」她說。
『那麼就享受現在的風吧。』
「嗯。」
我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海、轉頭看看她。
「你在想什麼?」她問。
『沒什麼。』我笑了笑。
天空是碧藍的,海洋是廣闊的,而像朝顏一樣的英雅是美麗的。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