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玫瑰 正文 第十八章
    下午上班時,我又拿出皮夾裡的九朵玫瑰。

    然後想起「心中有海,眼中自然就會有海」這句話。

    腦中好像突然打了一聲雷,我立刻清醒過來。

    這句話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會有夜玫瑰」?

    除了在花店以外,我幾乎很少看見玫瑰花。

    即使在剛剛的花店,我也不會想要用「眼睛」尋找玫瑰花。

    原來我並不是真的喜歡「有形」的玫瑰,我喜歡的是,「無形」的玫瑰。

    也就是說,因為我心裡有夜玫瑰,於是在我眼中,自然可以輕易看到夜玫瑰。

    我終於明白了。

    但是,我心中的夜玫瑰是?

    我閉上眼睛,試著用心來看夜玫瑰。

    過了幾秒,我聽到一段對話。

    「當然你也可以叫我,在夜晚綻放的玫瑰花。」

    「什麼意思?」

    「夜玫瑰。」

    這是我和葉梅桂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啊。

    然後我看到葉梅桂嬌媚的眼神,聽到葉梅桂的聲音。

    葉梅桂的影像逐漸被夜玫瑰取代,或者說,這兩種影像根本就是重迭的。

    於是我看到夜玫瑰的枝葉、看到夜玫瑰的刺、看到夜玫瑰的含苞、看到夜玫瑰的綻放、看到夜玫瑰的花瓣、看到夜玫瑰花瓣上的水珠。

    我在心裡看到的是葉梅桂,也是夜玫瑰。

    我剛睜開雙眼,就立刻接觸到字條上的玫瑰。

    我彷彿看到葉梅桂早上要出門前,從瓶子裡倒出一顆藥丸,然後走到廚房,倒一杯半滿的水。

    接著低下身,從茶几下方拿出一張紙條,坐在沙發上寫字。

    她嘴角掛著微笑,開始在紙上一筆一劃,畫一朵玫瑰。

    我在心裡大聲說:「玫瑰,別畫了。趕緊出門,妳快遲到了!」

    她沒聽見,神情仍然認真而仔細。

    終於畫完了,她站起身,把紙條拿高,看了一會後,很得意地笑著。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趕緊拿起皮包,蹲下身子摸摸小皮的頭:「小皮,在家乖乖哦,姐姐很快就回來了。」

    我在心裡看到夜玫瑰,於是眼睛中,到處充滿了夜玫瑰。

    我立刻站起身,跑出辦公室,衝下樓。

    因為我突然很想看到葉梅桂。

    可是我不知道葉梅桂上課的幼兒園在哪裡啊。

    我只好先跑到原杉子的咖啡店,問她幼兒園在哪?

    疏洪道果然也在那裡。

    「出了店門口,你先左轉。看到一家西服店後,再右轉。」

    原杉子還沒開口,疏洪道便開口說。

    「然後呢?」

    「然後直走,走到有紅綠燈的交叉口,再右轉一百公尺就到了……」

    「謝謝。」我馬上轉身。

    「就到了我們公司樓下。」

    「喂!」我又回過頭,瞪著疏洪道。

    原杉子笑了笑,叫我跟她走到店門口,然後指出詳細的方向。

    我說了聲謝謝,便轉頭往前飛奔。

    一直跑到幼兒園門口,我才停下腳,喘氣。

    我走進幼兒園,傳來一陣小孩子的歌聲,循聲一看,看到葉梅桂正在戶外,教小孩子唱歌。

    在我右前方20公尺處,葉梅桂背對著我,坐在草地上。

    她前面的小朋友們也都坐在草地上。

    她有時雙手輕拍、有時嘴裡唱著歌,身體也不時微微擺動,我偶爾可以看見她的側臉。

    這神情,跟學姐在廣場上教「夜玫瑰」時,是一樣的。

    兩朵夜玫瑰的影像,又開始在我心中,交錯與重迭。

    直到葉梅桂好像發覺背後有人,轉過身,看到我。

    葉梅桂突然站起身,向我跑來;我也朝著葉梅桂,跑去。

    我們相遇在一顆樹旁。

    這情景,跟「TheLastDance」中,我跟學姐在「夜玫瑰」出現時的樣子,是一樣的啊。

    「喂!」

    葉梅桂叫了我一聲,我又離開夜晚的廣場,回到白天的樹旁。

    「喔。」

    「喔什麼喔。」她瞪了我一眼:「你來這裡,就是要喔給我聽的嗎?」

    「不能用喔嗎?」

    「不行。」

    「嗯。」

    「嗯也不行!」

    「那……」我想了想,搔搔頭:「妳好嗎?」

    「我很好呀。」

    「吃過午飯了嗎?」

    「當然吃過了。」

    「那妳就不餓了吧?」

    「廢話。」她又瞪我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是因為想說話才來這裡的,我是因為想看看妳。」

    葉梅桂臉上微微一紅,過了一會,才低頭哼了一聲:「又騙人。」

    我們靜靜地站在樹旁,沒多說話。

    我一直看著低頭的葉梅桂,有時我閉上眼睛,有時把眼睛睜開。

    閉上眼時,我在心裡看到夜玫瑰;睜開眼時,看到的也是夜玫瑰。

    不管是葉梅桂或夜玫瑰,我在心裡看到什麼,也會在眼睛中看到。

    當葉梅桂的臉頰有了一絲紅暈,我就會看到夜玫瑰嬌艷的花瓣。

    當風揚起葉梅桂的髮梢,我就會看到夜玫瑰的枝葉,隨風搖曳。

    「對了,你怎麼知道這裡?」葉梅桂抬起頭問我。

    「原杉子告訴我的。」

    「哦。」她又問:「你為什麼突然想看我?」

    「是啊,為什麼呢?」

    「我在問你呀。」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很想看到妳。」

    「嗯。」她笑了笑:「現在你已經看到了呀。」

    「嗯。終於看到了,真好。」

    「你不應該跑來的,我們晚上就可以見到面了。」

    「嗯,說得也是。可是我老覺得上班前看不到妳,很不習慣。」

    「笨蛋,有什麼好不習慣的。」

    「是真的不習慣。」

    「那你以後就跟我一起出門好了。不過……」葉梅桂看著我:「你那麼貪睡,要你早起大概很難吧。」

    「不難,一點都不難。」我趕緊搖搖手:「我一定早起。」

    葉梅桂聽完後,笑了起來。

    「好吧,你回去上班吧。」

    「嗯。晚上妳會回家吧?」

    「廢話。我哪天不回家?」

    「真好。我晚上又可以看到妳了。」

    「嗯。今天別在外面買飯回來吃了。」

    「喔?為什麼?」

    「在家裡吃就好。」

    「我買飯回去後,也是在家裡吃啊。」

    「笨蛋,今晚我煮飯。」

    「有煮我的份嗎?」

    「當然有!」葉梅桂又瞪了我一眼。

    「那……我回去上班了。」

    「好。」

    我走了兩步,往左邊回過頭:「玫瑰。」

    「幹嘛?」

    「請多保重。」

    「無聊。」

    我又走了兩步,這次是往右邊回頭:「玫瑰。」

    「又想幹嘛?」

    「再讓我看妳一眼吧。」

    「你有病呀!」

    我再往前走,停下腳步又準備要轉頭時,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可以把頭再轉轉看。」

    我二話不說,很阿莎力地跑掉了。

    「夜玫瑰」〈14。3〉Byjht。回公司的路上,我邊走邊想,為什麼迫不及待想看到葉梅桂呢?

    在等著過馬路的空檔,我突然想起,剛剛轉頭回去看著她的動作。

    最後一次看到學姐時,學姐也是這樣回頭啊。

    這應該同樣都表示一種依依不捨啊。

    綠燈剛亮起,我卻不自覺地往後退。

    右腳往後踏、左腳並在右腳旁、右腳再往前輕輕掃過。

    咦?這是也門步啊。

    以往學姐在唱「花影相依偎」時,我總是專注地聆聽,於是腳下的舞步,便會凌亂。

    難怪我老記不起來「花影相依偎」時的舞步。

    我終於想起來了。

    右腳往後踏、左腳並在右腳旁、右腳再往前輕輕掃過,這就是「花影相依偎」時的也門步啊。

    我還記得,由於我雙腳的動作跟學姐是相反的,所以學姐是用左腳往前輕輕掃過。

    她掃起左腳的動作非常優雅,好像根本不會揚起地面的沙。

    關於「夜玫瑰」的記憶拼圖,我終於完全拼起。

    是的,我一定是把這張圖,埋藏在心海裡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久而久之,水面上的泥沙開始沈澱,完全覆蓋了這張圖。

    忽然海面起了風浪,底層的泥沙被捲動,於是露出了這張圖的一角。

    然後風浪愈來愈大,所有覆蓋在圖上的泥沙都被捲起,於是整張圖的樣子,又出現了。

    但是,是誰造成風浪呢?

    一定是葉梅桂。

    當我跟她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也可以叫做「夜玫瑰」時,海面就開始刮起風浪,因此露出圖的一角。

    然後是葉梅桂的眼神、聲音和動作等等,加大了風浪的強度,最後終於捲走了覆蓋在圖上的,所有泥沙。

    於是學姐的眼神、學姐柔柔軟軟的聲音、學姐白淨臉龐上褐色的痣、學姐唱夜玫瑰的每一句歌聲、學姐跳夜玫瑰的每一個舞步……

    我全都記起來了。

    馬路上的紅綠燈,不斷地交換紅色和綠色,正如現在的我,不斷地交換「過去」和「現在」一樣。

    我一直呆站在路旁,卻覺得像正站在海堤上,而回憶恰似迎面而來的海嘯,把我完全吞沒。

    其實我在廣場上的回憶,只到最後一次看見學姐為止。

    夜玫瑰不僅是學姐在「TheLastDance」指定的最後一支舞,也是我在廣場上的,最後一支舞。

    從此之後,我就不再到廣場了。

    因為我相信,廣場上沒了學姐,就像圓沒有圓心,是沒辦法再圍成一個完整的圓。

    學姐走後兩三年內,即使一個簡單的呼吸,也很容易讓我想起學姐。

    我還記得,我每晚睡覺前,我一定要跟自己說一句:「我喜歡夜玫瑰。」

    我很努力記下說這句話時的聲音和語氣,因為學姐說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你一定要再說一次。」

    我也試著多說話,多跟自己說話,也多跟別人說話。

    可是我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啊,我的話不多。

    但學姐要我多說話,我就多說。

    後來開始養狗,我也跟狗說話。

    久而久之,我發覺身上塗滿了好多色彩。

    但就像讓熊貓拍彩色照片一樣,熊貓本身依舊是黑白的。

    只有背景換成彩色。

    即使是彩色的照片,我仍然是黑白的熊貓啊。

    「小柯!」

    我的右手被用力搖了幾下,我醒過來,感覺全身濕漉漉的。

    那是因為我剛從回憶的洪流中,被拉起。

    「怎麼站在路上發呆呢?」疏洪道拍拍我肩膀:「回去上班吧。」

    「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然後跟在疏洪道身後,慢慢走回公司。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們不知道嗎?」

    老闆看到我們,很生氣地說:「如果不想幹了,乾脆就寫辭呈給我。還有你,小柯。」

    老闆指著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辦公桌要收拾乾淨!」

    然後怒氣沖沖地,轉身進他的辦公室。

    我到這時才完全清醒。

    「我們每天都加班,也不給加班費。才遲到一下子,卻那麼計較。」

    老闆走後,疏洪道跟我說。

    「你去跟老闆講啊。」

    「講什麼?」

    「講加班不給加班費,就不應該怪我們遲到。」

    「你說得對。」疏洪道站起身,激動地說:「我去跟他說!」

    「喂!」我趕緊說:「我開玩笑的。」

    但疏洪道還是毅然決然地,昂首走進老闆的辦公室。

    過了一會,疏洪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說:「我講完了。」

    「老闆怎麼說?」

    「他說我說得對。」

    「真的嗎?」我很疑惑:「所以呢?」

    「所以我們今天晚上要留下來開會。八點開始。」

    「什麼?」

    「我跟老闆說,因為我們下午遲到,所以如果晚上不留下來開會的話,我們的良心會不安。」

    「喂!」

    這個混蛋,我晚上要回家跟葉梅桂吃飯啊。

    我坐在辦公桌前,試著靜下心來工作。

    但這實在很困難,因為學姐、葉梅桂和夜玫瑰一直來找我。

    我腦海中的場景,也不斷在客廳與廣場之間變換。

    「夜玫瑰」的記憶拼圖已完全拼起,我可以看清楚這張圖的全貌,但是,正如最後一次見到學姐時,學姐問我的那句話:「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除了是一首歌、一支舞,或是一個人(無論是學姐或是葉梅桂)以外,夜玫瑰還可以代表什麼呢?

    「夜玫瑰」〈14。4〉Byjht。我就這樣呆坐在辦公桌前胡思亂想,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

    「喂。」我好像聽到葉梅桂的聲音。

    完蛋了,我一定錯亂了,我的耳朵竟然可以在公司內聽到她的聲音?

    難道不僅是「心中有夜玫瑰,眼中自然就會有夜玫瑰」,而且還有「心中有葉梅桂,耳中自然就會有葉梅桂」?

    「喂!」

    我不禁回頭一看,葉梅桂竟然站在我身後。

    「咦?」我站起身說:「妳怎麼會從我心裡面跑出來?」

    「你在胡說什麼。」葉梅桂的臉上微微一紅。

    我拉拉她的衣袖、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頭髮,然後說:「妳是真的存在啊。」

    「廢話。」

    「喔。」我回過神:「妳怎麼知道我在這?」

    「我問你們公司樓下的管理員,他告訴我,你們的辦公室在七樓。」

    「妳下課了嗎?」

    「嗯。」

    「今天累不累?」

    「不會累呀。」葉梅桂笑了笑。

    「那……」我想了想,再說:「妳來這裡是?」

    「不可以來嗎?」

    「當然可以啊。」

    「那輪到我問你,你今天累不累?」

    「我也不累。」

    「他發呆了一整個下午,當然不會累。」疏洪道在旁邊突然開口。

    我瞪了疏洪道一眼,然後趕緊找了張椅子,讓她坐在我旁邊。

    幸好我的辦公桌還算大,坐兩個人不成問題。

    「對了,你今晚想吃什麼?」葉梅桂問。

    「今晚恐怕不能回家吃飯了。」

    「為什麼?」

    「八點要開會,臨時決定的。」

    「不是臨時決定的,是小柯自告奮勇、自動請纓的。」疏洪道又說。

    「自你的頭!」我轉頭朝著疏洪道:「你還敢說。」

    「那就等你開完會,我們再吃飯。」葉梅桂笑了笑。

    「可是開完會就很晚了。」

    「多晚都沒關係,我等你。」

    「那妳肚子餓了怎麼辦?」

    「晚幾個鐘頭吃飯,對我沒什麼差別。」葉梅桂又問我:「倒是你,你不先吃飯再開會嗎?」

    「我如果吃飽飯再開會,很容易打瞌睡的。」我笑了笑。

    「我反而是肚子餓時開會,才會打瞌睡。」疏洪道又答腔。

    「沒人在問你!」我又轉頭跟疏洪道說。

    「那我先走了,晚上見。」葉梅桂站起身。

    「我送妳。」我也站起身。

    「不用了。」她笑了笑:「你把桌子清一清吧,有點亂。」

    「老闆也常罵他桌子很亂喔。」疏洪道又說。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時,葉梅桂問疏洪道:「真的嗎?」

    「是啊。」疏洪道站起身:「老闆說他桌子太亂,做事一定不認真。」

    「桌子亂跟做事認真怎麼可以混為一談。」葉梅桂說。

    「而且老闆還說,他穿的衣服不夠素淨,一定不是優秀的工程師。」

    「太過份了。」葉梅桂似乎很生氣。

    「你們老闆在哪?」她轉頭問我:「我去找他。」

    「妳找他做什麼?」我很緊張。

    「我要跟他說,如果他認為把桌子弄乾淨的人做事就比較認真的話,那叫他找我來上班好了。真是笑話,照這麼說,每個月發薪水時,只要看看每個人的辦公桌就好,愈乾淨的,薪水愈高。」

    葉梅桂氣呼呼地說:「穿著不夠素淨就不是優秀的工程師,這更可笑。一位優秀的工程師應該表現在頭腦、眼睛、胸口和肚子,怎麼會表現在穿著呢?」

    「頭腦、眼睛、胸口和肚子,是什麼意思?」我很好奇。

    「頭腦夠冷靜、視野夠開闊、胸襟夠寬廣、肚子內的學問夠豐富。」

    「說得好!」疏洪道起身拍拍手。

    「不客氣。」葉梅桂反而笑了起來。

    「沒關係的,我把桌子收一收就好。妳先回去吧。」我說。

    「哼。」葉梅桂哼了一聲,隨即又說:「這是哼你老闆,不是哼你的。你別誤會。」

    「我知道。妳哼我時,不是這樣。」

    「哪裡不一樣?」

    「妳哼我時的眼神,溫柔多了。」

    「胡說。」

    「好吧,別生氣了。」

    「我才沒生氣,我只是不喜歡有人這樣說你。」

    「喔。謝謝妳。」

    「笨蛋,這有什麼好謝的。」

    「沒錯,小柯確實很笨。」疏洪道又插嘴。

    「喂!」我又轉頭朝疏洪道喊了一聲。

    我陪葉梅桂下樓,走到她停放機車的地方。

    「我先走了,晚上等你吃飯。」她跨上車,手裡拿著安全帽。

    「嗯。騎車小心點。」

    她點點頭,戴上安全帽,發動引擎,騎車離去。

    天已經黑了,街燈開始閃亮,我一直望著她騎車遠去的背影。

    朦朧間,我彷彿看到學姐騎腳踏車離去的背影。

    我突然拔腿往前狂奔。

    「玫瑰……」我大聲喊叫:「玫瑰……」

    葉梅桂正在一個十字路口等待綠燈,似乎聽見我的喊叫。

    右轉頭後,看到我正朝她跑去,她趕緊將車騎到路邊。

    她脫下安全帽,問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她的聲音有些著急。

    「沒……」我猛喘氣:「沒什麼事。」

    「你有病呀!」她瞪我一眼:「沒事幹嘛急著叫住我。」

    「我以為……」我有點吞吞吐吐:「我以為妳會突然不見。」

    「喂,你認為我會發生車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急忙搖了搖手。

    「笨蛋。」她笑了笑:「待會就可以見面了。」

    她又戴上安全帽,再跟我說:「先說好哦,你再追過來,我就報警。」

    「喔。」

    「你回公司吧,你八點還要開會呢。」

    「喔。」

    「喔什麼喔。」她又瞪我一眼:「你要說: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你老是這樣迷迷糊糊的。」她又笑了笑:「看來我生日時許的願望,是不太靈光的。」

    「不會的,我不會再迷糊的。」

    「這話你說過好幾遍囉。」她笑著說:「我走了,晚上等你吃飯。」

    然後她揮揮手,又騎走了。

    「夜玫瑰」〈14。5〉Byjht。我慢慢走回公司,沿路上很納悶自己的衝動。

    而且剛剛還差一點便要脫口而出:「我喜歡夜玫瑰。」

    回到辦公桌上,先整理一下桌子,免得又要挨罵。

    「小柯。」疏洪道說:「跟你買一句話。」

    說完後,他掏出一百塊錢給我。

    「買一句話?」我拿著那張百元鈔票,很疑惑。

    「你剛剛一看到那個女孩,就說:妳怎麼會從我心裡面跑出來?」

    他嘖嘖讚歎幾聲:「這句話好酷。明天我也要跟原杉子這樣說。」

    「我不賣。」我看了看他:「除非是兩百塊。」

    「你很會做生意。」他又再給我一百塊。

    「剛剛那個女孩,就是你室友吧?」疏洪道又問。

    「是啊。」我說。

    「長得滿漂亮的。」

    「不是滿漂亮,是很漂亮。」

    「是嗎?」他又說:「不過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我站起身說。

    疏洪道聽到後,也站起身。

    「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

    「原杉子煮咖啡很好喝。」

    「葉梅桂煮的飯很好吃。」

    「原杉子會說日文。」

    「葉梅桂會講台語。」

    「原杉子比較溫柔。」

    「葉梅桂很有個性。」

    「個性不能用來煮咖啡。」

    「溫柔也不能用來煮飯。」

    「原杉子比較漂亮!」

    「葉梅桂比較漂亮!」

    我和疏洪道都站著,爭得面紅耳赤。

    嗯,花店老闆說得沒錯,我和他都是執著的人。

    「喂!你們兩個在幹嘛?」老闆大聲說:「開會了!」

    我和疏洪道只好趕緊找出開會的資料,準備進會議室。

    「原杉子比較漂亮。」要進會議室前,他轉頭跟我說。

    「葉梅桂比較漂亮。」我回嘴。

    「找一天來比比看。敢嗎?」他又說。

    「好啊。輸的人不可以哭。」我也說。

    開會時,由於需要用頭腦仔細思考,因此很快便冷靜下來。

    回想剛剛跟疏洪道的爭執,不禁啞然失笑。

    這到底有什麼好爭的呢?

    我只是覺得葉梅桂在我眼中是非常漂亮的,因此別人絕對不可以說她不夠漂亮。

    就像葉梅桂不喜歡聽到老闆說我工作不認真、不是優秀的工程師。

    我和葉梅桂的心態,是一樣的吧?

    開完了會,已經過了十點。

    我走出會議室,正準備回家時,手機剛好響起。

    「愛爾蘭想約你去愛爾蘭喝愛爾蘭咖啡。」是攔河堰的聲音。

    「你在繞口令嗎?」

    「就是上次介紹給你認識的愛爾蘭,她想約你喝愛爾蘭咖啡。」

    「喂,不要提她喔。」我聲音稍微提高:「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你不喜歡她嗎?」

    「坦白說,沒什麼興趣。」

    「那你喜歡什麼花?」攔河堰又問。

    「問這幹嘛?」

    「我這裡還有百合、茉莉、芙蓉、水仙、菊花、紫丁香……」

    「你要開花店嗎?」

    「不是啦。我已經又找出一堆名字有花的女孩子。」

    「喂。我只喜歡玫瑰。」

    「玫瑰?」攔河堰沉吟了一會:「我再幫你找找。」

    「不用了。我已經找到夜玫瑰了。」

    「夜玫瑰?那是什麼?」

    「夜玫瑰就是葉梅桂,葉梅桂就是夜玫瑰。」

    「你也在繞口令嗎?」

    「當然不是。」我不禁大聲說:「我喜歡夜玫瑰,也就是說,我喜歡葉梅桂。」

    「喔?你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嗎?」

    「是的。我喜歡夜玫瑰。」

    「再說一遍,我聽不太清楚。」

    「我喜歡夜玫瑰。」

    我反而聽清楚了。

    「我喜歡夜玫瑰。」

    這聲音?這語氣?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學姐時,那句「我喜歡夜玫瑰」的聲音和語氣啊。

    原來我跟葉梅桂一樣,聲音都是有表情的啊。

    學姐,如果妳現在問我:「你覺得夜玫瑰是什麼?」

    我已經知道正確的答案了。

    夜玫瑰不只可以代表一支舞、一首歌或一個人,夜玫瑰真正代表的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認識葉梅桂愈深,學姐的一切就愈清晰。

    這不是因為葉梅桂很像學姐的關係,事實上她們根本一點都不像;也不是因為她們都可以叫做夜玫瑰。

    而是因為,葉梅桂終於讓我想起,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寂寞確實跟孤單不一樣,孤單只表示身邊沒有別人。

    但寂寞是一種,你無法將感覺跟別人溝通或分享的心理狀態。

    而真正的寂寞應該是,連自己都忘了,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我終於想起這種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

    是的,我喜歡葉梅桂。

    那絕對不是因為葉梅桂的諧音是叫夜玫瑰的關係。

    如果葉梅桂改叫夜百合還是夜茉莉,我依然喜歡葉梅桂。

    高萍熙與藍和彥、原杉子與蘇宏道,也許是注定要在一起,才會形成高屏溪攔河堰以及員山子疏洪道。

    但即使台灣並沒有夜玫瑰滯洪池,葉梅桂和柯志宏也一定要在一起。

    我才不管注不注定這種事。

    「我喜歡葉梅桂。」

    沒錯,就是這種聲音和語氣。

    我要趁著我能夠很清楚地表達時,告訴葉梅桂。

    「夜玫瑰」〈14。6〉Byjht。我抓起公文包,衝下樓。

    一出大門口,便攔了一部出租車。

    「我要回家!」我還沒坐穩,便喊了一聲。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司機竟然唱了起來,這是順子的歌,《回家》。

    「喂!別開玩笑了。」我大聲說。

    「先生。」司機轉頭過來說:「你才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

    「你又沒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怎麼載你回家?」

    「喔,不好意思。」

    我趕緊告訴他詳細位置。

    我下了車,衝到樓下,慌亂之間,鑰匙還掉在地上。

    我撿起鑰匙,打開大門,衝到電梯門口。

    按了幾次「△」,沒半點反應,燈根本不亮,電梯好像真的故障了。

    先做一次深呼吸,然後一鼓作氣,衝上七樓。

    進了七C後,鞋子還沒脫,便朝客廳喊:「玫瑰!」

    喊了兩聲後,看看手錶,現在應該是葉梅桂帶小皮出去散步的時間。

    轉身要出門時,突然想起我不能再迷糊,於是先撥她的手機。

    我聽到茶几上的手機鈴聲,葉梅桂沒帶手機出門。

    我立刻轉身出門,衝下樓。

    現在下樓對我而言,比較困擾。

    因為我已經記起以前在廣場上的任何舞步,所以我很怕我會用一些奇怪的舞步,跑下樓梯。

    果然在三、四樓間的樓梯,我就差點跳出也門步。

    走出樓下大門,在大樓方圓50公尺內,先繞了一圈。

    沒看到葉梅桂和小皮。

    沒錯,你應該還記得我曾說過:我受過專業的邏輯訓練,所以會先冷靜,然後開始思考。

    但這次我不必冷靜,也不用再思考。

    因為我知道,葉梅桂一定在捷運站等我。

    我再做一次深呼吸,然後又一口氣跑到捷運站。

    葉梅桂果然牽著小皮,臉朝著捷運站出口,坐在一輛停放的機車上。

    「玫……」我還在喘著氣:「玫瑰。」

    她轉過頭,看到我後先是一愣,隨即笑著說:「今天又坐出租車回來嗎?」

    「嗯。」我點點頭。

    葉梅桂站起身向我走來,把拴住小皮的繩子放在我手上。

    「回家吧。」她說。

    「回家……馬上回家……我需要妳。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幹嘛突然唱歌?」

    「喔。這是剛剛出租車司機唱給我聽的。」

    「你唱歌不好聽,所以在公共場合,不要隨便唱。」

    「是嗎?」

    「先擦擦汗吧。」她看了我一眼:「你又滿頭大汗了。」

    她拿出面紙,在我額頭上擦拭一番。

    「先別擦,我有話要告訴妳。」我很著急。

    「擦完再說。」

    「不行啊,我怕我會忘記。」

    「忘記什麼?」

    「忘記我要跟妳說的話啊。」

    「如果是這麼容易就忘記的話,那一定不是重要的話。」

    「可是……」

    「我擦完了。」她看著我:「有什麼話,說吧。」

    「我忘記了。」

    「喂!」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後,就往前走。

    我牽著小皮,跟在她後面,輕聲跟自己說:「我喜歡夜玫瑰。」

    可能是我太緊張的關係,老覺得語氣不太對、聲音也有點發抖。

    「你在後面嘀咕什麼?」

    「我是說,我喜歡……」

    「喜歡什麼?」

    「妳不要打斷我!」

    「你不要大聲說話!」

    我和葉梅桂都停下腳步。

    可能是我們的聲音和樣子有些奇怪,路過的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

    葉梅桂哼了一聲後,又往前繼續走。

    我也又開始往前走,心裡又著急、又緊張。

    可是我始終掌握不住最佳的聲音和語氣。

    眼看我們已經到了樓下大門,並且開了門,走進去。

    來到電梯門口,吳馳仁的那張字條還在。

    「電梯這次真的故障了。」我說。

    「我知道。」葉梅桂說:「我下課回家時,是爬樓梯上樓的。」

    「妳應該在家裡等我的。這樣妳現在就不必再爬一次樓梯了。」

    「那麼晚了,你還沒回來。我在家裡怎麼坐得住?」

    「妳不是知道我在開會?」

    「知道是知道,可是不知道會那麼晚。」

    「喔,對不起。」

    「笨蛋。」她瞪了我一眼:「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玫瑰,剛剛我的聲音有點大,對不起。」

    「你的嗓門本來就比較大,這又沒關係。」

    「我只是急著想告訴你一句話而已。」

    「你今天什麼都急。」葉梅桂笑了起來:「下午跑到幼兒園急著找我,我騎車回來時你也急著追,剛剛又急著要跟我說話。你到底在急什麼?」

    「我……」

    葉梅桂靜靜地等我回話,看我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溫柔地說:「就像我看你今天急著追騎車的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早一點看到我,所以我就先到捷運站等你了。」

    「嗯。我確實是很想早一點看到妳。」

    「以後別心急,我一直都會在的。」

    「不會突然不見吧?」

    「笨蛋。我又沒欠你錢,幹嘛突然跑掉?」

    「喔。」

    「你想跟我說的話,等你不急時再說,我隨時都會聽的。」

    說完後,她笑了一笑。

    是的,我根本不必心急。

    因為葉梅桂這朵夜玫瑰,隨時準備為我綻放。

    我不禁又回想起開會前,追在葉梅桂身後的情形。

    很奇怪,學姐騎腳踏車離去,和葉梅桂騎機車離去的影像,我現在已經可以很清楚地分別了。

    同樣是夜玫瑰,但葉梅桂的夜玫瑰和學姐的夜玫瑰並不相同。

    因為葉梅桂這朵夜玫瑰的根,已經深植在我心中了。

    「我已經不急了。」

    「那很好呀。」

    「玫瑰,其實我那時想跟妳說一句話。現在的我,也想說同一句。」

    「哪時?」

    「就妳在騎車、我在後面追的時候。」

    「什麼話?」

    「我喜歡夜玫瑰。」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對了。

    就是這種聲音和語氣。

    我根本不必刻意提及,因為葉梅桂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朵夜玫瑰。

    只要葉梅桂是我喜歡的人,我就可以輕易說出:我喜歡夜玫瑰。

    「可以再說一遍嗎?」葉梅桂抬起頭,看著我。

    「我喜歡夜玫瑰。」

    「再一遍。好嗎?」夜玫瑰低下頭,輕聲說。

    「我喜歡葉梅桂。」

    不管是夜玫瑰還是葉梅桂,我的聲音和語氣是一樣的。

    因為葉梅桂就是夜玫瑰,夜玫瑰就是葉梅桂。

    雖然葉梅桂跟學姐騎腳踏車離去前的問話,是一樣的;然而我已經不會再將學姐的樣子,套在葉梅桂身上了。

    學姐是夜玫瑰、葉梅桂也是夜玫瑰,兩朵夜玫瑰都應該綻放。

    但就讓學姐在我記憶中的廣場黑夜,嬌媚地綻放;而讓葉梅桂在我往後生命中的每一天裡,嬌媚地綻放,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

    學姐,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再見面時,我會依照約定告訴妳:「我喜歡夜玫瑰。」

    而且,我還會加上一句:「學姐,我已經知道什麼是夜玫瑰了。因為我終於找到一朵,只為我綻放的夜玫瑰。」

    我一定會記得,要面帶微笑。

    ∼TheEnd∼「肚子很餓吧?」到了七C門口,葉梅桂問我。

    「是啊。」

    「那我跟你說一件悲慘的事。」

    「什麼事?」

    「我還沒煮飯。」

    「什麼?」我很驚訝。

    「需要這麼大聲嗎?」她瞪了我一眼。

    「那……我們再到那家蒙古餐廳吃飯吧。」

    「為什麼?」

    「除了還有一張優待券外,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葉梅桂又瞪了我一眼:「你老是不把話一次說完。」

    「而且長生天會保佑我們永遠平安,與幸福。」

    「長生天保佑我們平安就行了,幸福就不必保佑了。」

    「為什麼?」

    「因為幸福是靠我們兩個人一起去開創的。」

    葉梅桂牽著我的手、我牽著夜玫瑰的手,一起走下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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