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靈到金陵城下,半沉半浮之間,卻給一群青年男女看見了。這伙青年,都是十七八歲二十不到的年紀,都穿著輕薄的春衫,露著輕鬆的笑意。
這伙青年共是五男二女,其中一個女子一瞥江面,突然尖叫起來:「看,那裡有一個人,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哪。」
這女子叫水蓮柔,是金陵六順鏢局水六順的女兒。為人端莊善良,平時說話總是溫溫柔柔的,這時大聲尖叫,倒把同伴都嚇了一跳。
其他五男一女也都看見了,紛紛雜雜道:「是有個人。」「快下去他。」「別是個死屍吧。」「這水可冷得很。」
「大家聽我說。」另一個女孩子手一擺,頓如女皇玉旨,五個大男人一齊噤聲。
這女孩子瓜子臉,細腰身,玉肌雪膚,明眸皓齒,正是典型的江南美女,說不出的嬌柔動人。她穿著一身水湖綠的春衫,春衫下驕傲的高聳著的雙乳,恰好喻示著她的難以攀折。
她叫金鳳嬌,是江南四大武林世家金家的嬌嬌女。
江南武林四大世家:朱、劉、金、張。金家排名第三。
金家主人金富明養有一子一女,子名龍瑞,女就是這鳳嬌。
年前金龍瑞已與水蓮柔訂了親,也就是說,水蓮柔是金鳳嬌未過門的嫂子,金鳳嬌是水蓮柔未來的小姑。
水蓮柔名花有主,金鳳嬌小姑獨處。同來的五個男子,都是金鳳嬌的追求者,所以她開口,就等於女皇開口了。
金鳳嬌將玉手反背身後,側歪著俏媚已極的小腦袋,明眸微轉,道:「我有一個好主意,看誰能不叫人,不下水,不架船,將那個人救上來,我就佩服他。」
她頑皮機靈的眼光從五個男子身上逐一掃過。第一個矮而胖,不過還好,不難看,要是笑起來,叫人看了還挺開胃,所以金鳳嬌不趕他走。他叫錢有仁,他家有錢是真,有仁卻不見得,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卻不一定能叫鬼救人,金鳳嬌說過不准叫人去救,他便只有乾瞪眼。
第二個是個鷹鉤鼻子。鷹鉤鼻子叫鄒青雲,據說算命先生算過,他一出生,他父親便會平步青雲,所以取這個名字,不過二十年來,鄒青雲老爹僅僅做到江寧府的知府,知府雖然不大,在江寧府他可是土皇帝,有權有勢,只是既說過不許叫人,那麼再大的權勢也沒有用。
第三個第四個是一對兄弟,這對兄弟叫王龍和王蛟,父親是金陵水軍偏將,因此兩兄弟水性了得。不過金鳳嬌說過不許下水了。
第五個是這五人里長相最好的,身材勻稱挺拔,臉上英氣畢露,只不過好像太自大了一點,當然,這自大絕沒有在金鳳嬌面前施展過,否則早叫他滾蛋了。
他有自大的本錢,他叫張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末張家的老三,家傳的武功已有三、五分火候,他自己則認為已有七分火候,因為在家裡,他武功只比老爹和大哥二哥差。他功夫好,會駕船,若是弄條小船下水,救人不難,不過金鳳嬌說了不准駕船。
於是五個大男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沒辦法,誰也不動。
水蓮柔急得頓足道:「哎呀,鳳姣真是的,頑皮也不看看時候。」轉眼看見上游放下一條客船,忙叫道:「快救人,快救人。」
那客船順流下駛,看來沒有停的意思,水蓮柔大急,金鳳嬌微微一笑,突然揚聲叫道:「誰救了那個人,給十兩金子。」
當真是金口一開,人人響應,客船馬上打橫,船上夫子客人一齊動手,將一靈救上船,送上岸。
水六順的六順鏢局雖然賺錢,可也不是太賺錢。當時金貴銀賤,一兩金子值二十兩銀子,十兩金子就值得二百兩銀子。二百兩銀子可以買上好的水田二十畝,水六順可不會塞二十畝水田到女兒手裡給她鬧著玩。
因此水蓮柔沒有十兩金子,眼見船夫伸出手,她不由漲紅了臉,看著金鳳嬌。金鳳嬌頭一撇:「給錢。」
五個大男人立即搶著掏銀子,還各不相讓,看得船夫行旅一呆一呆的。
一靈肚子裡沒有水,呼吸深長勻稱,心臟也咚咚的跳著,但就是昏迷不醒。
水蓮柔幾個圍著擺佈了半天,毫無辦法。水蓮柔只得對金鳳嬌道:「我們帶他回去,請大夫看看。」
她這句話叫金鳳嬌皺起了眉頭,於是尋五個大男人也都皺起了眉頭。
一靈本來長得不錯,濃眉大眼,配著雄壯勻稱的身材,見了的人都要誇一聲壯小伙子。
但現在可不一樣了,光頭上長出了長長的頭髮,嫩臉上鑽出了硬硬的鬍子,再給水浸濕了,鬍子頭髮纏在一起,亂七八糟,整個腦袋就是一個雞窩。認得人出,還是虧了水蓮柔替他拔開纏繞的頭髮,當然金鳳嬌也有功,不過她可沒這麼客氣,順手撈了根棍子,就在一靈臉上一陣亂拔,氣得水蓮柔瞪她。
金鳳嬌極喜歡水蓮柔這位溫柔美麗善體帖人的未來嫂子,知道她心善,其它事胡鬧也就罷了,若是反對她救人,她一定不高興。因此心裡雖然不願意,也不敢反對,只嘟囔一聲道:「不知哪裡來的流浪漢。」有她這一句,那五個順著竿兒也就上來了。
鄒青雲道:「這樣的流民草寇,所在都有,實在是殺都殺不完。」言下之意,既然好好的都要殺卻,這個半死不活的就更不要救了。他是官家子弟,揣摩上意這陞官秘訣給他用於情場,卻也正中金鳳嬌下懷。
錢有仁道:「今年正月裡下大雪,江寧城裡凍死了好幾百人,這樣的窮鬼,實在是救不了這麼多。」
王龍王蛟一齊點頭:「是。」
張劍退了一步,道:「這人漂了這麼久,身上不知有什麼蟲子沒有。」
他這話把金鳳嬌嚇了一大跳,忙跳開一步。
水蓮柔訝異的看她一眼,金鳳嬌的臉不由微微一紅,她其實是個善良的女孩,只是給嬌寵壞了,給水蓮柔眼光一責備,慌忙補過,叱道:「找輛車來,未必要我自己去叫?」她不看水蓮柔的眼睛,低聲道:「這些傢伙,真不開眼。」
水蓮柔微微一笑,低頭看一靈,不知如何,對這個昏迷不醒的雄壯的陌生人,她心裡竟生出一種母性的要保護他的情懷。
這是陰魔的陰靈在暗中作怪。魔性最靈,稍有縫隙即會乘隙而入。水蓮柔的善心即是她心的縫隙,但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一靈不言不動而體內的陰靈卻可以作用於人,說起來似乎玄之又玄,其實並不稀奇,人與人之間並不一定要靠接觸交談才可以產生感覺,心與心的感應也是可以產生共鳴的,古人所說的神交,即是心的感應共鳴。
叫了車子來,裝了一靈,幾個人回到六順鏢局,叫來郎中,那郎中也有趣,診了半天脈,竟說:「這小子什麼病也沒有,他只是睡著了。」
竟有人能在長江裡睡覺,這大夫當真糊塗到極點,張劍五個聽了都哈哈大笑。
然而這郎中是本地的名醫,他的自信並不因幾個毛頭小伙子的訕笑而動搖,一瞥那狂笑的五個,冷冷的道:「這小子的身體比你們五個加起來還要壯實,如果明天他死了,你們來砍了我腦袋去。」
那五個更加哄笑不止,水蓮柔也是擔憂不已。竟有人能在滔滔長江裡睡覺,說給誰,誰又信呢?她叫來兩個趟子手,叫他們給一靈洗了澡,換了衣服,再給他一張床,靜待他醒來。
一靈醒來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嚇了一跳。
他是第二天天將亮的時候醒來的,醒來看見自己躺在床上,還以為又回到了飛龍宮,但隨即便知道不是,飛龍宮的臥室比這裡可要寬敞奢豪不知多少倍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但他有一個奇怪的慾望,想照鏡子。
這念頭實在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要知道,他原先是從來不照鏡子,不留意自己的美醜長相的。
桌子上恰好有一面小銅鏡,他拿起鏡子,對著微熹的天光一照,可就嚇了一大跳。鏡子裡的人,一張大毛臉,老長的頭髮,鐵硬的鬍子,哪還像個小和尚,簡直就是一個浪蕩街頭的瘋子。
他立即對自己不滿意起來,叫道:「啊呀,我怎麼這個樣子。」
他開始動手收拾自己,先把頭髮束起來,但鬍子可不易收拾,桌上有一隻茶杯,他順手敲碎了,捏一塊瓷片就刮了起來,刮的時候,手上自然而然生出內力,竟使得瓷片有如鋒利的刀片,所過之處,鬍子掃蕩一空,露出白嫩的肌膚。
天全亮的時候,他也收拾好了,鏡子裡是一個濃眉大眼的英氣勃勃的少年。一靈看著自己,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臉。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會這麼笑的,頓時大吃一驚。
他看看四周,幸而沒有人看見,但心仍彭彭的跳了好久。
然而他心裡也承認,這樣子笑,有一種極其特別的吸引力,連他自己也愛看。
「不過別人說不定會笑我的。」一靈在心裡對自己說:「見了人,可不能這麼笑了。」
他不知道,這是情魔送他的第一個見面禮。隨著情魔的魔性與他的本心結合得越結密,情魔的魔性也會進一步擴大,若不出意外,最終他將變成第二個情魔,而天龍與陰魔將永遠受到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