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都不買了。」羽然戀戀不捨地要把三個木風鈴都掛回橫桿上去。
「您有多少錢呢?」
羽然感覺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個商販,在面頰邊豎起兩根手指搖晃。
「是為了買給兩個朋友吧?」商販低聲說,「那麼,客人自己喜歡的那一隻就算是我送的好了,兩個銀毫,三個風鈴。我還可以為客人在風鈴上刻下每個人的名字,這樣就值得珍藏起來了,最好的朋友們,永遠都不會互相忘記。」
「嗯!」羽然笑了起來。她心底歡喜,笑得毫不遮攔,露出她白淨可愛的兩個門牙。
商販從懷裡取出刻刀,在第一隻猴子的背後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穩健有力,兩個字幾乎是瞬間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暢的東陸楷書。
「第二個刻烏龜吧,」羽然說,「會鳧水的那個烏龜。」
商販笑著點點頭,在那隻大眼睛的猴子背後刻下「烏龜」二字。
「你呢?」他問。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說出自己的名字來。她是羽姓,最高貴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寧州的森林裡意味著尊榮和權力。
「刻小名吧,和烏龜水牛就相配了。」商販說,「尊客在神使文的小名是什麼?」
「薩西摩爾,那麼幫我刻薩西摩爾吧。」羽然說。
商販微笑:「好特別的名字,很少看見這樣的名字啊。作為一個羽人,這個詞對我可還是那麼陌生。」
「是一種花,東陸更多,叫做槿花。薩西摩爾·槿花!」羽然覺得這個名字真是好聽,聽著就讓人想到滿樹重錦般的紅色,不由得大聲說了出來。
商販的刻刀在猴子背後刻下了這個羽然給自己起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多年後被這個女孩寫在她的日記中間和信件末尾,她鍾愛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是一個秘密,僅屬於她和另外兩人。可惜後世的歷史學家們卻並不知道,所以他們想從汗牛充棟的胤末文典中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女人時,總是和一個名叫「薩西摩爾·槿花」的古怪名字擦肩而過,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飄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宮,雖然明顯看出是一個女性的手筆,卻很難說明白她在表述什麼。有些人猜測這是一個大貴族家的女史,在森嚴宅邸中的寂寞春情,並因此在深夜翻閱的時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後這些不入流的文字總是被放在舊書堆裡積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僅有的兩個銀毫,興高采烈地捧著三隻木風鈴跑遠了。
她的身後,那個羽族商販靜靜地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當她徹底消失在人群裡之後,商販把所有的木風鈴拋入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愛的猴子像是結伴跳水那樣咚咚咚咚地從橋上墜落,烏檀木太重了,它們直接沉向了河底。
當周圍的人察覺這落水聲的時候,商販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不傻,我只是不愛說話。」
隔得很遠,小舟依然聽見了息轅的話。這是她第二次和息轅說這句話。
說實話,我總覺得小舟有點像白毅,而且,白毅對小舟也是很有感情的呀,除了師生關係,恐怕……大膽推測,小舟該不會是白毅的女兒吧?
反正不是安平君的,是皇帝的也難說。喜皇帝時代,楚衛女公爵在天啟時,白毅和息衍應該實在天啟當兵的吧?那麼白毅就存在可能性的。因為我怎麼看都覺得在楚衛女公爵心中,白毅地位很重要。反正,覺得小舟不像那個性格激烈的喜皇帝。
十月十六日,弦月緩緩地滑入雲層。
殤陽關裡,息轅仰首望著天空裡班駁的雲層,弦月在薄雲背後,四周輻射出柔和的光暈。
「天黑黑,要下雨。」他喃喃地說。
他忽然想起了他老家的這句俗話,儘管此時的天黑並不是因為雲遮蔽了太陽,而是夜已經很深了。這是第四夜,這四個夜晚裡他沒有見過姬野和呂歸塵,也沒有見過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侯在這個據點,不得有瞬間離開。而這裡基本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兩人高的巨木堆,結實的方木橫豎交錯起來,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裡面塞滿了浸透火油的乾草。息轅不理解這是要做什麼,這堆巨木被點燃之後,豈不是像遠方烽火台上的烽火?
不過他是軍人,他只有服從軍令。他受命的時候息衍的神色異常鄭重,息轅從未看見叔叔那樣說話。
「你或將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離開那裡。」息衍如是說,「還有,始終帶著我的劍,手不要離開它的劍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轅想,「大概沒有比喪屍更可怕的事了吧?」
這個據點除了他還有五百人,都是從楚衛、下唐、晉北三國精銳中精心篩選出來的,篩選的標準無人得知。五百個精壯的軍士,供給兩倍的口糧,卻放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據點裡。五百人絕不是小數目,在前朝,五百條漢子建立起一個軍隊,也許都可以開邦建國了。而且無疑城裡的七個據點都配備了五百人,那麼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銳。
三千五百精銳,若是在城頭一陣亂箭齊發,也把幾百個喪屍釘死在地面上了。
息轅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陣,他們在那個巨木堆前列隊,倒像是要守衛那堆大木柴。此時這些精銳軍士席地而坐,將長柄戰戈橫置在膝蓋上閉目休息。但是他們不能睡,每過一刻他們會互相喚醒彼此。已經有整整四天四夜,他們只是這麼短暫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轅覺得現在自己站著都能睡著了,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比睡覺更舒服,沒有什麼東西比枕頭更柔軟。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不過前兩天還很管用的這招如今已經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經遲鈍到不覺得痛的地步了,雖然被咬得滿是血痕。息轅想接下去這些喪屍若是還不攻城,自己將是天下少有的因為困而發瘋的人了。
「就一會兒。」他對自己說,他盤膝坐下,微微低下頭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困而產生的幻覺,他覺得那堆巨木被點燃了,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在風裡呼啦啦地作響,風浩蕩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軍士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他還是擔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幾次力,還是沒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聽錯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點著了火,他們還不忙著救火?不會那麼安靜的。」
是啊,很安靜,太安靜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轅麼?」有人在他面前問。
息轅悚然,一下子從睏倦裡掙脫出來,像是一隻被蛛網裹住的蟲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的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個人說。
息轅抬起頭,看見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啟城,桂宮。
殤陽關的雲沒有覆蓋到這裡,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長公主的宮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長公主相對坐於泉上,他們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從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後,百里寧卿微笑著站在長公主身邊。
雷碧城和長公主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沙盤,它從屋裡被挪了出來,彷彿棋盤一樣被平穩放置。沙盤上以草扎的人偶做為標記,黑衣從者和寧卿不斷地把人偶移動到新的位置上去,他們下手都迅速而穩定,彷彿對奕的高手。
「寧卿工資,有的時候真的不相信你是個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聲說,「沒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藝還算不錯,下棋的時候也可以記住每一步的落子。」寧卿謙恭地回答,「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吧?在我的世界裡,沒有光和顏色,記憶和想像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記著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寧卿,不要多嘴。」長公主喝止了他。
「領命。」寧卿退回來向著長公主鞠躬,他忽地馴服如綿羊,「沙盤的進軍方略已經推演完畢,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紅色的是謝玄的一萬赤旅,黃色的羽林天軍在北面按兵不動,而白色的則是白毅的大軍。按照碧城先生的戰略,我們的軍隊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對於複雜的沙盤推演有些目眩,只搖了搖頭:「這些推來推去的小人兒,我不懂的。不過是心裡惴惴不安,睡不著,所以來找碧城先生說說話。」
「我們的戰略,已經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視著沙盤。
「完全理解了。」黑衣從者回答,「大約還有三刻,這場戰鬥便會開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雷碧城低聲說。
「是!」
「那麼時間將近,我該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難道沒有興趣等著看結果?」長公主略有些詫異,「我命令廚下準備了一些精緻的飲食,準備和碧城先生徹夜長談,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謹地鞠躬:「運籌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們現在距離殤陽關三百八十里,飛鴿也需要大半日的時間傳遞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經被下達,決戰即將開始。此時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離開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觀望,都無助於改變戰局。我的箭已經射出,不能收回,也無法改變軌跡。」
「碧城先生此時氣度不凡,真是軍法大家。我聽說弓箭之術有射聲之說,說弓箭高手箭羽離弦便不再觀看,憑著中箭的聲音便可以判斷是否命中目標。碧城先生是這個意思吧?」長公主讚歎。
「我在軍閥上,是同學們中最好的。」雷碧城轉身離去。
「但是若沒有命中目標,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許諾交出自己的人頭了?」長公主以袖子掩著嘴低笑。
「失敗的人,如果一顆人頭還能用來撫平尊長的怒氣,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轉身鞠躬。
「我可是一個心軟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這樣風姿絕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長公主一雙嫵媚的眼睛把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遠是這般英雄氣度,如果真的輸了,還要靠我這般女流的憐憫而活命,才讓碧城先生顏面掃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會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頭顱的!」息轅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一隻手,那隻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
息衍沒有說話,靜靜地伸出手。息轅看向周圍,此外再無一人。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銳和數萬大軍都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燃燒著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邊,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轅有點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夢太長了,夢裡面有那麼多人,一個勇猛的持槍少年,和一個端靜的蠻族少主,還有一座輝煌富饒的大城。可他的世界裡其實沒有這些,他的世界裡只有這一座城,這座城是他的囚籠。
他試探著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隻手是溫暖的,穩定的,沒有一絲搖晃。這不像是幻覺,確實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轅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們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媽。」息轅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這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詫異,可是這些話是真的,從他心裡流出來的,息轅能夠感覺到。
息衍沒有說什麼,他回頭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息轅仰頭看著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這時候古月衣走進了寂靜的城。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班駁矮小的土牆和僅有一個吊橋的城門都說明了它僅僅是個邊防的小鎮。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貞蓮鎮。以前,他以為自己要在這裡戍守一生,娶鎮子上僅有的幾十個女還裡的一個作他溫柔樸實的妻子。她會紡織棉布,古月衣會種一些燕麥,賣給軍營去餵馬。
此時這個小鎮寂靜得令人恍惚,像是一個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裡數百數千年之後,再有一個旅人踏進了風化的圍牆。
古月衣走在貞蓮鎮的兵道上,人們夾道等待著他。可那些人都沉默著,古月衣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