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無畏立刻兜轉戰馬閃開,他身後那名騎兵也揮舞著皮囊投擲出去,也跟著閃開。這支騎隊一個接一個地投擲皮囊,訓練極其有素,動作乾淨犀利,毫不拖泥帶水,無疑是岡無畏隨身的精銳。
岡無畏並不解釋,手中火鐮重重地擦在馬鐙上。一枚火引被點燃投了出去,一點微火落在那些喪屍的身上,立刻蔓延。皮囊中的液體是火油,燃燒極快。喪屍不畏刀劍的傷害,可是火對它們明顯有了效果,它們似乎是感覺到了疼痛,拋下了武器,喉嚨裡發出沉重的呵呵聲,想要逃走,卻撞在一起亂成一團。
"岡老將軍來的真是時候!"程奎大喜。
"無論是人還是其他生靈,天性還是敬畏火焰,這是能淨化一切的偉力啊,"息衍讚歎,"即便喪屍也不例外,岡老將軍想到了要害。"
"死了不安靜的,就一把火燒了它的屍!"岡無畏大喝,"我們上吧!"
所有人一齊發動了衝鋒,騎兵突入了喪屍群,將它們一片片地砍倒,彷彿砍草一樣的利索。空氣中滿是灼熱的氣流和惡臭,喪屍身體裡的脂肪也被點燃了,它們失去了戰鬥力,奔逃無門。山陣也強行向著營門口推動,陣後的軍士們發出了投槍,將動作不靈活的喪屍釘在地上。
戰場已經變成了森羅地獄。
山陣的盾牌防禦洞開了一個口子,息衍等人帶馬迅速通過,盾牌防禦再次封閉。岡無畏帶來的火油不過解決一時的問題,更多的喪屍正在逼近,無數鬼影拖著腳步沉重呆滯地走來,手中提著沾有泥土的武器。
程奎跳下戰馬,向著岡無畏:"岡老將軍從哪裡來,城門可有失守?其他幾處兵營現在如何?"
"我從城門那邊來,現在這批喪屍就是從城外湧進來的。偏西的"火門"已經開了,進來了大約有一兩千喪屍,那是我軍防守的防線,不過我軍已經封住了城門。"岡無畏神色傲然。他鎧甲不整,戰衣被割裂,可想而知城門之戰的慘烈。
"進來了一兩千?"古月衣吃了一驚。
"我軍全軍覆沒,我們這些人,是逃出來的。"岡無畏面無表情。
"那麼城門豈不是在喪屍的控制之中?"程奎大驚,"它們在城外還有多少?"
岡無畏擺了擺手:"還不要緊,這些喪屍似乎只是拼著凶性追殺活人。它們全無智力,根本不知道去開門,我一路過來,諸營裡面都有零散的喪屍,只有陳國軍營及時壘起了土牆,正在土牆上以長槍刺殺,還算防得住。"
山陣槍兵中發出了一片驚呼。眾人猛地回頭,看見幾具被焚燒的殭屍強行把住一張巨盾的邊緣往外拖拽,完全不在意後面的軍士以長槍狠狠地刺擊它們。持盾的軍士不肯放手,被連人帶盾牌從陣列中拖了出去,一名殭屍一把抓住他的額頭,重重地用手指插進他的面門。軍士發出一聲慘叫,立時喪命。陣形出現了缺口,那幾具著火的殭屍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火燒著了山陣槍兵的戰衣,迅速在隊列裡蔓延,而這些持盾防禦的前排軍士不能閃避移動,他們如果撲火,牢不可破的防禦就會崩潰。後面的軍士趕著要去取水,已經來不及了,火已經燒燬了他們的防禦。成群的喪屍衝進山陣裡屠殺,曾經給活人帶來好運的火反過來還是殃及了活人自己。
"守不住了……"古月衣低聲說。
"它們都在向這裡逼近,這裡的活人現在是最多的了。跟這些東西對上,我們的人數佔優也沒有用。"岡無畏說。
"它們是追著活人的氣而來。"古月衣想起那個戰死的百夫長。
"白毅!白毅!白毅!"息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放聲咆哮起來,"要死了!容不得你龜縮!白毅!出來!"
眾人這才想起他們來這裡的目的是找白毅。而白毅不在山陣後指揮,代替他站在那裡的是他的首座參謀謝子侯,這個青衣文士在這樣的場面下也能安若大山不動,鎮住了驚恐的軍士們。
謝子侯已經迎候上來:"見過各位將軍。"
"叫白毅出來。"息衍低喝,"什麼時候了。"
謝子侯回望一眼,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北大營中央正在搭建一座木樓。木樓搭建得極快,四角用於支撐的巨木已經豎立起來,上千名軍士協力,僅以雙臂和簡單的工具把木材固定連接,層層搭建。殤陽關克復之前白毅也在陣前搭建了這樣一座木樓,用於觀察城中的情況。此時眾人親眼看著這樣一座木樓平地而起,都不能不讚歎它被搭建的速度,楚衛軍士們身手敏捷地上下,像是螞蟻堆起沙子一樣。
最後軍士們在木樓頂鋪上了寬板,一個白衣的人沿著簡易的台階登樓,步子緩慢堅實。
"白毅?"息衍皺眉。
聯軍主帥白毅正手持一張銀灰色的角弓,登上了木樓的最高處。他一身白衣在風裡飛揚,在夜空下白得耀眼,彷彿神臨大地。他仰頭看著漫漫星空,面無表情,完全不看腳下作戰的人。
"都什麼時候了,還搞這種架子?"程奎大怒,卻被白毅的威嚴所壓制,不敢大聲,"穿得一身雪白,風騷的樣子,是要死了被帝都的仕女懷念不成?喪屍可不管他穿得好看不好看!"
白毅從身後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銀灰色的羽箭,俯視而下。程奎被他目光掃到,吃了一驚,幾乎就要往後跳一步閃避,他知道白毅弓箭之威。可白毅並沒有看他,而是看著喪屍群中某一處,緩緩開弓。
這時候夜空澄澈,星芒如劍,白毅如立身在漫天星斗之中。他的箭如一道銀色光線,在眾人視野中拖著一道極長的尾跡,射入喪屍群裡。箭卻不是瞄準任何目標的,筆直地射入了泥土裡,箭勁極強,露在地面的半截箭桿嗡嗡地震動。喪屍們注意到了這支箭,被箭桿震動的聲音所吸引,最靠近那支箭的喪屍漫無目的地伸手出去,要觸摸箭桿。在它的手觸到箭桿的瞬間,箭桿的震動被千百倍地放大了,嗡嗡的聲音忽然間變得像是雷鳴,箭桿震動的力量竟然形成了巨大的反震,把力量驚人的喪屍彈了出去。
"破軍!"息衍低聲說。
白毅一箭一箭地射出,射向四面八方,每一支箭射入土裡,震動的聲音就加倍,原先落地的箭震動的聲音也同樣加倍。強大的聲震將圍繞在羽箭周圍的喪屍們彈了出去,箭桿上的銀色越來越耀眼,最後彷彿星辰般流溢著白色的光焰。
一共七支箭。最後一支箭落地,地面微微震動,灰塵揚起一尺高,莫名的強大力量以某一點為圓心散佈出去,喪屍們如同被巨槌擊中,飛退出去。
所有人也都被震得全身發木,周圍的空氣都被聲震控制了,眾人的手腳都像是縛上了蜘蛛絲,動一動都要喘氣,又像是在水中揮舞兵器,阻力奇大無比。
"這是什麼?"程奎大喊,"是秘術麼?白將軍會這個?我們自己也動不了了!"
"怕不是秘術,是那張弓和那些箭,是魂印之器啊!這是絕世的神器才有的力量,白毅還留了這一手!"岡無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古月衣看著息衍,看見他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笑。
方才白毅每一箭射出,息衍就會低聲念一個名字,依次而下,分別是:"破軍"、"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和"貪狼"。
古月衣知道那是北辰七星的名號,一個武士不可能不敬重守護他們的北辰。然而他還不明白北辰和白毅的箭有什麼關係,他抬頭,看見北辰正位於中天,光芒近乎明月,形若一柄橫空的利劍。
"你若是站在白毅那個位置,會看見那七支箭恰好組成北辰的形狀。這是君臨之陣,我也只有幸看過另外一次而已。"息衍並不扭頭,低聲解釋道。
古月衣恍然。
低而銳利的風聲傳來,息衍吃了一驚,猛地扭頭。他聽出了那是一枚利箭,從喪屍群中射了出來。可是這些喪屍並不靈活,只是憑著巨大的力量揮舞沉重的武器,它們中並無可以操作弓箭的。那枚箭準確地射在了一枚銀灰色長箭的箭尾。白毅箭勁極大,入土極深,那箭未能擊飛白毅的箭,卻也震動了它。
空氣裡強烈的聲震忽然減弱,一名喪屍忽地跳起來,用盡力量伸手去拔那支箭。
"是射我的那人!"古月衣脫口而出。他往喪屍群裡看去,看不見什麼,只有層層疊疊的可怕面孔。可是那可怕的箭勁,絕不多見,他相信就是那個人在城門口偷襲了他。
那支箭上的力量正在逐步減弱,那具喪屍的手越來越接近那支箭,箭上閃爍的光芒似乎有種侵蝕的力量,喪屍胳膊上的肌肉翻捲起來,漸漸地消融,露出了骨頭。它的指尖也被光所剝蝕,化為粉末飛散。但是它越來越接近那支箭了,它就要去抓了,即便被箭上的力量震碎也毫不在意似的。
"那支箭未經秘儀之火熬煉!"白毅已經筋疲力盡,此時揚眉大喝,"息衍,你是陣主!"
已經不用他下令,息衍衝了出去,就像他那次偷襲雷碧城。他在人群中高速穿行,彷彿一道曲折的風。衝出人群的剎那,他沖天躍起,彈腿踢在那具喪屍的額頭。換了普通人,那記腿擊就是致命的,可是喪屍被踢得上身後仰,卻硬生生地站住了。
息衍落地,一把拔出了箭,在手裡掂了掂:"仿製出來的東西,跟正品相比真是差距太大!"
那具喪屍再次撲了上來,息衍一手探出,把那支箭從它的眉心裡刺入。箭上僅存的光焰瞬間便毀掉了它,它失去了活動的能力,仰天倒地。
息衍一手將古劍靜都插入了方才羽箭入土的位置,雙手按住劍柄下壓。這柄劍一旦入土,立刻開始震動,劍身慢慢發亮,最後彷彿白熱的金屬剛剛出爐。聲震重新激昂起來,像是烈陽中的戰歌。
"息將軍的劍也是魂印之器啊!"岡無畏讚歎。
息衍低頭默立,低聲吟誦,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北辰之神,憑臨絕境;唯心不動,萬壘之極!"
白毅遙遙於木樓上看見他默念,知道那十六個字是什麼。很多的事情,他不願想起,可就像是潮水退去復回,湧了上來,他愣了一下,覺得心裡某處微微地動了一下。
他蜷曲右手拇指,以握弓的手嘗試去撫摸拇指上並不存在的一枚鐵環,低聲吟誦:"北辰之神,風履火駟;其駕臨兮,光絕日月!"
他猛地揚手大吼:"殺!一個都不要留!"
躲在盾牌後的大軍齊出,強烈的聲震完全束縛了喪屍,而活人還能艱難地揮舞兵器。軍士們知道這是僅有的機會,這個陣術雄沛的力量不知能維持多久,他們掙扎著撲上,掙扎著揮砍,和那些醜陋的喪屍摟抱著廝殺在一處。
這是胤成帝三年的九月初六,殤陽關中徹夜殺聲不絕。殤陽關面向南方的六門緊閉,城門前堆滿了復甦的戰死者,它們拍打著城門想要進入活人的國度,卻無能為力。
白衣飛揚的年輕人站在極遠處的山巔上,眺望著這場人間至慘烈的戰鬥,神色淡然,彷彿只是戲台前一個不入戲的觀眾。書僮躲在年輕人背後,驚恐地瞪大眼睛,死死地抱著他的胳膊,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項公子……這死人怎麼活了?這死人怎麼活了?"他喃喃地問,像是傻了。
"人只是死了,精神正從身體裡散溢出去,可是力量還殘留著,有些不容易做到的辦法,可以召喚死去不久的人重新站起來。甚至有人能強行把精神繼續封印在肉體裡,保持肉體不衰老,製作可以重複使用的屍武士。"項公子淡淡地說道,"卻沒有想到這項可怕的技術終於被引入了東陸。"
"我們怎麼辦?我們怎麼辦?"書僮把這個主顧看作了神人。
"我們又沒事,雷碧城要殺的可不是我這種小人物和你這樣的娃娃。他要殺的人,每一個都抓著東陸的命運!"他忽地微笑起來,"不過我還想給白毅一個機會。"
"鴿子帶了麼?"他拍了拍書僮。
書僮哆嗦著從一隻籠子裡摸出了信鴿。
項公子一笑,從袖口裁下兩指寬的布條,以炭筆急速地寫了一封信。他把布條捆在了鴿子腿上,摸了摸這個小東西的腦袋。
"殺了白毅,東陸的時局便暫時平淡了,辰月想要的東西他們也就得到了一半。不過,雷碧城太心急了。"項公子猛地揚手,把鴿子放飛。
他望著鴿子在夜空裡急速遠去的影子:"老師,你會責怪我麼?可我想要這個亂世,持續到我真正登上舞台的時候!"
十
天微微地亮了。
息衍把一罐水淋在劍上,洗下粘稠的血腥。血水滲入已被染紅的土地裡,息衍揮手振劍,振去水珠,緩緩收劍歸鞘。
岡無畏拄刀而坐,緩緩地回復著呼吸。程奎力壯,殺紅了眼,還在倒下的喪屍中不停地翻檢,看到還能微微動彈的便在心口補上一刀。白毅緩緩下了木樓,他的臉色比任何人都難看,射完那七箭,似乎耗盡了他一生的力量。
滿地都是橫屍,軍士們的屍體和喪屍混在一起,只是新死和早死的人,乍一看分不出來。喪屍中有離軍的死者,也有聯軍的死者,如今也都混雜在一起。受傷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包紮傷口,無人說話,剛過去的一夜他們是從地獄中殺出來的。
白毅走到大營的一角,默默看著地下一片炸開的銀色碎片。那曾是他的箭,箭中封印的靈魂強烈震鳴阻擋了喪屍,也毀掉了箭本身。作為封印具的箭在秘儀大陣的最後一刻分崩離析,在一陣耀眼的銀色光華中炸成碎片,隨之那些被封印的死魂也散入渺渺空茫,再不被束縛。
他失去了所有的箭,如今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弓。
"白毅!"息衍在背後喊他。
白毅默默地回頭,息衍把手中的東西全力向他投擲而去。銀光一瞬逼近白毅的眉心,白毅一愣,伸手凌空抓住。那是一支傷痕纍纍的箭,是昨夜他射出的七支箭中的一支。最後一支沒有崩碎的長薪箭。
"你說當你失去所有的七支箭,就是你的死期。"息衍淡淡地笑笑,"可我是你老友,還不想看著你那麼快死。"
白毅愣了一會兒,看著息衍:"你拔了它出來?"
"拔出來不容易。"息衍伸出手。
他的手掌中央,一道焦黑的灼痕深入肉裡,周圍的血液都在瞬間被燙干。顯然是拔劍瞬間留下的傷痕。
"魂噬。"白毅低聲說,"多謝你。"
"你這麼個孤僻的性子,總要讓你知道世上還有人想看著你活下去。"息衍洒然而去。
"我還不能死在這裡,"白毅把箭收回箭囊,"解決了城裡的,城外還有多少?"
"幾千?一萬?"息衍搖頭,"憑著我們現在的人手,殺出去等於送死。只能等著它們血氣衰微,也就自然真的死了。"
一騎馳入北大營,馬背上的斥侯翻滾著下馬,衝到了白毅面前:"大將軍!大將軍!城外……城外……"
他急得說不出話來。
"城外怎麼了?"白毅按住他肩膀。
"我們……我們……被包圍了!不是喪屍……離軍!是離軍!"斥侯深吸一口氣,喊了出來。
"離軍?"白毅愣在當場。
聯軍主帥們衝上殤陽關的城頭,第一眼看見的是城下站立的喪屍們。昨天這裡還是橫屍遍地的戰場,今天所有倒下的人都再次站了起來。它們的眼睛灰白,整齊地看著城頭,看著它們的眼睛,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在看自己,或者看穿了自己的身體遠眺天際。
這是一片寂靜的森林,這裡的每一棵樹木都是亡者。
向著更遠的地方放眼,喪屍們之後的原野上,一道赤紅色的軍隊列成一字長陣。他們是靜止的,但是那躁動的赤紅色令人想起他們衝鋒的時候,那時他們就會變做吞噬一切的赤色潮水。
離國赤旅回來了,在他們離開了九天之後。
"他們並未從滄瀾道回國。"白毅低聲說。
"至少有一萬人。"岡無畏說,"也許還更多。"
此時這些絕世名將們已經無所謂心情了,心裡泛著死亡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