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4·辰月之征 正文 第四章
    他越想越煩,起身喝了一聲:"哪一位是小舟公主?請道明身份!我們是下唐國息衍將軍帳下軍官,來這裡是救駕的!"

    他這番話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絕處逢生一般,那些枯澀的眼睛忽地都開始轉動,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熱切,卻依然帶著警惕。一個女人掙扎著就想站起來,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膚色黯淡卻誘人的胸來。息轅吃了一驚,往後小跳一步,對她瞪著眼睛:"你……坐回去!"

    女人便呆呆地又坐回去,不敢反抗。所有人都沉默著,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一眼,束手無策。這時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兩位自稱是來救駕的,那麼殤陽關已經克復了麼?"

    說話的是這些人中年紀最長的一人,她站起來,衣衫還完好,想來是因為年紀反而保住了貞節。那身衣服雖已骯髒不堪,卻看得出華貴的料子和精湛的手工。與其他人不同,這個女人還能保持冷靜,她和息轅對視,自有一股威嚴。

    "殤陽關已破,離軍已經撤離,這些是兩天之前的事。"息轅回答。

    中年女人身體一震,眼裡閃過一絲迷惘,而後是徹底的放鬆。她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軟軟地沿著牆壁滑了下去。她坐在地上顫巍巍的用手摀住臉,良久,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叫,嚎啕大哭起來。所有女人的眼淚都被這聲嚎哭引動了,她們拍打地面,哭聲充斥了巨大的倉庫,聽得人頭皮發麻,手足無措。

    呂歸塵和息轅終究還是兩個大孩子,愣愣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呂歸塵一個一個打量這些女人,想從裡面找出公主來,可是此時這些女人哭得就像是鄉下田間地頭絕望了的婦女一樣,依舊看不出尊貴和卑賤來。他忽然看見了縮在最角落裡的一個女人,只有她沒有哭,她依舊驚懼,卻很安靜,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她跟其他人比起來,容貌也就算不得多麼出眾,卻有一種英氣勃勃的明麗,嘴唇被咬得紅潤,眼睛卻是點漆一樣的黑。呂歸塵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覺出一種自然而然的熟悉來,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雙眼睛,竟然有些像姬野的黑瞳。

    息轅也注意到了那個女人,緩步走了過去,卻聽見背後的哭聲中斷了一瞬。一個女人忽然極盡淒厲地喊了起來:"小染!小染!小染你不要死!小染我們得救了啊!小染你不能死!"

    息轅回頭,看見一個只繫著一條綠裙、赤裸上身的女人不顧一切地撲向剛才那個中年女人。此時麻布被扯開,那個女人的懷裡抱了一個小侍女,一身殘破的紫色宮裝,任憑那個綠裙女人撲在她的身上搖晃,卻沒有任何回應,分明已經沒氣了。那也是一個容貌極清秀的少女,可臨死的時候,表情猙獰可怖,一雙手雞爪一般的蜷著,指甲上都是血跡。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纔那個少女臨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著她的胳膊。

    綠裙的女人抱著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睜開眼睛啊,我們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呂歸塵心裡微微一動,明白這些隨侍的女人中,這兩個是親生姐妹,面貌也有些相似。他心裡憐憫,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那個綠裙女人哭了一會兒,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一把撲上去死死抓著中年女人的胸口:"是你捂死小染的!是你捂死小染的!霜夫人你把小染還我!"

    被稱為霜夫人的中年命婦一直隱忍,此時忽地大怒起來,一把把那個綠裙女人推了出去,放聲怒斥:"沒用的奴才!我們身陷敵營,備受凌辱,卻死命堅持到如今,不就是為了保住公主麼?若不是你妹妹驚叫,第一次便不會引來那個惡徒,我們不必再受一次折磨。如今她又忍不住要大喊大叫,若來的不是救駕之人而是心懷不軌之徒,我們這些弱女豈不又淪為別人口裡的肉食?這樣就算捂死她,又有什麼關係?"

    息轅和呂歸塵互相對視一眼。呂歸塵想到剛才在外面聽不到絲毫聲息,竟然是這個典雅端莊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個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裡不禁一寒。

    息轅認定了那個霜夫人是這裡領頭的人,踏上一步:"小舟公主可還安好?現在在哪裡?"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宮中大禮緩緩一拜,低聲道:"請兩位移步。"

    息轅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跟著霜夫人趨前幾步。霜夫人在一堆凌亂的麻布前止步,雙手抱在胸前,盈盈一拜。她扯開了麻布,息轅和呂歸塵首先看見的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太清澈太安靜了,在這裡看到這樣一雙眼睛,令他們兩人都微微一驚。可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卻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滿臉漆黑,也不知道是油泥還是什麼別的東西,糊得根本看不出面目來。

    呂歸塵和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對視著,那個女孩兒也不畏懼,目光始終柔柔靜靜的。

    "公主是……這麼小的姑娘?"息轅遲疑地看向霜夫人,"這臉上是怎麼回事?"

    呂歸塵看見霜夫人臉上頓時浮現怒色,急忙扯了扯息轅的胳膊。他在宮裡長大,比息轅更講究禮儀,知道這種話無論如何都是不該說出來的。

    霜夫人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彷彿立於宮闕之前宣詔:"這就是我國小舟公主殿下!"

    息轅畢竟還是個軍營裡長大的孩子,並不太吃這一套,瞥了霜夫人一眼,從懷裡摸出一塊面巾,半跪在那個女孩兒面前:"可不要亂動!"

    他也不管禮儀,一手扶著女孩兒的小臉,用面巾慢慢地擦去那層厚厚的泥灰。他擦了第一下,就驚訝了一下,泥灰被抹去之後,下面軟玉一樣的膚色暴露出來,又嬌嫩得彷彿花瓣。他不由得放輕了手上的力氣,小心地擦拭著,那個女孩兒也不動,就由得他折騰。

    直到把一張小臉都擦乾淨了,息轅才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對呂歸塵說:"是公主了,貨真價實!"

    像是看見了一塊浸在清水中溫養的翡翠,看見這個小小的女孩兒,息轅和呂歸塵都湧起驚艷的感覺來。呂歸塵在宮中見過不知多少玉質芳華的女子,息轅也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他們都不曾想自己面對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美是完美無瑕的,潤澤如花蕾,清澈如白玉,而又脆薄如冰雪,令人都不敢去觸摸,生怕一觸之下,就忽地破碎了。

    "果然是皇帝都鍾愛的公主,這要多少代的絕世美女當她的母親奶奶曾祖母才養得出來啊!"息轅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憤怒,嘖嘖讚歎。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齊的衣衫,如釋重負:"嚇死我了,沒料到是這麼小的姑娘,出發時候倒是忘了問她的生辰。不過這麼小的姑娘,想來離軍縱然禽獸不如也不至於染指吧?"

    他徵詢地看了看霜夫人,這才感覺到這位女官的眼裡怒氣幾乎能殺人,於是知趣地住了嘴。

    他起身,整理全身衣甲,恭恭敬敬地下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使息衍將軍麾下副將息轅,拜見楚衛國小舟公主殿下!"

    他轉身看了呂歸塵一眼:"塵少主你便不用拜她,你和她身份相當,叔叔特地派你來,也是借你的身份,為了顯示我們迎公主鸞駕的誠心。"

    霜夫人立刻明白面前的兩人之一是北陸青陽的世子,這樣迎接的禮儀便也算鄭重,臉色稍稍地緩和。

    息轅起身,回頭跟呂歸塵低聲說話:"不過這公主不出聲,是不是有點呆?或是生來便是個傻孩子?"

    他聲音壓得不夠低,霜夫人入耳,憤怒難忍,顧不得眼下還要仰仗這兩個人救援,斥責幾乎要脫口而出。

    "我不是傻孩子,我只是不太會說話。"一個乾淨透明的女孩聲音響起在息轅背後,像是露水滴落。

    息轅一回頭,對上了小公主的眼睛。他愣了一下,這時候忽然覺得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並非只是美麗無雙,也確實有些公主的寧靜端莊。這麼說的時候,女孩兒還是安安靜靜的,她看著息轅,而後低頭下去,像是有些憂傷。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這些逆賊,小染是你們害死的!"尖叫的聲音打破了這邊的平靜。

    呂歸塵看過去,是那個綠裙的女孩,這次她十指張開,凶狠地撲向了剛才沒有哭的那個女人,像是要把那個女人的眼睛也摳出來似的。其他人也不阻攔她,任由她撲上去對那個女人拳打腳踢,那個女人也不反抗,只是蜷縮著身體,任她一腳一腳地踢著。漸漸地又有兩個女人衝上去了,對著角落裡的女人狠狠地踢打,而後再是兩個,最後幾乎所有人一起,把那個女人圍了起來,她們像是恨極了這個人,撕扯著她的衣裙,狠狠地抓著她的身體,像是要把她撕成碎片。

    呂歸塵想到了那個女人漆黑的一雙眼睛,心裡覺得那雙眼睛是熟悉又溫暖的,雖然那個女人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瞬間。他心裡不忍,上前一步卻又猶豫,可看見那些發瘋一樣的女人已經開始撕扯角落裡那個女人的頭髮,呂歸塵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他和息轅幾乎是同時大喝。

    呂歸塵還慢了一步,息轅直接衝上去,三把兩把把那些撕打的女人扯翻在地,張開雙臂攔在角落不讓她們再撲上。他手中重劍在火把照耀下寒光懾人,女人們被嚇住了,漸漸地回復了平靜,畏縮著退回了牆邊。她們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這兩個少年面前,於是悄悄地拉著身上破碎的布片遮蔽身體。

    "怎麼回事?"息轅喝問霜夫人。

    霜夫人整了整宮裝的領口,如她的名字,面色霜雪般森嚴:"那個人不是我們公主駕下,乃是一個逆賊的幫兇!"

    "逆賊的幫兇?"息轅回頭看著那個縮在角落裡顫抖的女人。她的頭髮垂下來,遮蔽了面容,她努力抱緊胸口,可是衣服被撕扯成布條,遮不住身體姣好的線條。

    "這個女人!"霜夫人的怒氣像是殺人的匕首般,她直指畏縮在牆角的女人,"是逆賊的同黨。逆賊派她來,佯為伺候公主起居,實則監視我們!她的父親,就是背叛皇室投效嬴無翳的車騎都護葉正勳!"

    息轅笑了起來:"那麼既然她是逆賊的女兒,霜夫人為什麼沒有在我們來之前就手刃這個賊女,那豈不是為皇室立下一件功勳?"

    霜夫人聞言愣住,臉色漲紅,怒氣勃然,卻不能發作,只是目光如刀,像要從息轅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呂歸塵心裡已經明白。那時這些女人趁著火攻時候的混亂逃到這裡,還不清楚哪一方將獲勝,只能惶恐地等待結果。這個逆賊的女兒那時候不能殺,現在時局定了,才想到要懲處。他不喜歡霜夫人那陰冷刻毒的神色,上前幾步和息轅並肩,把那個女人攔在了自己身後。

    "兩位袒護逆賊,還是效忠皇室的臣子麼?"霜夫人看見息轅冷冷地看著她,半點沒有被她的威嚴震駭,不禁勃然大怒。

    "王法是王法,軍法是軍法!"息轅冷冷地說道,"如今殤陽關克復不久,是聯軍管轄,軍營裡就只有軍法。這裡的所有人,我都要帶回去交給叔叔,霜夫人,你的身份也還未證實,就算是我們兩個人的俘虜。先不說你楚衛國的威風不要拿來用在我們下唐國,夫人剛剛獲救就對我發號施令,不知道軍中沒有女人說話的地方麼?"

    霜夫人臉色慘白,目光卻也只能無力地垂下,她是楚衛宮中地位超然的命婦,系出名門,卻在兩個初出兵營的年輕人面前碰壁,幾十年的倨傲和威儀都無從施展。呂歸塵和息轅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對於霜夫人的鄙夷,兩個人心裡是一模一樣的。呂歸塵解下騎兵鎧外的米色戰衣,搭在了背後那個女人的肩膀上。女人驚恐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呂歸塵,呂歸塵再次看到她的眼睛,確實是純黑的,和姬野的眼睛一樣的少見。

    "謝謝將軍。"女人嘶啞地說,她的眼角被抓破了,像是流淚那樣滑下一滴血來。

    "你叫什麼名字?"呂歸塵問。

    "葉瑾。"

    外面的倉庫忽然傳來了沉重的落地聲。呂歸塵和息轅一愣,同時按住了武器,並肩而立。息轅下來之前命令德秋在上面嚴守,沒有命令絕不能放人下來。那麼這時候來的,便不是下唐的人。又是連續的落地聲,似乎是越來越多的人從井壁上的入口跳了下來,當落地的聲音超過了三十次,息轅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三十人,是一支小規模的軍隊了。而在這個地方,在地下數十尺,來的如果是敵人,他和呂歸塵絕對不可能突破這麼多人的包圍。

    "大概有五十多個人。"最後一聲落定,息轅低聲道。

    "都是披甲的人,落地很沉,還有甲片的聲音。"呂歸塵道。

    火光從內庫和外庫之間唯一的門處透了進來,數十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可是沒有人出聲,那些人似乎極快地散開陣形而立,看來訓練有素,而且軍紀森嚴。一個人緩步踏入,火光中他只是一個黑影,看不清模樣。軍士們高舉火把跟了進來。為首的人似乎也驚歎於內庫的空間如此巨大,仰頭看了一眼,讚歎了一聲:"好!殤陽關的設施,果真不同尋常!"

    "是費安……"息轅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

    陳國主帥、也是陳國都城錦潭城的城守費安,此時帶領了五十名橫刀而立的精銳步卒,列陣於他們面前。雖然隔著很遠,呂歸塵和息轅還是忍不住想要退後。對方所列的隊形,完全封鎖了入口,軍士們以方盾遮擋在前方,佩刀插在盾牌間的縫隙裡。這是防禦森嚴的陣形,透著冷銳的敵意。

    "想不到兩個孩子來早了一步。"費安冷冷地說道。他緩步前進,刀盾陣一步不落跟隨他的腳步。

    息轅和呂歸塵對了一下眼色。息轅閃電般退到小公主的身邊,重劍橫在胸前,用身體把她遮蔽起來。呂歸塵緩緩地拔出影月,反手握著,踏前一步,身體下沉。他緊緊地盯著費安,刀鋒指前,輕輕落在地面上。這是要突進的預備。

    費安看了一眼他握刀的姿勢,有些吃驚,停下了腳步。

    "下唐息轅、青陽部呂歸塵拜見費將軍。"對峙了片刻,息轅開口說道,"請問費將軍也是來迎接公主鑾駕的麼?"

    費安冷笑:"果然是息衍帳下的少年,有膽有為。既然知道我是為什麼而來,那便不要想著抵抗,有些話,不用我說。息衍這個面子,我還是留給他。"

    "是說費將軍會代我國保護小舟公主麼?"息轅問。他對於費安沒有半點好感,而諸國都在意這位公主的事他也有所耳聞。他清楚當下的形勢,費安亮出了刀鋒,而他只能拖延時間。他心裡急轉,想著外面守衛的德秋,德秋手下可以調動的有一百五十人,可是費安卻能到達這裡。那麼德秋和他的人只怕已經被解除了武裝,如今守在外面的應該是陳國的軍士。

    "你回報息衍,小舟公主由我國照顧,我國會派遣最精幹的人護送小舟公主去帝都,剩下的不用下唐國來管了。"費安緩緩說道。他並不擔心,這兩個大孩子還不在他的眼裡,而他的人手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公主此行不是去帝都,而是去南淮!"息轅喝道。

    "這些話,是你一個小小的副將可以多嘴的麼?"費安已經看出了息轅的軍銜並不高。

    呂歸塵打量費安背後的刀盾武士們。這些人分明是訓練有素百里選一的好手,目光冷硬,身形精悍。他們都著黑衣,不配頭盔,額頭上紮著墨綠色的帶子。呂歸塵對於衝破這樣的陣形全無把握,他看著那些武士的佩刀,心裡忽地惡寒。從盾牌縫隙裡透出的一柄刀上,有尚未凝固的血滴落。

    "血!"他低聲道。

    息轅聽見了,立刻也看見了。他愣了一瞬,怒喝起來:"費將軍,我們在外面守衛的人,現在在哪裡?"

    費安拉動嘴角,極冷極淡地一笑。他揮揮手,有一件東西被從盾牌後拋了出來,在地上滾出很遠。息轅看清楚了,那張濺滿了血的白皙面孔,臨死眼睛還瞪著。那是德秋的人頭,這個年輕的百夫長還未來得及陞遷,便已經死在了友軍手裡。

    "費安!你簡直是瘋狗!"息轅咬著牙,放聲大吼,"你殺我戰友,還敢在這裡放肆!"

    費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樣咆哮的,才是瘋狗。我敢不敢,輪不到你這樣的孩子來教訓。我國志在必得的東西,不會輕易放手。你下唐國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也敢擋我的路,那是他自己拿人頭送上刀鋒,我殺他,跟他自刎沒有區別。我看你是息衍的侄兒,最後給你一個機會,你閃開,公主殿下交我帶走,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營去覆命了。"

    "我不可能答應!"息轅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費安冷笑:"你還有時間考慮,拒絕得快,會來不及後悔。"

    "你敢殺我?"

    "未必。這裡泥土之下,上不見天,別人幫不了你,如何決斷,看你自己。"費安按住腰間的佩劍,他退後一步,身體如硬弓般繃緊。

    "我已經決斷了!"息轅踏上一步,隨即壓低了聲音,"你護住公主,我居前。"

    呂歸塵聽見了他的話,卻沒有退,而是比他還快地踏上一步,影月的刀鋒探出去點地。他此時距離費安尚遠,而這一刀如釘子般紮在刀盾陣前,刀鋒上一道流光掠過,透著冷冽的殺機。息轅上前和呂歸塵並肩,拍了拍他的肩膀,橫著重劍封在胸前。

    "你保護公主,我居前。"呂歸塵道,此時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要告訴息轅他不願意躲在後面。

    息轅低頭看著地上德秋的人頭,面孔微微抽動,聲音極低:"別管他媽的公主了,我只是要跟他沒完!"

    呂歸塵扭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霜夫人整衣站了起來:"兩位既然都是來救護公主的,為什麼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我身在宮闈之內,卻也聽說費將軍是陳國的柱石,而那位下唐軍官聞訊趕來,想必也是忠謹之士。我們都效忠皇室,逆黨嬴無翳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難道我們要為私下裡的小事拔刀相向?"

    她挺起了胸膛,神色端莊而傲然,目光一掃,環顧眾人,想看看這些軍人的反應。她看見費安的到來,心裡已經有了盤算,只有息轅一支來救駕,即便息轅無禮,她也得忍受,而如今兩方似乎互不相讓,她在中間便有了轉圜的餘地。她心裡已經不能忍受這些粗魯凶狠的軍人了,恨不得看見他們就此衝殺起來。一路上的屈辱此時在她胸膛裡像是小刀般地攪著,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官,從小生活在錦繡飄香中,軍人們骯髒的手甚至不配碰一下她繡著水青色雲霞的衣袖,而從她被離軍俘虜開始,只能無條件地對著刀劍低頭。此時已經不再有性命之憂,這些被壓住的恨意全都跳了出來。

    出乎她的預料,無論是息轅還是費安,都沒有對她的話做任何反應。陳國名將和下唐少年隔著很遠冷冷地對視,目光像是可以擦出火星來。霜夫人怒氣更甚,大踏一步上前。

    "滾開!這是我跟費將軍之間的事。"息轅忽地轉頭,"他殺了我們的戰友,跟霜夫人你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麼?"

    霜夫人被這個年輕人殺機畢露的眼睛一看,心裡那股傲氣和尊貴彷彿被人攔腰踢了一腳,頓時折了。她一口氣沒接上來,聽見費安低低地笑了起來:"這話說得倒是有點意思,兩軍陣前,不想死的不要站得太近。"

    "開始吧!"息轅低聲道。

    "最後問你一句,想清楚了回答,交出公主,一切跟你無關。"費安低頭看著自己的佩劍。

    息轅完全沒有遲疑:"別浪費時間,我說過,公主不公主,現在跟我沒關係!"

    "倒不像你叔叔那樣狐狸性子,"費安唇邊緩緩地綻開了笑容,他忽地揮手,厲聲大吼,"前!"

    刀盾武士們同聲大吼,大步突前。逼近呂歸塵和息轅的時候,他們舉起盾牌遮擋,側滾揮刀,數十柄長刀同時揮向了呂歸塵和息轅的雙腿,地面上幾乎沒有任何落腳的空隙。這是陳國精銳的"刈草刀行陣",是輕騎的死敵,受過嚴密訓練的刀盾武士以極快的速度滾進敵軍騎兵的空隙中斬削馬蹄,這需要極高的技巧和速度,否則瞬間就會被鐵蹄踩死。而這些刀盾武士幾乎無一不是死士,因為每一次"刈草刀行陣"出現在戰場上,能活著歸來的刀盾武士們不到半數,只是敵人的輕騎,卻損失更為慘重。

    息轅拔地躍起。他雙腳狠狠地蹬在了一面方盾上,舉著盾牌的武士被他壓住,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息轅已經雙手握住劍柄全力刺向方盾的中央。這些方盾需要單手攜帶揮舞,不像楚衛國山陣槍兵的鐵鑄巨盾那樣堅固,只是以韌實的干牛皮蒙在木板上製成,防禦劈砍已經足夠,卻難以擋住銳器的正面刺擊。盾下的武士嚎叫了一聲,息轅再次躍起,他揮劍把卡在劍上的盾牌擲了出去,砸在另一名武士的方盾上,震得他後退一步。而失去盾牌的那名武士已經被刺穿了大臂。

    呂歸塵看著幾柄長刀的寒芒向著自己腳下匯聚,卻站立不動。他將影月繞身揮舞成圈,準確地和那些長刀相撞。影月的銳利是那些精製長刀所無法比擬的,瞬間就有三柄長刀刀頭折斷。在這個極短的間隙,呂歸塵一腳踩住身後偷襲的一刀,避開了其餘幾柄刀的攻勢。刀盾武士們一擊失手,再次揮刀。呂歸塵卻已經旋身而起,在頭頂揮舞長刀成圓,刀盾武士們同時提盾護住了自己,看見那一式的威武,他們感覺到其中蘊藏著可怕的力量。長刀旋轉的呼嘯聲忽地變化,刀光化作一道直線斜斜飛下,一名刀盾武士愣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盾牌從中間被等分為兩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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