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他是獨生兒子。太好了!」母親吸一口煙,徐徐噴著煙霧,說:「好主兒!沒說的好主兒,一定要抓住他!」
莊建非已經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準備,準備應付最糟糕的情況。誰知一切與他想像的相反。吉玲對自己的家庭是過於悲觀了。
尤其是那濃郁的人情味。彌補了莊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遺憾:他自己的母親太冷靜太嚴峻了,他從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親的笑聲,是吉玲母親那種深怕他沒吃好沒吃夠的眼神。母愛應該是一種溺愛寵愛不講理智的愛,但他母親從來不可能不講理智。
由此莊建非又得出一個認識:女人最好不要太多書本知識,不要太清醒太講條理,朦朧柔和像一團雲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難怪當今社會女強人女研究生之類的女人沒人要,而漂亮溫柔賢惠的女孩子卻供不應求。
莊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論中樂然陶然。吉玲從他的表現中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要她是鐵定的了。
吉玲贏了。在人生的重大關節上,吉玲又贏了一步。她只等著莊建非邀請她與他母親見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著,一點不顯出急於求成的情緒。這時候,她在莊建非面前的穿著打扮逐漸隨便了起來。有時暴露得厲害。
他們已經突破了擁抱接吻撫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決然阻止了莊建非的得寸進尺。她不跟他講什麼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剛地說:「不行。不是時候。不行!」
莊建非忍受了幾次煎熬後,有一天對吉玲說:「這個星期天我們家請你去做客。」
***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吉玲的全家為此進行了幾輪磋商。要不要帶禮物去?稱呼他們什麼合適?穿什麼衣服?該說哪些話?是否在飯後搶著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沒有誰到教授的小樓房裡做過客。出於自尊,吉玲也沒有向莊建非討教。一切設計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這裡準備好了沒有,星期天卻按時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紅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樣是街上沒有的,做工也很考究。這是吉玲的母親求鄰居白裁縫夫婦趕做的,白裁縫夫婦老得像對蝦米,是過去「首家」服裝店的門面師傅,專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們定制服裝。他們許多年不接活了,為吉玲的終身大事,他們破了例。吉玲的髮型是另一家鄰居主動上門幫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髮廳最年輕最走紅的名師,曾托人到吉玲家提過親。他捐棄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誇獎。全花樓街都為吉玲忙碌著。
帶什麼禮物的問題始終沒解決。雖然說莊建非第一次來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瞞著父母來的,情有可原。吉玲這次是受人家長輩的邀請去的,不帶禮物會讓人罵這女孩子沒家教。可是禮太重了又會讓人覺得這女孩子賤,在巴結這門親事。
莊建非接人的摩托車一聲聲近了,吉玲還在家裡團團轉。她母親急得一口一口叭叭吸煙。
「我看就帶聽好茶吧。」
吉玲的父親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遞過一聽雕花楠竹裝的女兒茶。
父親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現出的聰明才智無疑是他這輩子的頂峰。一個人老了反而能夠知錯改錯的確是難能可貴。
母親笑道,「這死老頭子。太陽從西邊出了。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著一聽茶中珍品,臉蛋紅彤彤,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手攬著莊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頭髮像勝利的風帆。
一路上,兩個青年人神采飛揚。
***
但是,他們很快便受到挫折。
莊建非一家人對吉玲不冷不熱。在四個小時的做客過程中,吉玲有一半時間獨自在客廳的沙發上翻閱雜誌,一半時間在無人說話的餐桌旁。莊建亞本來就不善於說笑。她沒什麼笑意地與吉玲搭訕了幾句當前流行的社科書籍問題。莊建非的母親只說簡單的詞。「吃啊,別客氣。」「坐吧。」「喝點什麼呢?」他父親支吾一陣沒表達什麼具體意思,倒是不時從鏡片後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問題,廚房裡的事全讓一個啞巴似的中年阿姨包了。連傭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聽「女兒茶」被擱在一邊,沒有人為此多謝吉玲的父母。飯後大家都到客廳,吉玲以為他們至少要聊一聊,問問她的年齡、學歷、工作情況等等。誰知他們沒這個願望。午休時間到了,他們做出了送客的姿態。
一出小樓房,吉玲的淚水湧流如泉。莊建非拍著吉玲的肩,深為抱歉。
「千萬別介意,他們就是這個樣子。」
莊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頭望了望那幢綠杉掩映的小樓房,心頭升起切齒的恨意。她沒對莊建非吐露一個字的委屈,但她已經埋下了報復的種子。
莊建非讓吉玲的楚楚可憐模樣弄得心疼萬分。即便是個與他無關的姑娘也夠他憤慨的了。他回頭怒氣衝天地將摩托車頭盔摔在客廳的地上,把母親從午睡中吵了起來。
「你是怎麼啦?」他母親皺著眉問。
就沖這句假模假樣的話,莊建非又抬起一腳把頭盔踢到另一頭,撞翻了一個小擺設。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來了。
他母親只得發表意見。
「她不適合你。她知識結構太低。顯而易見總帶著一股拘謹而俗氣的小家子氣。」
建亞請哥哥別生氣,她說哥哥你知道我們家從來都不會待客,中央首長來了也熱乎不起來,知識分子的傲氣嘛。
「可吉玲是我們家的一員。不是客人!」
母親質問兒子。
「這是什麼時候成立的事實?」
「現在。馬上。」
「哥哥,媽媽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沒道理的事她從來不做。吉玲的確是『小市民』了一些。從她的衣著和舉止上看,書卷氣是太少了。」
莊建非對妹妹不客氣地說:「你就知道書卷氣。」他轉向父親。
他父親說:「這純屬個人的事,我不參與。」
「可她將是你的兒媳婦。」
他父親愣了愣。
「實在要說了,我認為她從氣質上比王珞差多了。」
莊建非在自己的親人面前轉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沒有人為我著想。說穿了一句話,你們都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個門戶低的女孩子。」
「胡言亂語!」
他母親鐵著臉。把手中的書「啪」地合上。
莊建非又大腳踢他的頭盔,這次碰破了建亞的腳背。
這個家裡滾動著從沒有過的破壞聲浪,接著就是三比一的一場激烈爭執。
***
吉玲抽泣著。
「建非,我覺得這樣真不好,我很抱歉。」
「抱歉的不應該是你。」
「我們就算了吧。」
「算了?為什麼?」
「為你。為我。也為我們兩家的父母。將來我不幸福也還說得過去,我本來就貧賤。可我不願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應該得到一切的。」
「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吉玲,你既是花樓街的女孩,你至少會痛恨阻礙你的人,會詛咒,會怒罵,可你完全像個高貴的小姐,誰能夠小看你呢!
吉玲彷彿洞悉莊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動。
「我怎麼能恨你父母?他們畢竟生了你養了你。」
莊建非禁不住淚水盈眶。
「我得走了。就這樣,就算是永別吧。」
吉玲摘下珍珠項鏈放在莊建非手心裡。莊建非連人帶首飾全都緊摟在胸口,宣誓一般地說:「我們馬上結婚!誰也擋不住我們!」
結婚更加艱苦卓絕。
在莊建非還沒定下對像時,父母就決定兒子將來的結婚新房是家裡最大的那個房間。但莊建非鬼迷心竅和吉玲結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這個特權。
好在醫院領導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戀愛,獎勵晚婚青年,給了一間單身宿舍。這對未婚夫妻一邊佈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間,一邊相對無語,說不出的惆悵。忽聞外科有一大夫要遷居加拿大,莊建非連夜趕到院長家訴說苦衷,他好運氣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室一廳單元房。
結婚還需要錢。若按武漢市流行的一般標準,花幾千上萬元是少不了的。可他們兩人的私人存款加起來還不足兩干。吉玲的父母在幾個大女兒的虎視眈眈下宣稱他們一碗水端平,只給吉玲辦嫁妝。暗地裡卻縫了八百元錢在軟緞被子的夾層中。還遞話給莊建非,說若是男方家豪辦闊娶,女方絕不會讓人看笑話的。但莊建非的父母一直保持著沉默。
華茹芬是院辦公室主任,她非常欣賞莊建非,見此狀況,自然同情。她是莊建非母親過去的一個得意學生,師生一直有著往來。華茹芬出面調解,建亞才送來了一份壹千元的存款單。莊建非極想當著妹妹的面把存款單撕個粉碎,可惜人窮志短,硬是做不出壯懷激烈的姿態來。弄得他不知恨誰才好,脖子臉一塊憋成了紫茄色。
半年裡幾經大喜大悲的折磨,莊建非和吉玲都程度不同地瘦了一圈。當他倆終於名正言順地躺到一張床上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去撫摸對方臉上突起的顴骨,然後猛撲在一塊,熱淚交流。